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分類:死亡紀事 (117)
- Jun 18 Sat 2016 15:32
為償多劫願,浩蕩赴前程:寄語留法友人兼及憶念余師零縑
- Jun 18 Sat 2016 15:05
2013.6.7 余師課堂追憶零縑~兼答明鴻
“最高級的凝視是,看到那看不見的東西。每次碰到那個東西就會很傷心,很悲哀,那就是凋零。「牛鈴之聲」這個片子的凝視點投得遠遠的,當你在看的時候,你會感覺到凝視點不斷地包圍著你,不管片中呈現的是下雨,還是泥濘的一條路上;很多事情都讓你感覺到生活就是搖搖欲墜,這不是誰讓牠(老牛)倒下,這幾乎可以說是天意。「牛鈴之聲」不斷放出某種無限遠的凝視點...遙遠的凝視點是每個人看了都會顫抖的部份。這部電影是在見證破敗與衰落的過程,而這個過程是很自然的東西。有些片子不深刻,因為它把最遠的凝視點給遮住了,譬如說不讓悲劇發生,這就是遮蔽凝視點.....臨床文化的深度理解的訓練,多少跟你有沒有發展出遠處的凝視點有關係。” ~余德慧老師
最美的文字,每引人發展出深遠的凝視。
那依稀是舊約聖經或紀伯倫筆下先知般洞察幽隱的紹諭,是直通奧祕祂者的蹤跡。所有深切領受過這等文字烈焰洗禮的人,再無法維持是他原先的自己,從此,只能千山獨行,走向一條永不回頭的道路。
老師講這段話時,我就在課堂現場(2011.3.10)。
還記得那天,我追蹤著老師思路,一路振筆疾書,留下了飽滿的課堂筆記。
而今,遽睹此文,斯人已邈,甯能不觸緒多感?
我以此備極珍視余老師的課堂結集文字,反覆玩味之餘,不免掩卷長嘆:
曾經,那予我以無盡靈命滋養的聽課時光,果真已一去不返。
如今,也只能在深沈的憶念裡,幽幽撫觸那宛若遠古碑刻般以無涯悲願度越死生幽冥的心靈紋跡。
雖說哲人日已遠......
寄寓文字裡的精神意態,通過我的反覆聆聽,卻悄然蛻形為飽蘊啓示深蘊的祂者蹤跡。
我不由思及,去年此時,猶沈浸在戀愛狂喜中的我,載欣載奔之餘,竟完全沒意識到:原來,我正趕赴老師鞠躬盡瘁前的最後一堂課。只記得課後短暫的陪伴時分,我帶著滿盈的喜悅來尋求老師的祝福。老師聽了我的奇遇後, 縱情大笑數聲,即莞爾上樓。我目送老師拖著病體拾階而上的蹣跚身影,一陣揪心的痛,瞬間刺穿心扉!
老師說得深刻:很多事情都讓你感覺到生活就是搖搖欲墜........
好一個“生活就是搖搖欲墜!”
這是入於不可見的凝視,方可能保持的清明。
我是後知後覺者,合該含淚拜別的一刻,終沒能憬悟:再沒見到老師的一天了!
生命與死亡原來可以如是靠近,我卻兀自茫然
已無聲無息掩脅而至的別離.....
志學 2013.6.7 余師課堂追憶零縑
ps1.
我已仔細拜閱您與宗演師的書信,也明白您錄音檔蒐集的方向是聚焦於「臨床文化諮詢」和「人文諮商」。
我談談我的狀況。
首先,老師最後三年大抵每學期各兩堂課(最後一學期在家上課,甚至只開一門。)
課程內容不脫四個向度:現象學方法、宗教療癒、內在轉化、人文諮商&臨床文化...........
其中人文諮商&臨床文化,我印象所是開在“人發所”,所以,課程份量大概僅佔全部上課內容的1/4。
您蒐集到的錄音檔偏少,也就不足為奇!
舉例言之:
“最高級的凝視是,看到那看不見的東西。每次碰到那個東西就會很傷心,很悲哀,那就是凋零。「牛鈴之聲」這個片子的凝視點投得遠遠的,當你在看的時候,你會感覺到凝視點不斷地包圍著你,不管片中呈現的是下雨,還是泥濘的一條路上;很多事情都讓你感覺到生活就是搖搖欲墜,這不是誰讓牠(老牛)倒下,這幾乎可以說是天意。「牛鈴之聲」不斷放出某種無限遠的凝視點...遙遠的凝視點是每個人看了都會顫抖的部份。這部電影是在見證破敗與衰落的過程,而這個過程是很自然的東西。有些片子不深刻,因為它把最遠的凝視點給遮住了,譬如說不讓悲劇發生,這就是遮蔽凝視點.....臨床文化的深度理解的訓練,多少跟你有沒有發展出遠處的凝視點有關係。” ~余德慧老師
這堂課,應該就是“人發所”的課,所以老師自己定位為“臨床文化的深度理解訓練”。
這部份內容,我留下的資料不是“錄音檔”,因為我一向只帶著macbook筆電上課,從來沒使用過錄音筆。
可是,我又沒佳儀的本事,可以憑其驚人的速記功力,讓課堂現場能以文字版本原音重現。
再加我的筆記,記得是老師談話自我內裡源源不絕牽動出的靈感。所以,個人感悟&老師洞見每交融為一,難以區別哪個部份屬於老師的原始談話,哪個部份是經過我著意“加工”的結果。
後來,我有了ipad才開始下載app代替錄音筆。
從此,我也有了課堂錄音的紀錄。
但由於是app錄下,只能直皆在ipad上收聽,無法轉成一般電腦可以播放的mp3。
而且,老師後期的課,有明顯重新聚焦於“臨終安頓”的傾向。
似乎少有談及臨床文化&人文諮商的課題。
所以,只怕您這方面能著墨的材料不多,建議,就朝老師開在“人發所”的課程,尋求錄音檔案。
我記得,有一整個學期,“人發所”的課程(希望沒記錯),甚至派一位小妹妹全學期做了錄影紀錄。連在老師在家上課時,也不曾中斷!
應該想法把影像資料調出來。
ps2 .底下連結是去年五月為您餞行的畫面,一併留作紀念。
https://www.facebook.com/media/s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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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ma Wu 、蔡衣騏、傅孟麗以及其他 3 人都說讚。
朱志學 朱志學 導演連續拍了兩年。
卻只用了全部膠卷不到十分之一。
2011年3月10日15:18 · 讚 · 1
朱志學 所謂深度,一定要接觸很多面向。
這片子幾乎沒“廣度”可言,除了賣牛 買牛 到醫院......
幾乎沒有與世界接觸的面向.........
牽涉不廣,但他的深度卻含有很多面向...........
一種深度的豐富性............
2011年3月10日15:20 · 讚 · 1
朱志學 疼也有,勞碌命也有,
不是愛就無限上綱,也不是恨就無限上綱...........
像鑽石的碎片,一個小小的平面鑲嵌到另一個地方.....
2011年3月10日15:21 · 讚 · 1
朱志學 說不盡的感覺
一種不完全性(not enough) ..........
透過不完全性,跟其他東西勾連在一起...........
例如 一方面being together 一方面又去市場賣牛
最遭的“田野”,在頭腦裡“唯心論地”濫情.........
不敢正視人性的歧義與矛盾性..........
2011年3月10日15:24 · 讚
朱志學 物質的條件,指的是“現實條件”,而非東西。
中國有太多唯心論......
中國人兌現實條件抓得最緊,它不是單一的面向。
像鑽石一樣,互相映照,彼此閃爍.............
不要用一個單一概念去定義“它”..........
不須把事情給推到某一個地步.................
2011年3月10日15:29 · 讚
朱志學 例如“恩”,不是單方面的“恩”,是同命共在的“恩”.....
不要陷落在語意學之抽象概念的恩
2011年3月10日15:31 · 讚
朱志學 一流於“歌頌”,把事情給推到某一個地步,就流於虛假。
例如,歌頌毛主席............
無限上綱是愚蠢的!
不能脫離“田野”的實際情境。
2011年3月10日15:32 · 讚 · 1
朱志學 心理內涵不同於語言內涵。
語言內涵全是狗屁!
2011年3月10日15:34 · 讚
朱志學 今天心理學過度“概念化”。
唯一的好處就是容易拿來“殖民化”別的國家。
2011年3月10日15:35 · 讚
朱志學 連德國這麼強盛的國家都被“美國心理學”給殖民。
你們有誰聽過經過心理治療或心裡諮商後,變成非常健康的?
2011年3月10日15:36 · 讚 · 1
朱志學 why?
缺乏現實條件(material conditions)!
2011年3月10日15:38 · 讚
朱志學 所以要回到田野的深度~
如何透過互相勾連的脈絡來挖掘深度?
2011年3月10日15:39 · 讚
王桂花 現場轉播?好想在現場。
2011年3月10日15:43 · 收回讚 · 1
朱志學 你要找到一個主題:
從田野裡頭提鍊出一個“症候群”~綜合狀態裡的“現象”ex感冒
不是局部的現象,而是綜合的現象,然後才成為一個主題。
不要“抬高”個別的概念
注意“動態”: 任何現象都在流逝中 ...........事情還不斷在發生變化...........
2011年3月10日15:45 · 讚 · 1
朱志學 呵呵^^
桂花姐好 ^^
是在現場沒錯。
2011年3月10日15:45 · 讚
朱志學 話不是話,話不能全聽。
要小心語言和事實的差距。
語言不能等同事實的。
不能像“記者”一向隨意引用語言。
2011年3月10日15:47 · 讚 · 1
王桂花 以後要跟小余商量,跟台北連線現,視訊課程。
好了,不打擾你,好好上課吧。
2011年3月10日15:50 · 讚
朱志學 人心容易捏造。
從事田野工作者,不能預設立場,不能有功利之心。
例如,慈濟人不能刻意將自己的田野經驗那來服合自己預設的立場。
好像只是為了提獻給某人,以博得稱讚。
這是媚俗。
媚了別人,不管那人聲望多崇高,都是媚俗。
2011年3月10日15:50 · 讚
朱志學 呵呵^^
待會為您轉達 ^^
2011年3月10日15:50 · 讚
朱志學 學術界的清高,是唯心論的清高。
真碰到錢,不下貪官污吏。
2011年3月10日15:53 · 讚
朱志學 “鑽石”的每一個切面,都是見證的過程...........
