這時代永遠的例外者──陳鼓應談孟東籬的生命情性,與情性之外





年輕時代所經歷的思想啟蒙與心靈衝擊,深深影響孟東籬,穿透了他的一生。做為這個時代的例外者,孟東籬以他多情真摯的獨特性格,以及對哲學的縱深思索,終於形塑他不流俗的生命樣態。




存在主義點燃最初的生命熱度

在台灣大學教職員宿舍裡,哲學系教授陳鼓應的客廳裡有一整片直抵膝蓋的玻璃窗,颱風甫過的曖曖天光,罩著院子裡的鳳凰大樹,以及矮牆之外的校園一角。

這日,窗櫺裡要談的,是曾經在花蓮鹽寮擁有一幢茅屋、無盡海景的作家孟東籬。這位遠塵囂、尚自然的現代隱士,日前因肺腺癌辭別世界;而就在離開前的初夏,孟東籬還曾來到這裡,依倚在大片玻璃窗光邊,與陳鼓應夫婦談及病中生活,以及個人禪修過程中的種種領會。

陳鼓應與孟東籬的相識,始自1960年代,當時兩人皆就讀於台大哲學系,孟東籬晚陳鼓應三屆。陳鼓應追憶在他的求學過程中,有兩個天賦聰明、才情過人的同學,是讓他印象深刻,且自以為不及的,一位是同班同學、後來亦成為小說家的劉大任,另一位即是孟東籬,親近者總暱稱他為「老孟」。

陳鼓應說,他與老孟這麼多年來,始終保持聯繫。陳鼓應曾經去國進修近15年,而這段期間,正值孟東籬遷居花蓮,並陸續出版了在台灣自然書寫上不可不談的《濱海茅屋札記》、《愛生哲學》、《野地百合》等代表作;之後,陳鼓應回台任教,孟東籬寄居陽明山,陳鼓應夫婦仍偶爾與孟東籬相約聚會,直至他離世。

這段似淡又遠的交往,實則是由1960年代盛行於台灣的西方存在主義所牽繫起來的。

當時,因為同樣對存在主義懷抱莫大的熱情與信持,促使陳鼓應與孟東籬相接近;尤其存在主義的兩位先驅人物:尼采與齊克果,其獨具的生命哲學更是深刻的注入這兩位年輕人的心靈裡,成為他們各自遵奉的哲學家──陳鼓應為尼采的酒神精神、衝創意志等學說所震撼,孟東籬則深受齊克果「真理是主觀的」──真理是一種冒險等論述的影響。

陳鼓應說,那時,他們都是藉由存在主義,反省如何從社群生活中尋找到最真實的自我。因為在大學哲學系的課堂裡,主要是修習西方哲學,並以形上學為主軸,往往較缺乏人生實感。所幸,內蘊豐沛生命能量的存在主義,為他們提供了所需的養分與驅動力。陳鼓應找到尼采,孟東籬則覓著了齊克果,讓他們在思想上不再無家可歸,並產生巨大的靈魂共鳴。

大學畢業後,陳鼓應續留在台大哲學所,孟東籬轉往輔大;後來各自獲得學位,又皆在學院裡教授哲學課程。就因為存在主義,兩人擁有了共通的核心,仍繼續來往相聚。



「任其性命之情」的現代隱者

1970年代初,發生「台大哲學系事件」,1978年,陳鼓應投入中央民意代表的增補選選舉,向來無心於政治的孟東籬,當時還特地與同窗好友李日章現身支援,讓陳鼓應記憶迄今。

陳鼓應說,那時的社會氛圍,在政治上是白色恐怖氣息瀰漫,在學術上則是道統意識籠罩。而他與孟東籬,都可說是這個時代的叛逆者。

儘管後來兩人岔出,走向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但彼此之間,始終保有這最初的交集過往。

年輕時代所經歷的思想啟蒙與心靈衝擊,深深影響孟東籬,穿透了他的一生,陳鼓應說。做為這個時代的例外者,孟東籬以他多情真摯的獨特性格,以及對哲學的縱深思索,終於形塑他不流俗的生命樣態。