2011年3月10日15:55 · 讚
朱志學 流逝~~~動態(觀察幻化生成的過程觀察脈絡境的變化)
而不是憑你的想法去界定它
不要輕易推論
同理心的推論最危險(例如,那小孩子穿著破衣服,~推論~好可憐哦><)
2011年3月10日16:02 · 讚 · 1
朱志學 最深度的凝視是什麼?
2011年3月10日16:06 · 讚
朱志學 流動的凝視~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凝視.................
掃落一切框架的他者的凝視.........
2011年3月10日16:08 · 讚
朱志學 所有的觀念都是有限的,它無法拉得太遠..............
2011年3月10日16:11 · 讚
朱志學 最深的凝視:看見那看不見的東西...............
存在的虛無。
破敗、老病、凋零.....................
這個凝視點從來沒有消失過
每一個細微的畫面都顯現這個凝視點
他一直包圍著你
就算子女成群 承歡膝下 的畫面,也救不了的破敗...........
這也是包圍紅樓夢的凝視點
真正的深:放出無限遠的凝視................
遙遠的凝視點:
每個人看得都心下不忍、觸目驚心、無可逆轉的衰亡過程........
現場的深度最深的地方,就在那最遠的凝視點。
失敗的電影,遮蔽注這凝視點。
例如花好月圓、不能允許悲劇發生.........
香港電影 遮蔽性最高 因為都是快樂大結局 膚淺的瞎熱鬧
2011年3月10日16:18 · 讚 · 1
朱志學 現場深度:紋路(frame)、見證、witness、隱藏性、框架
2011年3月10日16:19 · 讚
2011年3月10日16:20 · 收回讚 · 1
朱志學 發展出遠處的凝視。
最重要的訓練。
2011年3月10日16:21 · 讚
朱志學 不要只是短視近利計算。
卻缺乏落在“遠處的凝視”作為生命的核心。
2011年3月10日16:22 · 讚
朱志學 從“牛鈴之聲”看田野的“現場深度”之所在。
2011年3月10日16:22 · 讚
朱志學 也許,那來自背後的凝視,所帶來的支撐力量.......
才足作為你生命的重心。
2011年3月10日18:06 · 讚 · 1
昨天 14:07 · 讚 · 3
dear志學:
好久不見了,近日可好?
民宿還經營得平順嗎?
有一件事情,想要向你請教:
我最近跟心靈工坊接洽,打算把余老師的一些課程謄稿、出書,
現階段在蒐集和評估「上課錄音檔案」的資料量和類型,
以利後續的出書規劃作業。
目前是一開始,大抵是「什麼都收」的階段,只要有錄音檔我就蒐集,
因為必須先確定資料範圍有多大,也作為後人若還想出書的一個資料庫。
到時focus時,我可能會朝著「臨床文化諮詢」和「人文諮商」的方向去做,
「宗教療癒」和「宗教與自我轉化」則暫不處理。
但讓我傷腦筋的是,「文化諮詢」或「人文諮商」部份的錄音檔很少,
我在想志學跟老師的課可能跟得齊,可能會有這部份的資料。
若有其他資料,只要是余老師的講話,也麻煩你提供了
(以下是給宗演師寫的信,裡頭比較清楚地交代,也轉寄給你,你看看便明白)
余老師過世轉眼間九個月了。日子還是這樣悠悠地走下去,不知道這前前後後是否對志學帶來什麼影響?
我這邊,計畫改變,10月打算回台灣,留法的計畫不再繼續了。至於理由,就回台灣後我們細談吧。
歐洲的夏天真是恩賜,在漫長難熬的嚴冬之後。
敬祝 安好
宗演師父好
最近好嗎?
現在人在南投的道場嗎?
我人還是在法國,一切都好。我猜你可能有透過慧蘭的fb,看到寧寧最近的照片了。我們目前計畫有點更動,預計十月全家回國,留法的計畫不再繼續。詳情沒法細說,只先說結論讓你知道一下。到時候我們再見面了。
想要請問師父一件事情:最近我在跟心靈工坊接洽,我們在談余老師上課錄音的出版的事。這事有獲得顧老師的授權。桂花姊請我做整理的工作,我也接下來了。現在的工作,是尋找盡可能多的上課錄音檔案,篩選出值得出成「余老師講堂」這本書的主體和課堂。
感謝師父先前寄來的很完整的錄音檔案,等於給我做這個工作一個基礎。還想請問師父的是:師父寄來的檔案主要是民國98年的課,請問一下之後的(99年、100年、101年)課堂是否有錄音?或是師父知道誰有比較完整的檔案?我寄信去請求幫忙?
第二個問題,是想請師父幫我想,因為師父比較知道老師晚期的學術發展。我比較想要把余老師介紹給台灣的部份,是關乎「人情義理」的部份,或說「在關注現實物質條件下,所發展出的心理學理解」。因此,我想要從比較人文諮商、文化諮詢的方向去找,而不是「宗教療癒」、「自我轉化」的方向,因為後者,就是台灣社會認識的余德慧,大家把他看成「心靈大師」,但我更認同林耀盛老師說的,余老師其實是一個「民俗學家」,這不是說他精 通各類民俗典故,而是他摸得到不同場域的人情義理、行事邏輯,是在這個基礎上,發展他對人的理解和照顧、陪伴、療癒的思想,這個部份很難得,可以脫離學院論述的羈絆、可以貼近常民生活世界(譬如寡母的處境啊、部落的形式邏輯、中國人的悲怨、活著的各種曲曲折折風景...),可以在生活的日常操演出。所以,我想找的錄音檔,也比較是這種性質的。
麻煩師父指點了
祝 平安喜樂
- Dec 22 Sun 2013 02:07
老孟天生是自然之子。 這兒的美,合該留住這ㄧ路飄搖行來,始終清矍如鶴、蕭散如風的雍容身影。
有一年冬日午後,寒氣氤氳中,我偕蔣鵬循著外雙溪上山探訪老孟。
味覺與觸覺的記憶是深遠而綿長的........
我至今猶念念不忘的是~
老友用以待客的,竟是多年後仍讓我和蔣鵬一思及就唇齒留香的大餅、豆漿和老孟自釀的獨門藥酒。
天冷,藥酒尚不足驅寒。老孟興致一起,遂領兩人沿著清澈見底的山林水圳,直接步行上冷水坑泡溫泉。
往後,我只要和蔣鵬聊到生平有這麼段藥酒驅寒與裸身泡湯的非凡體驗,就覺得老孟帶給我們的記憶,總是如此的豐盈飽滿。
有那麼一個瞬間,我忽然很為老孟覺得開心。
只因,看著老友晚歲歸隱陽明山的身影,似乎更見灑落了。
此刻回想,還是覺得那時的他當是幸福的!
有那麼多愛他的好朋友就比鄰而居,有雲煙蒼茫中透著冰雪之氣的冷水坑、擎天崗、大屯山和七星山不過咫尺之遙,有終年不斷的沁涼山泉自水圳流淌而過,有飽富川端情思和日本意象的溫泉可以泡湯驅寒.........
老孟天生是自然之子。
這兒的美,合該留住這ㄧ路飄搖行來,始終清矍如鶴、蕭散如風的雍容身影。
2014.10.29 志學 思舊零簡
志學這篇寫的蕩氣迴腸,瞬間勾起了我那一日的悠遠回憶...,
還記得那一天的擎天崗開滿了雪白的芒花,就像是這樣的季節,
秋天的風將吸飽陽光的芒草花吹的熠熠發光,忽高忽低,
老孟領著我和志學就走在這樣一個美的小徑上,
我像個孩子似的蹦蹦跳跳跟著,
「冷嗎?」老孟只穿著單薄的衣服關心的問我們。
「一點也不!」就算陽明山上的風再大,當下的我也只覺得窩心。
老孟邊走著,邊跟我們娓娓道來他一生中很關鍵的一年,
當時他年輕時在花蓮當老師教書,
因為和某個女孩交往,竟讓他到了鹽寮定居,而致後來到了陽明山...。
「一段愛情有時足以決定你的某些命運」老孟深有覺悟的這麼說。
那時也在花蓮教書的我半開玩笑地說:「老孟,我也要追隨你的腳步喔.. .。」。我們三人相視而笑。
但當時的我並不明白,這段愛情也確實影響了我的命運 ...。
老孟走後,我一直沒有辦法提筆寫出關於他的事,
是怕打開了這潘朵拉記憶的盒子而一發不可收拾吧...?
如今看到志學的這篇文章,就像是把鑰匙,將那天的記憶砰然打開 ...。
時間彷彿凝結在哪邊,
而那天對我而言就彷彿成為了一個「永遠的一天」,
那與老孟心與心的距離,最近的一天。
~蔣鵬~
2013.10.31
- Dec 22 Sun 2013 01:58
老孟晚期歲月就在此渡過。 天涯一角,老友於此翻譯、看書、寫作與沉思的身影,彷彿如昨...........
2013.11
老孟書房~
老孟晚期歲月就在此渡過。
天涯一角,老友於此翻譯、看書、寫作與沉思的身影,彷彿如昨...........
- Dec 22 Sun 2013 01:51
志學,老孟這紀念集會因你鎔鑄的金鉑而使他的容顏熠熠生輝,摰誠的情懷令人迴盪不已....
志學,老孟這紀念集會因你鎔鑄的金鉑而使他的
容顏熠熠生輝,摰誠的情懷令人迴盪不已....
.是否可將此文稿轉寄給黃崇憲,希望能當他起筆
的引子,
因他還在思釀中....不知你意下如何?對了,m是誰呢?
Shutong
有您這話,我心裡就踏實了!
這是我欠老孟的一篇文章。
撰寫此文的心情因之格外鄭重。
可回憶如潮水般湧來,一星期過去了,我竟近鄉情怯似地遲遲未能輕易下筆。
終究,截稿在即,我一咬牙,連著兩天一氣寫完。
現在看到的篇幅,約佔已寫就文字的2/3。
文中帶入不少余德彗老師(去年九月過世,追思會就是九月二十一)的線索,幾番斟酌後,怕學術味太濃,這部份還是一併刪除。
M是牧柔。
其實開篇就是三年半前回她的舊文。
http://www.wretch.cc/blog/jjs0035/16827486
裡頭的心情,即今看來還是甚可感念的,我於是收進本文作為文脈據以推展的引線。
可剛剛在校訂二稿時,未免前後文體不一,我還是把書信的痕跡給掃除了。
PS
當然可以轉給阿丹!
原來他老兄還沒動筆?
我還急著想一睹為快呢!
校訂二稿,暫重新改寫刪定如下,待明天氣力恢復,我再仔細重校一過(我現在才吃晚餐):
- Dec 22 Sun 2013 01:45
老孟生命,秉具著絢麗驚人的純粹性。打從我十六年前與他相識,我從沒見他離開過Pure Immanence。出入睡臥俱在其中,恰如其分。
這意境也只老孟道得出來,僅為此語,就該浮一大白。遙敬老孟!
志學 2013.11.23 心影殘箋
- Dec 22 Sun 2013 01:36
Re:安梧師:飄流、漂留--追憶老孟,想蔽月山房
老師:
難為您強捱著病體,還是勉力把這篇文章給完成了!
我順著您回憶的線索,拜閱之餘,不禁頻頻頷首,只因這篇夾敘夾感寫下的追憶文字,恰正是我格外期待您切入的角度。
純粹感觸性或哲思性的文字,直舒胸臆,誰都能寫;可難的是如何將飽蘊情思的文字,恰如其分地內化於具體的敘事脈絡。可您做到了!那獨屬於您們年代的精神氛圍,也只有真切身歷其境者方可能描摹其萬一。
總算,不枉您下了這幾天工夫。相對您一向下筆精嚴、架構井然的文風,這回,看似筆觸輕靈,隨意點染,卻寫出了綿延深遠的縈繞感,教人閱罷猶低迴不盡。
我很欣慰,為了老孟,我們都扎扎實實費了氣力寫下了四年前所未及開顯的深蘊。
至少在我個人,這多少讓我卸下了懸念多年的抑鬱感與虧欠感。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寫完後,雖然疲累,可存在感卻也在文字的深耕下更行酣暢飽滿。
通過書寫,我恍若進入了一種"世界"(域內)與"非世界"(域外)交冥為一的渾化狀態。
這讓我不致在思考裡觸處成滯,反因能悟入德勒茲所云"哲學的暈眩"而真切洞見某種隱蔽於暗影中的支撐力量。!
謹向老師這篇力作,致上我崇高的敬意!
也期待老師的回憶錄寫作計劃,索性就以此文為歷史起點,浩浩湯湯地十字打開。
2013.11.25 志學再拜
志学,我愁思难解,得弟手札,獲慰不已!
思舊錄:悼念老孟
相對安梧老師歷來文風,這篇筆法格外輕靈逸動,卻寫出了綿延深遠的縈繞感!
接著,就等著拜讀阿丹老師的大文了^_^
志學合十
志學
寄去文章
請轉給洪芷榆女士
謝謝
最近我心焦力悴
林蘋住院
我重流感
祝
安康
林安梧
飄流、漂留--追憶老孟,想蔽月山房
林安梧
2008年8月起,我轉至花蓮慈濟大學任教,與志學來往多了,我喜在課間、課後,遛躂到校園邊上的貝森朵夫民宿,與志學共話家常,煮咖啡、論人物,憶往事,說古今。老孟常是我們的話題,不只老孟,環著老孟,似乎有一大群朋友,自成脈絡。這裡有著生命的相守、有著性情的堅直。
有一回,小海送兒子來東華讀書,就住在貝森朵夫,說不必多,但情濃意厚,又回到青少年煮酒論劍,甚至也思想起德惠街蔽月山房。那日小海演示了太極拳,章法有緻,我似乎看到了三國周郎,羽扇綸巾,瀟灑優雅。
我心裡數著,我最愉悅的事,就是歷數我四十餘年來,所閱歷之才子多矣,廣矣。小海是,阿丹是,老孟當然也是。他是老才子,阿丹、小海是少年才子。
我們也都五六十了,但時間還是停格在年青時,記憶果真是會自我選擇的。
認識老孟,因蔽月山房主人,阿丹而起,時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在沉鬱鈍挫中,有著孟浪丰發,認識了多少才氣縱橫的英雄豪傑。阿丹、小海,可謂一時瑜亮,老孟則是他們的知交。
我因鍾喬,得識阿丹,與之深契,同住德惠街,阿丹自是文人一個,便將此題名為蔽月山房。阿丹才氣,縱橫揮灑,遠出俗流,被中興退學,卻轉來台大,我雖在師大,卻也厭其拘執,便半隱半現,出沒於台大、師大之間。
蔽月山房,曾組新少年中國學會,既唱「美麗島」,也唱「少年中國」,記憶中,「美麗島」總是與「少年中國」連續為一體的。後來,竟自分裂,到底如何,實難索解。
我亦曾與崇憲、灼明、仁義、明達、老翁、炤濃、志誠、鍾喬、賢欣,同會於外雙溪的揮戈山莊,大論東林黨事、討論復社幾社,下及於馬浮的復性書院、梁漱溟的勉仁書院,王光祈的少年中國學會,議論種種興作的可能。總之,少年意氣,家國天下,狂簡赤誠,其無所裁也,亦不必裁也。
老孟來過蔽月山房,但不常來,老孟來時,我們自然的素顏相見,回到生命本初,自自然然地,沒那麼多偉大宏闊,只是自然。我記得那時他正關切著大自然,第一次聽他講「愛生哲學」,應該就在這裡。
老孟,原先我知道他時,叫孟祥森,知道他有個筆名叫漆木朵,知道他早年就寫有《耶穌之繭》,知道他愛好自由,回歸自然。
興許是趣味,興許是公平起見,他以為God,不應譯成「上帝」,而應譯成「高特」。Bible應譯成「拜普經」,而不應譯成「聖經」。說是趣味,是因老孟可能以為這樣才是道地的,公平的,但他也不會太正襟危座,告訴你,非如何不可。他知道有了選擇,就會恰當。最好的道德,其實是生長,並不是強迫。即使是飄流,一樣自在生長中。自由,就是飄流,不是約束。在飄流中,自有歸宿。歸宿中,仍舊飄流。
對老孟來說,創作也是飄流、愛情也是飄流、人生就是飄流,飄流中有著自由,自由就難免飄流。東海別墅、花蓮鹽寮、台北北投,就像老孟的譯筆,飄流而過,數十寒暑,竟有一百多部,生命的足跡,所履成的故事,真不知凡幾,就像潮起潮落,難以數計。翻譯是艱辛的,要信達雅的忠於原著,是何等艱辛;就如同認真的生活,回歸生命的本真,亦何等不易。但對老孟來說,就只任其自由,合其天性,飄流還是漂流,他可不願意著個「重」字,他就輕輕淡淡的,恬恬的,無悲無苦的,只是佛心之流泉。
老孟與其說他像是莊子,無寧說他更像是陶淵明,「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雖未「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卻也「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他也曾想「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果真,後來他以孟東籬作為筆名之定名了。
東籬,就有了安宅,這安宅仍在飄流中,在日月中飄流、在天地間飄流,飄流是老孟的本性,這本性卻有著東籬的安宅,在安宅中,自有居止,自成飄流。
2009年9月21日,老孟離開了塵世,10月初,我給志學寫了封信,信是這樣寫的。
志學:
來文我仔細閱讀,黃怡是瞭解老孟的,寫得很恰如其分。我因感冒病了一個多月,這也是以前沒有過的。看來,真是到了知命之年。
總的來說,我還是要說老孟這生是幸福的,正如同陶淵明這生是幸福的。
老孟的文字,清澈而雅致,明白而洗煉;有佛心之流泉,有愛欲之火焰。
對老孟來說,佛心與愛欲原本為一,流泉與火焰應是同源。
我與老孟相交不算密切,但總覺卻有一份深情的相與在。
那日偶感寫的詩,改了一下,可為
「東籬采菊興大洋,孟孔老莊是藥方,
酒煮茶烹佛泉沸,西文譯就達三江」。
這或做為我對老孟的悼詞 安梧2009,1009
老孟過世,我並沒太大哀傷,卻只覺惆悵,只覺迷惘,只覺有一種極為獨特的、說不出的漫漫悠長,在意識的飄流中,滿是他的譯作,手撫著《盧梭、康德與歌德》,翻閱著《愛生哲學》,想起《素面相見》,…………尤其那本《盧梭、康德與歌德》是龍田出版社出版的,它鉤連著我讓我想起老潘,也讓我想起一夥人讀《Truth and Method》的過去。想起老潘,又想起他的莊子講論,還有因之又想起了史作檉老師,想起他的《存在的絕對與真實》,想起與李正治上華崗旁聽形而上學,想起課後眺望台北,燈火紅塵的對比。
記憶是個有趣的東西;它既停駐,卻飄流,特別是想起老孟,飄流中的停駐、停駐中的飄流,永不停歇。興許老孟愛好飄流,這飄流來得很快、很猛、很迅,整個生命好像就鮮活了起來……….我也跟著這情思、飄流、漂流,漂留,漂流、飄流……..
--癸巳年2013年11月24日安梧寫於台北元亨居
作者簡介:
林安梧,台灣大學哲學博士,承繼當代新儒學而有一「後新儒學」轉向,「存有三態論」、「公民儒學」、「道的錯置及其克服」是其主要思想,曾任《鵝湖》主編及社長,亦曾任《思與言》總編輯,先後任教於台灣清華大學、台灣師範大學、中央大學、中興大學、慈濟大學,並在大陸多所高校任客座教授。2008年,與他的一群學生及同道,成立了元亨書院。繼續推展文化生根及學術育成的工作。其主要著作有《王船山人性史哲學之研究》、《存有、意識與實踐》、《中國近現代思想史論》、《儒學革命論》、《道可道》、《中國人文詮釋學》等。進到廿一世紀,國際上已有多篇學術論文對林安梧展開研究,被譽為繼牟宗三之後,最具有創造力的思想家之一。上個世紀七十年代,認識老孟,並與阿丹、小海、鍾喬來往頗多
。
- Dec 22 Sun 2013 01:10
你將在生命翻開的這頁次,夾進一株玫瑰,儘管它昨日已枯萎 ~兼懷老孟與余師而作
老孟走後,彈指間,忽焉四載而過。可我心裡總懸念一事,四年來未曾從心頭忘卻:
我還欠老孟一篇文章。
四年來,我為我去年辭世的恩師余德彗寫過許多文章。可同樣相惜至深、引為知交的老孟,我前後卻只寫過三篇短文。而且,沒有一篇真是放足了氣力去寫,全是點到為止的心影残箋。我很難解釋:分明是令我中心震動的人物,一旦真要提筆有所描摹,那儼若近鄉情怯的遲疑,竟至讓我踟躇多時,仍有動彈不得之感。這分難解的情怯,早在四年多前,就已困擾我許久:
明知老孟病重垂危,明知訣別的時刻已經近了,我也不知心裡在彆扭些什麼,我對老孟的血肉形軀行將殞落的事實,就是跡近無理地抗拒。我不願、不甘、更不忍面對這事實。於是,除了參加了老孟生前最後一次公開演講,我再沒勇氣走進那行將吞噬他的癌症病房。
走筆至此,我仍不免熱淚盈眶。明明是我這輩子最摯愛、也最敬慕的朋友,我卻沒勇氣正視他真要辭別人間的殘酷事實。於是,我缺席了!我沒到病房探望他,我沒在最終一刻握著他的手好好跟他道別。可時間是不待人的!就在我還遲疑著是否北上見老孟最後一面?老孟的死訊已遽然傳來。旋踵間,我一腳跌落深淵,從此,心裡埋下了永遠的陰影:我無法原諒自己在老孟臨終時所表現的怯懦。事隔多年,我才真正體會到,我為此付出的代價,出乎想像地深遠。我埋在心裡的,不只是再無可解的遺憾,而且是永遠的愧疚,以至五更夢迴、中宵難寐的昏沈空隙,每忽忽若有所亡,至於耿耿終夜,難以為懷。心下明白,我終究原諒不了自己在訣別一刻的延擱與遲疑。表面看來,我一切生活如常,可只有我內心知道,我從此成了自己的囚徒。我騙不了自己,明明還能見上最後一面,我卻缺席了!我為此終身抱愧。
可驚的是,同樣的遺憾,竟至再度輪迴!