陳鼓應舉希臘悲劇裡的兩種人物典型為對比,一是代表創造衝動的酒神戴奧尼索斯,一是象徵夢幻美境的日神阿波羅,孟東籬的內質與路向,是偏向後者的,是希冀求得內心寧靜的。若再以齊克果的「倫理判斷」與「美的鑑賞」來說,孟東籬毋寧是一路朝著「美的鑑賞」這一邊走。主導他生命主軸的,始終是美、是真,亦即更接近莊子所謂的「任情」──任其性命之情。

然而,倫理價值與求真求美之間,終究是衝突矛盾的,更難免會相互砥磨。陳鼓應說,這或許也是孟東籬在看似自在逍遙的形貌底下,仍不免於字裡行間,洩露出內在深沉苦痛與焦灼的原因。「這是倫理價值判斷所帶來的陰影。」不斷浮沉翻騰的情感,未必能在這世界獲得安身立命之所,得到一幢屬於「心」的濱海茅屋。

陳鼓應還說,以孟東籬的才學,與思辨的潛能,要在學院裡取得教席,理應非難事。然而不隨俗奔流的孟東籬,終究未進入社會網絡,而游離於柏拉圖所謂的「洞穴」之外。「老孟就像是魏晉時期的隱士清流嵇康、阮籍。他真是生錯了時代。」無意於名利、不受世俗框架拘限的孟東籬,在混濁世態裡始終保持脫俗清新的心靈與思考。陳鼓應以為這樣一個難得的例外者、異鄉人,在台灣是獨一無二的。



多情不偽造就複雜的人格魅力


多年以來,孟東籬靠筆耕,犁下他對生命的感懷,以翻譯,維持簡樸生活所需。他一生翻譯的著作近百部,內容橫跨哲學、文學、精神分析、自然生態、社會哲學等領域,他還曾自稱是「譯奴」。早年,孟東籬在志文出版社翻譯了諸多書籍,包括齊克果《誘惑者的日記》、佛洛姆《愛的藝術》等,即是由與志文出版社老闆張清吉相熟的陳鼓應,代為居中接洽幫忙的。

概觀孟東籬的譯作,陳鼓應大致分為幾類,一是與存在主義相關的,多具備某種獨白性質,如齊克果的哲學論著、卡繆《異鄉人》、杜斯妥也夫斯基《地下室手記》等,這類作品多在精神上與孟東籬相契合,皆嚮往重建生命價值,回到大地;還有一類則傾向於社會關懷,如佛洛姆《愛的藝術》、赫胥黎《美麗新世界》、彼得‧辛格《動物解放》、瑞秋‧卡森《永遠的春天》等。孟東籬所選所譯的著作,依然多是與世俗、主流、權威、傳統價值背道而馳的。他之後投入自然環保運動,亦是如此。

「只是這樣一心求真、求美的人,也是要付出極大代價的。」陳鼓應說,就像莊子雖然倡言「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但也提及「以與世俗處」。孟東籬的任情,讓他不斷燃燒熱情,然這也可能為自己帶來困苦,為身邊的親人帶來傷害。陳鼓應說,孟東籬內在的堅苦是複雜而多元的,感情上的飄蕩無泊,更使他始終擁有虛無的一面。

談「老孟」時,陳鼓應還提及了學生、早逝作家三毛。他說,三毛一樣是率真、浪漫而又敏感多變的,然而兩者並比,孟東籬另有深刻處。他的人格特質、學思涵養,以及真誠不媚俗的性格,造就了他具深邃魅力的一生。一般人或許也喜歡真、嚮往美,然而多數沒有他的勇氣,而這也正是孟東籬最可愛與可貴之處。






孟東籬曾在書中寫到:「於是我戰戰兢兢的讚嘆死了。我害怕,但我仍然讚嘆,即使這死威脅著我的親人和我自己,我仍舊不得不讚嘆、不敢不讚嘆了。」相信這位終其一生都直逼生命本然的性情中人,即使已離開了這世界的大地大海,仍會繼續讚嘆著這一切。而鹽寮那幢已成傳說的濱海茅屋,亦將以它自己的方式,讚嘆曾經駐足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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