老孟走後,我內裡留下難以彌合的精神空缺。我心下暗恃,恐怕再無可能從一個人身上得見如此絢麗的純粹性。兩個半月後,另一大事因緣無聲無息地與我發生交會。我偶然走入了余德彗老師的現象學課堂,幾句話間,我已雙眼晶亮,並當下確認:這會是我生命中另一個石破天驚的起點!後來,我扎扎實實在余師座下做了三年旁聽生。三年期間,除了一次回中央大學中文系為學弟妹演講,一次是家母遽然病危,我從沒缺過一堂課。事後回看,這是我這一生中進學最猛的三年,也是我來不及跟老孟分享的故事。
多希望還來得及親口告訴老孟:自他而後,我再度驚見另一個不可思議的人物。
事後我才得知,老孟早就深惜於余老師。臨終前,也不知是何機緣,還曾經寫信跟余老師致意。以我對老孟的理解,他從不寫應酬文章,一旦寫信,都是親筆信,而非藉助電腦打字。我相信,若非對余老師這位台大學弟格外激賞,不可能有這番翰墨因緣。
許是,一切虔誠,終將相遇。死生相續之間,緣份的軌跡,繼續綿延而行。這兩位師友,都當得上我一生中的大事因緣。很慶幸,在不同的時間點,我各自遇上了!雖說,兩人都屬於我熱愛的世界,可就學問路數與生活型態上,兩人是完全不同的典型:
一個是打從根底就不向「常規世界」妥協,無待「解域」過程,已終身浸沐於 「Pure Immanence」的隱士與晃遊者 ; 一個在學問領域極深研機、出入無礙,終而通過漸行消亡的血肉形軀,逼出臨終啟悟最深邃的內藴。
借莊子為喻:
老孟質性疏野,始終保有不受「常規世界」規訓的獨異性(singularity),他就像莊子筆下逍遙北溟的巨鯤,自始就未曾離開那作為源頭的海洋 ; 余老師則不然,不論是格序化密如網罟的學界生涯,以至血肉之軀纏縛多年的病痛,在在都注定他得遍歷「相昫以濕、相濡以沫」的歧出生涯,才終得皈返江湖。
即此而論,兩人命途雖異,底氣相通。
老孟無待皈返,他一直就野性難馴,從不斂才就法 ; 余老師則通過重重的「解域」過程,才得狂心歇息,重證天機。
老孟像個自始就未曾為「常規世界」所規訓的渾樸生命 ; 余老師則曲折地通過對「常規世界」的深邃睇視,而後,殊途同歸地回返「域外」的 impersonallife。
我永遠記得,余老師最後的講課歲月,對法國當代哲人德勒茲(Gilles Louis René Deleuze,1925-1995)著墨頗多,他生前發表的最後ㄧ篇談「臨終啟悟」的論文,亦是自德勒茲自殺前最後遺作揭露的「純然的內在性」(Pure Immanence)作為切入點。(案:1995.11.4 德勒茲從他巴黎的寓所窗口,跳樓自殺。結束了域外之音的傾聽,化身為不可思考者。)
我必須說:余老師為我打開的全新凝視點,大幅深化了我理解老孟的視野。事實上,追隨余老師潛心聽課的三年期間,對我而言,也是個療癒的過程:療癒老孟遽逝在我心裡留下的惘惘遺缺,療癒老孟走後始終盤桓不去的陰影。可嘆好景不長,三年未滿,余師繼以謝世。我慟感,同樣深烈的遺憾,再度發生:明明來得及跟我敬愛的老師好好道別,可造化弄人,我還是錯過了最後一刻!這讓我不由得想起克勞德雷路許的『戰火浮生錄』,片子開頭,便是怵目驚心的幾句話:
「人生只有兩三個故事,但卻不斷地被重演,尤其每一次,都像第一次發生時那麼殘酷。為什麼每次的命運,都有相同的外表呢?」
三年間,生命中兩位最重要的師友相繼殞落。對此茫茫,誰能無感?之後,我再沒聽課,友朋間聚會,也顯得意興闌珊。連續三年噴薄高張的創作能量,亦漸行消歇。我心裡明白真正的理由:那真能自靈命深淵處聆聽你的對話對象,已然不在了!此情此境,龔定庵『己亥雜詩』終篇,每讓我窺見相近的寂寞:
「吟罷江山氣不靈,萬千種話一燈青,忽然擱筆無言說,重禮天台七卷經。」
當逝者,無可為言 ; 當生者,無足與言。人除了在失神的凝睇下望風懷想,或棲居於深沈的閱讀,又如何消解頓失知音的寥落之感?
有時,我不免呆想:經過余師課堂洗禮後的三年,我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懂得老孟。好多藴藉經年才終得深刻道出的感悟,正等著找老孟傾談,可嘆是故人遠矣!縱有好花兼好月,可憐無酒更無人...........
我於此不能不慟感時間的殘酷性,我多渴望再次聆聽他們?可是,希洛瓦的詩句,美得教人驚怵:
「光陰就在某些東西已離我遠去的時刻消逝。」
是的,我比過去任何時刻都更警覺到天地間無所不在的飄零。時間,對我不再是幽緩的長河,而是急景凋年旋踵消逝的漩流。此亦無它,兩位師友在三年間相繼殞落,已徹底改變我的時間感。當時間化身為一股惘惘的威脅,當每一刻都可能是生涯中的最後一刻,我比過往任何時候都更仰仗文字的助力,以守護我生命中那有如鑽石一般閃耀的日子!
於是,我試圖以文字作為記憶的載體,讓它可以化身為通往冥視空間的祕徑。冥視空間,則是連結此岸與彼岸間的橋梁。它跨越死生幽冥的界限,而令生者與逝者得以藉此場域繼續維持對話的可能。所以,我不單要借助閱讀讓已逝者繼續對我說話。我更要藉助書寫,讓逝者的音容可以通過自己的文字而繼續活在每一個聆聽者的心裡。
魯迅說得錐心:「死者倘不埋在活人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為了不辜負老孟帶給我的美好回憶,即令這是遲來四年的文字,我仍嘗試通過書寫以對抗時間的遺忘。
這,就是我欠老孟的一篇文字。是無待生前約定,也誓必完成的書寫。
我相信,也唯有通過生者血心流注的書寫,已逝者方可能解除死亡的魔咒,而復活為某種不受血肉形軀所限的「永恆生命」。祂棲息於可見視線的盡頭,卻教人寂然有感、若有所遇。這意義下的新生命,依繫「凝視之眼」而成其為超然域外的「身外之身」,祂命定是合生者與逝者的心力而成。作為老孟生前的摯友,我在這事上看見自己的責任。
- Dec 22 Sun 2013 01:07
問北窗高臥,東籬自醉,應別有、歸來意 ~為老孟而作
老孟走後半年,友人來信有云:「現在有時走在山林水圳旁,仍會想起老孟一頭白髮、穿著棉褲拖鞋的自在身影,還有那一抹微笑。不過就這樣化為一片葉子、一陣微風、一抹夕陽,不也挺好.........」
我喜愛這分恬澹的心思。那意象裡,乾淨的質地,依稀是老孟的風采。看似雲淡風輕的幾句話,卻瞬間勾起了我記憶深處最美的歎息。老孟一去至今,我仍不時在恍惚中陷入呆想........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理性告訴我:是的,這人再不可能回來了!但情感上,我實在很難接受一個再看不見老孟身影的世界。這才明白,他的離去,不單純只是他的離去。對我們這少數理解他、摯愛他的後死者而言,生命中因他而交凝於內在的某部份近乎本質的氣息,似乎也一併隨著他的離去而留下永遠的空缺。是的!從此我必須習慣挾帶著這巨大的靈魂空缺而存在。只因,這樣的人物,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再無人可以替代。
我不由思及與老孟多年結下的緣份。誰承想,十多年晃眼而過,我仍在命運的軌道上尋索著屬於自己的真理,可老孟卻已結束了此生的流浪。撫今追昔,物是人非,心下能不悵觸百感?可再怎麼惘然,有一道清明的聲音卻不曾隨時間而褪去。那是一個「潔淨」的聲音,一個流浪者歷經百劫而後淬煉出來的清明而有情的聲音。那是老孟最後一次公開講演提及的最終領悟。我何其有幸!得以親聆現場,並凝視著老孟最後的風采。幾個月後才恍然,那就是我跟老孟最後一次的見面了!原來,這次晤面,就是訣別。從此,黃泉碧落,生死契闊。可就在這生死交關的當下,我卻聽到了老孟暮鼓晨鐘的宣告:
所有曾因生死無常帶來的悲戚,如今在他看來都是洋溢著無限歡舞的 eternal now!
我聽後心下有省,大為震動。這道地是雲門宗「截斷眾流」的禪者氣魄呢!原來,作為佛家三大法印之一的「諸行無常」,也不過是時間框架制約下之某種看待世界的視角罷了!這意味:無常不應是生命最終的覺悟,隱藏在無常底層的究極實相其實是Eternal now。這覺悟決定了老孟最後面對生死天塹的態度:他自覺地切斷了時間裡無涯的流浪,直下躍入非時間性的Eternal now。那才是一個真正的流浪者最後棲身的永恆居所...........
這就是讓我終身敬慕的老孟。在我周遭,再沒有人比他更完整地體現了流浪者西塔沙窮盡一生追尋的奧義。當我借西塔沙肯定老孟作為流浪者的一生,我特別是就三個意義而說的:
第一、關於深秘經驗的無可傳承性:
一個人只要堅持將個人經驗發展到極致,就注定要面對無法將自身最切己的幽微經驗通過言說傳承予人的「無可替代性」。這就是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筆下的西塔沙(Siddhartha)非得辭別佛陀,走上流浪之途的究極理由。
他終其一生都在不斷告別,而且從不回頭。
這就是流浪者西塔沙驚人的美。美在他是個永不回頭的人!
不可能。
生命至極經驗的傳承,無法是知識的傳承,而是素質的傳承。素質的傳承又只能聽憑自悟,無法藉由言說傳遞。這就逼顯了孤獨的必然性。不論出於自願或被迫,每個堅決將個人經驗發展到極致的人,都得面對生命交感的扞格所連帶逼擁而來的孤獨處境!這經驗迫及生命最深的原點,所以,無可躲閃,無從迴避,只能一個人沈默地「承當」下來。這,是逼臨深秘經驗的無可傳承性必然臨在的孤獨深淵。真於此有覺悟者,無可逃,也不必逃,只還它一個「本然如是」的安然承當。
此則西塔沙那英雄式的精神呼召:「即使會重蹈所有的錯誤與悲劇,不論痛苦、絕望、還是快樂,我都要自己親自走過。」
我以此讚歎西塔沙作為ㄧ個行者的氣魄。這氣魄,以佛法言之,非關小乘,無涉大乘,而近於禪。它或許不保證最終的覺悟,可若無此生機悍肆的氣魄,奢談覺悟又何其廉價?
老孟是我的英雄!當那來自純粹內在性(Pure Immanence)的召喚,儼若先知的神諭臨在於己,我在他一意孤行的背影裡,看見一如西塔沙孤朗如月的禪者氣魄:
「即使會重蹈所有的錯誤與悲劇,不論痛苦、絕望、還是快樂,我都要自己親自走過。」
第二、凝視點的轉移:停止在「生命」周遭議論,直接躍入生活的汪洋。
西塔沙既不再滿足於以「說食為飽」,他別無選擇,只能直下躍入第一手的實存體驗。我不由思及老孟在『濱海茅屋札記』裡ㄧ段格外動人的敘事。就某個深微的意義而言,我一直認定這是老孟濱海茅屋蟄隱歲月最教我感佩的段落:
「這兩間房子除了水泥地以外,可說是完全自做的。當初也沒一定要自做,但那個時候我正想安靜,少見朋友,因此,朋友的幫忙,除非是偶爾的,我都辭謝了。找人工太貴,一天工五百元,據說這個房子包下來(只十坪間)要十萬,我嚇一跳。我沒那個錢,而且我覺得不對....最主要的是,我渴望著搭一個茅草房,而且要自己搭,我不但要嚐嚐住茅草房的味道,而且要嚐嚐人是怎麼搭茅草房的~搭他自己的茅草房,像許許多多的古人那樣,像許許多多詩文上曾提到的那樣。再其次,是我受了弗洛姆之說的影響,因為他提到現代人的生活,說現代人的生活一切都被人包辦了,食由飯店和食品廠包辦,衣由成衣廠包辦,行由車輛包辦,住由建築公司包辦,育樂也由種種公司、專家和藝術家包辦,而人變成了一個完全被動的東 西。我不要這樣,我不肯這樣,我不甘。梭羅的華爾騰(湖濱散記)也給我相當的影響。正巧我來鹽寮籌蓋房子的時候,是給遠景出版社翻譯華爾騰的時候。我喜歡梭羅的那種生活態度,而在性格上,我確實也跟他有某些程度的相似。因此,我便ㄧ邊翻譯他,看著他在華爾騰湖畔用松木蓋著房子,一邊自己在太平洋海邊用竹子和茅草蓋自己的房子了。…房子蓋完了,書還沒譯完,但也相差不遠。」
這段描述,煞有意思!通過它,我們彷若看見: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1817-62)和老孟(1937-2009)兩具昂藏天地間的身軀,如何橫跨了一百二十年的時空距離卻又鼓蕩著何其相近的存在韻律?先說說幾個歷史的巧合:
首先、兩人唸的都是都是哲學系。
其次、兩人都是名校高材生。一個畢業於哈佛,一個畢業於台大。
其三、兩人都堅持自己蓋房。
其四、兩人都曾一意孤行地擁有過獨屬自己的隱居歲月。
其五、兩人對哲學的理解,都能凌越智性的思辨,而直入存在的深淵。
這相近的生命韻律,自魂命深淵湧現為神祕而難可名狀的希祈,驅迫著他們聽任自己的直覺,一步步走向存在深處。柏格森洞若燭火:
「理智意指我們在對象周遭移動,直覺則是我們進入其中。」
這話精準地道出梭羅與老孟的立腳處:他們都不甘於只停留在對象周遭進行各種摹本化的思辨遊戲,不,他們一定通過自己的身體力行,直接躍入第一手的生活體驗。
毫不意外地!僻居海島一隅的老孟,在翻譯梭羅『華爾騰』的過程中,不但透過「動筆」,他甚至是透過「動手」搭房,響應了梭羅對「哲學家」這概念所賦予的獨到啓示:
「作個哲學家不在於有深奧的思想,也不在於樹立宗派,而是愛好智慧,並依照智慧的指標過著一種樸質、獨立、曠達且具有信心的生活。」
我想,正是為了梭羅的哲學觀裡融攝了如此強大的實踐性,無怪乎他哈佛大學哲學系畢業後,沒選擇謀個一差半職,也沒踏上社會所認可的角色扮演。說來可驚,唸哲學系的年輕梭羅,縈繞他存在的終極問題卻是:「一個人能不能什麼都不要依靠,照樣活得下去?」
「老孟離開台大教職,在花蓮鹽寮海邊動手搭建茅草屋,實踐簡樸自然生活。八零年代,台北都會經濟繁榮,如火如荼,每個人都活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亂鑽亂竄。老孟帶著愛人孩子,丟掉大學教職,遠走鹽寮,去實踐他相信的生活 。他使我看到真正的「哲學」,其實不是「學術」,而是一種生活。老孟是第一個,或許也是惟一一個──台灣在生活裡完成自己的哲學家。...真正的哲學家常常是被一個時代誤解的人,莊子活在今天,老婆死了,鼓盆而歌,也還是要被誤解吧,但是在大學教莊子哲學則無關痛癢。我有時帶學生去鹽寮,跟老孟走走聊聊,學生畢業後,也自己去,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人是為自己活著的,雖然來往不頻繁,也覺得心安。」
感謝蔣勳老師!
第三、入其非以成其是:所有的明白,都在一次次的執意轉身之後.....
西塔沙既踏上個人的真理尋索之路,旅途中,沒有導師可以護持, 沒有友伴可以相規,他不可能不犯錯,並為自己的錯誤遭受屈辱與懲罰。赫曼赫塞筆下的西塔沙,在辭別佛陀後,遍嚐了人間各種滋味。可百轉千迴後,他終於來到一個渡口,河水的聲音,挾帶著深微的療癒力量:他的錯誤、他的罪咎、他的受苦、他的無助,最終都在流水不捨晝夜的洗滌中,化為最終的領悟。當流浪接近尾聲,老邁的西塔沙正是以自己獨有的問道歷程,在渡船口遭逢了救贖的契機。
我想借此說的是:我懂得老孟越深,就越不只能接納他可愛的部份,我甚而愛他在獨屬自己的情慾追索歷程所犯下的種種「錯誤」。這不是出於友朋互挺的寬宥,而是因為我知道:只有放下常規世界的凝視點,我才可能在更寬廣、也更具動態性與歷程性的視域綿延中看見老孟驚人的美。這意味,所有的錯誤,都不會只是眼下的錯誤。只要觀察入微,原來,所有的錯誤都是動態、綿延而流轉不居的活體。它不是已經生成並定型的對象,而是孵育著強大轉化能量的可能性。只需多給予一些耐心,多給予一些傾聽,自會發現:有一些悄然的變化還在其中不斷地曲折、流轉、漫漶、歧出,以至終而蘊生幻化出單線邏輯的腦袋所無法思議的生命景觀。
西塔沙就是一個頗具象徵性的典型。他曾是佛陀座下根器最高的弟子。可踏上流浪之旅後,他的角色不斷輪轉:他曾經淪為賭徒、他曾是酒鬼、他結婚生子、他離棄背叛、他深陷情慾糾葛,他也遭逢人倫破局,可常規世界所嚴厲鞭笞者,只是蛻形未盡的追尋者。神魔交侵,固非西塔沙的終局,他始終保持不斷的轉化,直至石破天驚的開悟一刻到來。終而,滄桑歷劫風雨多經的西塔沙,來到了流浪的終點。帶著前未曾有的輕安自在,他在渡船口蛻化為宇宙間永恆的舟子。故事尾聲,當昔日座下同修,驚覺渡船口偶然遭逢
的擺渡者,竟是背棄師門多年且不知所蹤久矣的叛教者西塔沙?頂禮合十的瞬間,他難以相信西塔沙望向他的眼神,竟擁有與佛陀同樣的明淨與寧謐。原來西塔沙以他趨近自由獨有的路徑,也抵達了佛陀所抵達的..........
我喜愛這個故事!他帶給我理解老孟的嶄新視野。原來,在一個人的眼睛所難以理解的視域裡,所有的錯誤,拉開時間看,都可以不只是錯誤,而飽蘊著內在轉化的終極推力。事實上,越大的錯誤,越大的受苦,激起的推力也就越強。典型的俄羅斯靈魂杜斯妥也夫斯基,最能體會箇中的奧祕。他藉著『罪與罰』表現出極具穿透力的人性洞察:
「人是從錯誤中得到真理的!因為我是人,所以我也胡說八道。如果你不犯十四次錯誤,那你就得不到一個真理,也許得犯一百十四次錯誤....發表自己不正確的意見,要比轉述別人的一個真理更有意義 ; 在第一種情況下,你才是一個人 ; 而在第二種情況下,你不過是一隻鸚鵡!真理不會避開你,但生命可以被扼殺 ; 例子俯拾即是。現在我們究竟怎樣呢?就科學、文化、思維、發明、理想、願望、自由主義、理性、經驗和一切的一切、一切的一切,整個方面來說,我們無一例外地都還是中學預科生,喜歡靠別人的智慧過日子,成為我們根深蒂固的習慣了! 」
即此而言,巴斯特納克藉由『齊瓦哥醫生』說出的洞見,更顯得意蘊深遠:「我不喜歡老是對的人、不曾犯錯的人、不曾摔過跤的人。」
正是基於這般體會,我發現自己對錯誤的容受度越來越高。無關他是我血親,無關他是我摯友,更無關為尊者諱。只是純然警覺,為了不低估錯誤裡隱函的巨大轉化力量,我的凝視點更需跳出常規世界的理解框架,以消納一切肌理繁複的現象於更具動態性與綿延性的寬廣視域。於是,不論那錯誤是源於自己的作繭自縛,或來自别人的脆弱與自私,所有的「錯誤」,都隱藏著成長的因子,它只是示現為孵育生命的硬繭。一旦生命完成自身的蟬蛻歷程,驀然回首,自會驚覺:正是「罪」與「罰」提供了靈魂淨化自身所必經的曲折與磨礪過程,而生命據以逼臨自身靈性深度的運行法則,從來不會是筆直延伸的動線。而是:
此則 紀伯倫(Kahlil Gibran) 藉『先知』(The Prophet)一書所揭示的奧義:
「你會真正的自由,並不是當你的日子不再有一絲掛慮,你的夜晚不再有匱乏和悲痛時,卻是當這些事箍緊了你,你仍能升脫出來,赤裸而自在。」
總個來說,當我借赫曼赫塞筆下的西塔沙來描述我所理解的老孟,只因,我窺見老孟身上秉具高度的神話原型。這原型顯示:這個人,在本質上是個形而上的流亡者。說其為形而上的流亡,只因他所試圖逃逸的對象,不是特定的政權、監牢、法律、婚姻、承諾、契約、職場、專業或角色扮演,而是那生命感蕩然、只會窒息身體與靈魂的「常規世界」。常規世界形同窒息生機的葛騰,而大自然就是老孟的出口。所以,他熱愛天地一切生命。他所有的努力,都無非是為了「恢復人與自然的直接關係」。這說明,為何他一輩子都在「逃」?他不斷試圖自常規世界的裂隙逃逸,以回返其「相忘於江湖」的生活。這意義下的流亡或反抗,對老孟這種人,自然不會只流於書齋裡的思辨與喋喋不休的議論。他必然要指向身心靈命、血肉形軀,以至於棲居空間的整體安頓。這又回到老孟或梭羅對哲學的根本體會:哲學,從來不是學院的空論,它只存在於「下身落地」的生活。
這就看出老孟一生皈命之所在。老孟骨子裡就叛逆世俗真理所型構的常規世界。他性子太野,對規行矩步、唯唯諾諾的常規世界,自是桀驁難馴。唯一能讓他皈命臣服的只有大自然。
老孟天生是自然之子,也是逆世獨行的生活者。生活者,所不屑並遠遠逃離的,無非就是圍繞著生活卻又不是生活本身的空論。這空論就是有待抖落的俗諦之桎梏。它充斥著遮蔽生活本身的偽型與摹本。陳寅恪說得簡潔明豁:
當絕大多數人,在一種醜陋、卑微而全然非形上的恐懼中,被迫「因」某事物而死(die of something),老孟卻敢於扛負某種唐吉柯德(Don Quijote)式的傻勁,堅持「為」某一事物而死(die for something)。
當絕大多數人,在適者生存的強大驅力下,越來越為外部條件、為無人能夠倖免和使我們彼此越來越相像的處境所箝制。我所鍾愛的老孟,即令與陶淵明千載相對,也絕不減魏晉高度。他沒愧負「孟東籬」這寄託深遠的名字。他始終明白自己從何而來、依何而生、為何而活、死歸何鄉?
『卡拉馬助夫兄弟』裡一段墓誌銘,總讓我無端懷念起這位忘年老友:
「可愛的死者,葬在那裡,覆蓋在他們身上的石頭,每一塊都在告訴世人:這曾是無比熱情地生活過的生命,這曾是無比狂熱的一位信仰者~信仰於自己的成就、自己的真理、自己的戰鬥、自己的知識,故而我知道,我也確信,我會跪下來,親吻這些石塊,為死者哭泣。」
這段告白,深深打中我對老孟最深的心情。此亦無它,這人屬於我熱愛的世界。我對這人在靈魂深處始終懷著無比的親切!一種無待言語攀談,卻自魂命深淵夙契於心的相知。也許,我和老孟早已是多生多世的親人,前世有未完成的功課,所以今生以友朋身份再度重逢。這份適度的距離,於我是幸運的。這讓人倫血親所難可寬宥者,於我卻只如浮雲過太虛。事實上,打從第一眼見他,我就震驚眼前這個人的「存在」,內藴著某種非常接近源頭的品質。那出水芙蓉一般清芬沁人的品質,原超乎世俗道德的框套所能衡量。於是禮法中人,不免視如寇讎而橫眉冷對 ; 越名教而任自然者,卻每能與之越世高談而撫掌大笑!
走筆至此,對老孟更是格外想念。何時再能見到那永遠挺著俊偉的高個兒,站在一頭笑臉盈盈的老孟?在我眼中,這人一路飄搖行來,始終清矍如鶴、蕭散如風的形影,即今思之,那遠逝的天真,竟是再也追摹不回的鄉愁。
即令,時間如水一般的流去.........
即令,老孟親手搭蓋的茅屋和瞭望台早灰飛煙滅,不見蹤跡。
即令,那迎向太平洋海風的遼闊景觀,已被沾滿商業氣息的民宿給重重盤據。
可是,時間在這兒卻形成詭異的疊影。
眼前分明一幢幢醜陋生硬的商業建築,可我卻在失神凝睇的片刻,恍然聽見同老孟在濱海茅屋把酒言歡的酣暢笑語與茅屋裡那叮叮咚咚如刀削冰塊、穿簷而過的鋼琴聲........
我甚而在茫然失墜的記憶漩流裡,瞬間跌入還未及認識老孟的寥遠過去,那是老孟親手搭蓋茅草房的伊甸園年代,美得不可思議,也美得教人心痛!因為這一切都不在了。濱海茅屋舊址,早不復是人去樓空的空房子,它甚至不是殘敗零落的破屋,也不是被荒煙蔓草給淹滅的廢墟。如今,在現實的景觀裡,它是被商業建築給殘酷覆蓋過的一長排民宿。
這樣的時間滋味,實在教人難以為懷。一方面它太殘酷,它帶走了我初來花蓮十年那恍如天堂般的記憶。
可另一方面,卻在我幻滅至極的片刻,我深刻意識到:有一種完全不同的時間感,深深潛行於死生幽冥之際。這種時間,飽蘊著縈繞不盡的迴盪感,宛若雨林裡最生機悍肆的葛藤,循著記憶的蹤跡,將自身的存在扎根於記憶裡最幽密的角落。於是,這種不隨流水俱逝的時間,遂荷載了全然不同的重量與強度以對抗歲月的遺忘。
魯迅說得透闢:「死者倘不埋在活人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這話俐落抖擻,卻格外豁醒人心!
2013.11.16 志學 思舊錄
嗜琴成痴,醉心哲思。不甘將有涯之生囿限校園象牙塔內,乃決然辭退學院教職。自此回歸靜默,在自家一方天地中,閱讀、練琴、冥想、寫作。棲心雲水蒼茫、孤廻悠遠的山居幽隱之夢........
平生所志:寂寞立學、磅礡練琴。
- Nov 18 Mon 2013 23:47
恍惚間,疊影交錯,依稀是老孟正透過您的話向我頷首致意呢!
excellent article Chung-Hsien Huang
志學:
I just read over your article in memory of Old Meng forwarded by Shutong to me. I am very deeply touched by what you wrote, which is so far one of the best and most penetrating understanding and grasp of him. I am pretty sure that Old Meng will be very happy to have such a sympathetic friend like you. Just want to show my appreciation and respect to you.
Best regards,
Chung-hsien
感謝崇憲老師^^
其實我們早在鹽寮濱海茅屋見過!
我還記得是個寒氣氤氳、冷得大夥兒直圍著火堆偎火取暖的夜晚。
那天老孟不在。
可當我知道,您就是老孟每回提及就雙眼晶亮的忘年摯交“阿丹”,冷焰迷離中,我一直倍感興味地聆聽著您。
沒想十多年後,我昔日眼中那位頗富傳奇色彩的人物,竟如是鄭重看待我為老孟寫下的這篇文字!
一霎時,中心震動,竟至難可為言,只覺恍惚間,疊影交錯,依稀是老孟正透過您的話向我頷首致意呢!
龔定庵詩云:“遊山五嶽東道主,擁書百城南面王,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昔日讀之,每浩歎古人交誼之深篤有如此者。
於今思之,卻格外愜心。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
可您是高山流水的知音...........
得您一言,勝千夫諾諾!
在我眼裡,再沒比這篇短文更美的精神餽贈。
再次致上我深致的謝忱^^
志學再拜
ps.昨晚,回憶如潮水奔湧不絕,我思緒又起,正文寫罷,又補述了一段"後記",謹連同稍事修改後的正文,一并為崇憲老師附上。
- Nov 18 Mon 2013 23:30
“但為君故,沈吟至今” 後記:為老孟而作,兼懷余德彗老師
For the unforgettable and forever memory........ “但為君故,沈吟至今”~ 後記
老孟走後,彈指間,忽焉四載而過。
可我心裡總懸念一事,四年來未曾從心頭忘卻:我還欠老孟一篇文章。
四年來,我為我去年辭世的恩師余德彗寫過許多文章。
可同樣相惜至深、引為知交的老孟,我前後卻只寫過三篇短文。
而且,沒有一篇真是放足了氣力去寫,全是點到為止的心影残箋。
我很難解釋:分明是令我中心震動的人物,一旦真要提筆有所描摹,那儼若近鄉情怯的遲疑,竟至讓我踟躇多時,仍有動彈不得之感。
這分難解的情怯,早在四年多前,就已困擾我許久。
明知老孟病重垂危,明知訣別的時刻已經近了,我也不知心裡在彆扭些什麼,我對老孟的血肉形軀行將殞落的事實,就是跡近無理地抗拒。我不願、不甘、更不忍面對這事實。於是,除了參加了老孟在紀老師家最後一次公開演講,我再沒勇氣走進那行將吞噬他的癌症病房。
走筆至此,我不免仍是熱淚盈眶。
明明是我這輩子最摯愛、也最敬慕的朋友,我卻沒勇氣正視他真要辭別人間的殘酷事實。於是,我缺席了!我沒到病房探望他,我沒在最終一刻握著他的手好好跟他道別。當老孟死訊遽然傳來,我從此在心裡埋下了永遠的陰影:我無法原諒自己在老孟臨終時所表現的怯懦。事後多年,我才真正體會到:我為此付出的代價,出乎想像地深遠。我埋在心裡的不只是再無可解的遺憾,而且是永遠的愧疚,以至,五更夢迴、中宵難寐的昏沈空隙,總忽忽若有所亡,以至耿耿終夜,難以為懷。心下明白:我終究原諒不了自己在訣別一刻的延擱與遲疑。可時間是不待人的!就在我還遲疑著是否北上見老孟最後一面?老孟的死訊已遽然傳來。旋踵間,我一腳跌落深淵,表面看來,我一切生活如常,可只有我內心知道,我從此成了自己的囚徒。我騙不了自己,明明還能見上最後一面,我卻缺席了,我為此終身抱愧。
可驚的是,同樣的遺憾,竟至再度輪迴!
這就牽涉到接下來的遭遇:
老孟走後,我內裡留下難以彌合的精神空缺。
我心下暗恃,恐怕再無可能從一個人身上得見如此絢麗的純粹性。
兩個半月後,另一大事因緣無聲無息地與我發生交會。
我偶然走入了余老師的現象學課堂,幾句話間,我已雙眼晶亮,我當下確認:這會是我生命中另一個石破天驚的起點!後來,我扎扎實實在余師座下做了三年旁聽生。三年期間,除了一次回中央大學中文系為學弟妹演講,一次是家母遽然病危,我從沒缺過一堂課。
事後回看,這是我這一生中進學最猛的三年。
也是我來不及跟老孟分享的故事。
多希望還來得及親口告訴老孟:
自他而後,我再度驚見另一個不可思議的人物。
事後我才得知,老孟早就深惜于余老師,臨終前,也不知是何機緣,還曾經寫信跟余老師致意。以我對老孟的理解,他從不寫應酬文章,一旦寫信,都是親筆信,而非藉助電腦打字。我相信,若非對余老師這位台大學弟格外激賞,不可能有這番翰墨因緣。
許是,一切虔誠,終將相遇。
死生相續之間,緣份的軌跡,繼續綿延而行。
這兩位師友,都當得上我一生中的大事因緣。
很慶幸,在不同的時間點,我各自遇上了!
雖說,兩人都屬於我熱愛的世界,可就學問路數與生活型態上,兩人是完全不同的典型。
一個是打從根底就不向“常規世界”妥協,無待“解域”過程,已終身浸沐於 “Pure Immanence”的隱士與晃遊者 ; 一個在學問領域極深研機、出入無礙,終而在通過漸行消亡的血肉形軀,逼出臨終啟悟最深邃的內藴。
借莊子為喻:
老孟質性疏野,始終保有不受“常規世界”規訓的獨異性(singularity),他就像莊子筆下逍遙北溟的巨鯤,自始就未曾離開那作為源頭的海洋;余老師則不然,不論是格序化密如網罟的學界生涯,以至血肉之軀纏縛多年的病痛,在在都注定他得遍歷“相昫以濕、相濡以沫”的歧出生涯,才終得皈返江湖。
即此而論,兩人命途雖異,底氣相通。
老孟無待皈返,他一直就野性難馴,從不“斂才就法”;余老師則通過重重的“解域”過程,才得狂心歇息,重證天機。
老孟像個自始就未曾為“常規世界”所規訓的渾樸生命 ; 余老師則曲折地通過對“常規世界”的深邃睇視,而後,殊途同歸地回返”域外“的impersonallife。
我永遠記得,余老師最後的講課歲月,對法國當代哲人德勒茲著墨頗多,他生前發表的最後ㄧ篇談“臨終啟悟”的論文,亦是自德勒茲自殺前最後遺作揭露的“純然的內在性“(Pure Immanence)作為切入點。
我必須說:余老師為我打開的全新凝視點,大幅深化了我理解老孟的視野。
事實上,追隨余老師潛心聽課的三年期間,對我而言,也是個療癒的過程。療癒老孟遽逝在我心裡留下的惘惘遺缺,療癒老孟走後始終盤桓不去的陰影。
可嘆好景不長,三年未滿,余師繼以謝世。
我慟感,同樣深烈的遺憾,再度發生:
明明來得及跟我敬愛的老師好好道別!可造化弄人,我還是錯過了最後一刻!
這讓我不由得想起克勞德雷路許的《戰火浮生錄》,片子開頭,便是怵目驚心的幾句話:
“人生只有兩三個故事,但卻不斷地被重演,尤其每一次,都像第一次發生時那麼殘酷。為什麼每次的命運,都有相同的外表呢?”
三年間,生命中兩位最重要的師友相繼殞落。
對此茫茫,誰能無感?
之後,我再沒聽課,友朋間聚會,也顯得意興闌珊。
連續三年噴薄高張的創作能量,亦漸行消歇..........
我心裡明白真正的理由:那真能自靈命深淵處聆聽你的對話對象,已然不在了!
此情此境,龔定庵己亥雜詩終篇,每讓我窺見相近的寂寞:
“吟罷江山氣不靈,萬千種話一燈青,忽然擱筆無言說,重禮天台七卷經。”
當逝者,無可為言 ;
當生者,無足與言。
人除了在失神的凝睇下望風懷想,或棲居於深沈的閱讀,又如何消解頓失知音的寥落之感?
有時,我不免呆想,經過余師課堂洗禮後的三年,我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懂得老孟。好多藴藉經年才終得深刻道出的感悟,正等著找老孟傾談,可嘆是故人遠矣!縱有好花兼好月,可憐無酒更無人...........
我於此不能不慟感時間的殘酷性,我多渴望再次聆聽他們?
可是,希洛瓦的詩句,美得教人驚怵:
“光陰就在某些東西已離我遠去的時刻消逝。”
是的,我比過去任何時刻都更警覺到天地間無所不在的飄零。
時間,對我不再是幽緩的長河,而是急景凋年旋踵消逝的漩流。
此亦無它,兩位師友在三年間相繼殞落,已徹底改變我的時間感。
當時間化身為一股惘惘的威脅,當每一刻都可能是生涯中的最後一刻,我比過往任何時候都更仰仗文字的助力,以守護我生命中那有如鑽石一般閃耀的日子!
於是,我試圖以文字作為記憶的載體,讓它可以化身為通往冥視空間的祕徑。冥視空間,則是連結此岸與彼岸間的橋梁。它跨越死生幽冥的界限,而令生者與逝者得以藉此場域繼續維持對話的可能。所以,我不單要借助閱讀讓已逝者繼續對我說話。我更要藉助書寫,讓逝者的音容可以通過自己的文字而繼續活在每一個聆聽者的心裡。
魯迅說得深刻:“死者倘不埋在活人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
我又怎能允許我鍾愛的朋友,凋零得如此無聲無息?
為了不辜負老孟帶給我的美好回憶,
即令這是遲來四年的文字,我仍嘗試通過書寫以對抗時間的遺忘。
這,就是我欠老孟的一篇文字。
是無待生前約定,也誓必完成的書寫。
我相信,也唯有通過生者血心流注的書寫,已逝者方可能解除死亡的魔咒,而復活為某種不受血肉形軀所限的永恆存在(不在之在)。
這意義下的新生命,命定是合生者與逝者的心力而成。
作為老孟生前的摯友,我在這事上看見自己的責任。
存在,是一個謎!
死而不亡,褪形為“不在之在”,更是奧祕中的奧祕!
老孟走了!
余師也飄然遠遁於我所未知的疆域...........
可某種不隨時間以俱去的深密連結,一直都在。
當我在閱讀中冥想他們,我彷彿借文字之助,重新聽見他們,遇見他們!
於是,現實中的形影雖已不可見,可看不見的對話仍在深沈的憶念中持續著。
即以此刻而言,至少他們留下的文字、音聲、影像.........
宛若風中之思,仍繼續對我形成召喚。
志學2013.11.17 思舊錄續筆
- Nov 18 Mon 2013 01:23
但為君故,沈吟至今........ ~ 志學 2013.11.16 為老孟而作
仍會想起老孟 一頭白髮 穿著棉褲 拖鞋的自在身影
還有那一抹微笑
不過就這樣化為 一片葉子 一陣微風 一抹夕陽
不也挺好.........“
我喜愛這分恬澹的心思。
看似雲淡風輕的幾句話,卻瞬間勾起了我記憶深處最美的歎息。
這人真的就不再回來了?
但怎麼可能?
還記得最後一次在紀老師家同老孟見面(老孟生前最後的公開演講),他分明還笑臉盈盈地看著我.......
怎麼生離就遽成死別?
我心裡不由漂蕩著古詩裡動人的輓歌: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理性告訴我:是的,這人再不可能回來了!
但情感上,我實在很難接受一個再看不見老孟身影的世界!
這才明白,他的離去,不單純只是他的離去.........
對我們這少數理解他、摯愛他的後死者而言,生命中因他而交凝於內在的某部份近乎本質的氣息,似乎也一併隨著他的離去而留下永遠的空缺。
是的!從此我必須習慣攜帶著這巨大的靈魂空缺而存在。
只因,這樣的人物,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再無人可以替代。
我不由思及與老孟多年結下的緣份.........
誰承想,十多年晃眼而過,我仍在命運的軌道上尋索著屬於自己的真理,可老孟卻已結束了此生的流浪。
撫今追昔,物是人非,心下能不悵觸百感?
可再怎麼惘然,有一道清明的聲音卻不曾隨時間而褪去~
那是一個「潔淨」的聲音,一個流浪者歷經百劫而後淬煉出來的清明而有情的聲音。
那是老孟 最後一次公開講演提及的最終領悟...........
我何其有幸!得以親聆現場,並凝視著老孟最後的風采。
幾個月後才恍然,那就是我跟老孟最後一次的見面了!
原來.這次晤面,就是訣別。
從此,黃泉碧落,生死契闊.............
可就在這生死交關的當下,我卻聽到了老孟暮鼓晨鐘的宣告:
"所有曾因生死無常帶來的悲戚,如今在他看來都是洋溢著無限歡舞的 eternal now“!
我聽後心下有省,大為震動!
這道地是雲門宗“截斷眾流“的禪者氣魄呢!!!
原來,作為佛家三大法印之一的“諸行無常“,也不過是時間框架制約下之某種看待世界的視角罷了!
這意味:無常不應是生命最終的覺悟,隱藏在無常底層的究極實相其實是Eternal now !
這覺悟決定了老孟最後面對生死天塹的態度~
他自覺地切斷了時間裡無涯的流浪,直下躍入非時間性的 Eternal now!
那才是一個真正的流浪者最後棲身的永恆居所...........
這就是讓我終身敬慕的老孟^^
在我周遭,再沒有人比他更完整地體現了流浪者西塔沙窮盡一生追尋的奧義。當我借西塔沙肯定老孟作為流浪者的一生,我特別是就三個意義而說的:
第一、關於深秘經驗的無可傳承性
一個人只要堅持將個人經驗發展到極致,就注定要面對無法將自身最切己的幽微經驗通過言說傳承予人的“無可替代性“。這就是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筆下的西塔沙(Siddhartha)非得辭別佛陀,走上流浪之途的究極理由。
他終其一生都在不斷告別,而且從不回頭。
我特別留意到,這是一個多麼真誠的求道者!
一般人一輩子頂多只扮演幾個角色,而且非遇劇烈衝擊,總是黏滯上頭,至死不悟。
可西塔沙一輩子一直在丟棄,他不斷丟棄自己在因緣流轉中短暫扮演的角色,而在學習告一段落後,毫不留戀地再度走上流浪之途。
流浪的過程中,遇上不對的人,他固然掉頭捨去,可遇上對的人,短暫交會後,他還是選擇決然離開。
即令遇上佛陀這等千載難逢的覺悟者,他還是斷然辭別!
只因他澈然領悟那無法透過言語傳承的心法奧義,注定只能通過自己的生活去印證,沒有誰教得來的!
這就是流浪者西塔沙驚人的美!
美在他是個永不回頭的人!
平常人的經驗從未推拓到極致,所以求道歷程總是心有罣礙,頻頻回顧。西塔沙展現了全然不同的素質,他從不懸念,從不住相生心,所以任何角色他能夠在全然地經驗過後,便灑落地予以全然放下。
於是我們看到:常人戀戀不捨的身份、角色、音容、相貌、青春、知識、信念、教條、傳統、身體、血緣...
西塔沙一律視如浮雲舒卷,經歷過就永不回頭!
他沒有壓抑、沒有譴責、沒有斷滅、也沒有沈空滯寂...
只是讓一切人類經驗,流經己身,而後悉數放卻...
這分流浪歷程中體察的一切,可以作為概念化後的知識傳承予人嗎?
不可能。
生命至極經驗的傳承,無法是知識的傳承,而是素質的傳承。
素質的傳承又只能 聽憑自悟,無法藉由言說傳遞。
這就逼顯了孤獨的必然性。
不論出於自願或被迫,每個堅決將個人經驗發展到極致的人,都得面對生命交感的扞格所連帶逼擁而來的孤獨處境!這經驗迫及生命最深的原點,所以,無可躲閃,無從迴避,只能一個人沈默地“承當”下來。
這,是逼臨深秘經驗的無可傳承性必然臨在的孤獨深淵。
真於此有覺悟者,無可逃,也不必逃,只還它一個“本然如是”的安然承當。
此則西塔沙那英雄式的精神呼召:「即使會重蹈所有的錯誤與悲劇,不論痛苦、絕望、還是快樂,我都要自己親自走過。」
我以此讚歎西塔沙作為ㄧ個行者的氣魄。
老孟是我的英雄!
當那來自純粹內在性(Pure Immanence)的召喚,儼若先知的神諭臨在於己,我在他一意孤行的背影裡,看見一如西塔沙孤朗如月的禪者氣魄:
即使會重蹈所有的錯誤與悲劇,不論痛苦、絕望、還是快樂,我都要自己親自走過。
第二、凝視點的轉移:停止在“生命”周遭議論,直接躍入生活的汪洋。
西塔沙既不再滿足於以“說食為飽”,他別無選擇,只能直下躍入第一手的實存體驗。
我不由思及老孟在“濱海茅屋札記”裡ㄧ段格外動人的敘事。就某個深微的意義而言,我一直認定這是老孟濱海茅屋蟄隱歲月最教我感佩的段落:
“這兩間房子除了水泥地以外,可說是完全自做的。當初也沒一定要自做,但那個時候我正想安靜,少見朋友,因此;朋友的幫忙,除非是偶爾的,我都辭謝了;找人工太貴,一天工五百元,據說這個房子包下來(只十坪間)要十萬,我嚇一跳。我沒那個錢,而且我覺得不對....最主要的是,我渴望著搭一個茅草房,而且要自己搭,我不但要嚐嚐住茅草房的味道,而且要嚐嚐人是怎麼搭茅草房的~~搭他自己的茅草房,像許許多多的古人那樣,向許許多多詩文上曾提到的那樣。再其次,是我受了弗洛姆之說的影響,因為他提到現代人的生活,說現代人的生活一切都被人包辦了,食由飯店和食品廠包辦,衣由成衣廠包辦,行由車輛包辦,住由建築公司包辦,育樂也由種種公司、專家和藝術家包辦,而人變成了一個完全被動的東 西。
我不要這樣,我不肯這樣,我不甘。
梭羅的華爾騰(湖濱散記)也給我相當的影響。正巧我來鹽寮籌蓋房子的時候,是給遠景出版社翻譯華爾騰的時候。我喜歡梭羅的那種生活態度,而在性格上,我確實也跟他有某些程度的相似。因此,我便ㄧ邊翻譯他,看著他在華爾騰湖畔用松木蓋著房子,一邊自己在太平洋海邊用竹子和茅草蓋自己的房子了。…房子蓋完了,書還沒譯完,但也相差不遠。”
這段描述,煞有意思!
通過它,我們彷若看見: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1817-62)和老孟(1937-2009)兩具昂藏天地間的身軀,如何橫跨了一百二十年的時空距離卻又鼓蕩著何其相近的存在韻律?
先說說幾個歷史的巧合:
首先、兩人唸的都是都是哲學系。
其次、兩人都是名校高材生。一個畢業於哈佛,一個畢業於台大。
其三、兩人都堅持自己蓋房。
其四、兩人都曾一意孤行地擁有過獨屬自己的隱居歲月。
其五、兩人對哲學的理解,都能凌越智性的思辨,而直入存在的深淵。
這相近的生命韻律,自魂命深淵湧現為神祕而難可名狀的希祈,驅迫著他們聽任自己的直覺,一步步走向存在深處.......
柏格森說得透闢:
“理智意指我們在對象周遭移動,直覺則是我們進入其中。”
這話精準地道出梭羅與老孟的立腳處:
他們都不甘於只停留在對象周遭進行各種摹本化的思辨遊戲,不,他們一定通過自己的身體力行,直接躍入第一手的生活體驗。
毫不意外地!
僻居海島一隅的老孟,在翻譯梭羅“華爾騰”的過程中,不但透過“動筆”,他甚至是透過“動手”搭房,響應了梭羅對“哲學家”這概念所賦予的獨到啓示:
「作個哲學家不在於有深奧的思想,也不在於樹立宗派,而是愛好智慧,並依照智慧的指標過著一種樸質、獨立、曠達且具有信心的生活。」
我想,正是為了梭羅的哲學觀裡融攝了如此強大的實踐性,無怪乎他哈佛大學哲學系畢業後,沒選擇謀個一差半職,也沒踏上社會所認可 的角色扮演。說來可驚,唸哲學系的年輕梭羅,縈繞他存在的終極問題卻是:“一個人能不能什麼都不要依靠,照樣活得下去?”
結果~他是玩真的!
他真跑到華爾騰湖畔住了兩年兩個月,自行蓋屋外,他還寫下了一本曠世鉅著《華爾騰》。
這就是梭羅和老孟這等稀有靈魂的殊勝處!
對他們而言,作為哲學家的思考和學院派學者的思考,就爭此一線!
我以此感念蔣勳對老孟所給出的相應理解,他對老孟這人真有所感,乃能切要地洞見:
“老孟離開台大教職,在花蓮鹽寮海邊動手搭建茅草屋,實踐簡樸自然生活。八零年代,台北都會經濟繁榮,如火如荼,每個人都活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亂鑽亂竄。老孟帶著愛人孩子,丟掉大學教職,遠走鹽寮,去實踐他相信的生活 。
他使我看到真正的「哲學」,其實不是「學術」,而是一種生活。
老孟是第一個,或許也是惟一一個──台灣在生活裡完成自己的哲學家。
...真正的哲學家常常是被一個時代誤解的人,莊子活在今天,老婆死了,鼓盆而歌,也還是要被誤解吧,但是在大學教莊子哲學則無關痛癢。我有時帶學生去鹽寮,跟老孟走走聊聊,學生畢業後,也自己去,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人是為自己活著的,雖然來往不頻繁,也覺得心安。"
感謝蔣勳老師!
他全然善解老孟接近自由的方式。
第三、入其非以成其是:所有的明白,都在一次次的執意轉身之後.....
西塔沙既踏上個人的真理尋索之路,旅途中,沒有導師可以護持, 沒有友伴可以相規,他不可能不犯錯,並為自己的錯誤遭受屈辱與懲罰。
赫曼赫塞筆下的西塔沙,在辭別佛陀後,遍嚐了人間各種滋味。
可百轉千迴後,他終於來到一個渡口,河水的聲音,挾帶著深微的療癒力量:他的錯誤、他的罪咎、他的受苦、他的無助,最終都在流水不捨晝夜的洗滌中,化為最終的領悟。
當流浪接近尾聲,老邁的西塔沙正是以自己獨有的問道歷程,在渡船口遭逢了救贖的契機。
我想借此說的是:
我懂得老孟越深,就越不只能接納他可愛的部份,我甚而愛他在獨屬自己的情慾追索歷程所犯下的種種“錯誤”。
這不是出於友朋互挺的寬宥,而是因為我知道:只有放下常規世界的凝視點,我才可能在更寬廣、也更具動態性與歷程性的視 域綿延中看見老孟驚人的美。這意味,所有的錯誤,都不會只是眼下的錯誤;只要觀察入微,原來
,所有的錯誤都是動態、綿延而流轉不居的活體。它不是已經生成並定型的對象,而是孵育著強大轉化能量的可能性。只需多給予一些耐心,多給予一些傾聽,自會發現:有一些悄然的變化還在其中不斷地曲折、流轉、漫漶、歧出,以至終而蘊生幻化出單線邏輯的腦袋所無法思議的生命景觀。
西塔沙就是一個頗具象徵性的典型。
他曾是佛陀座下根器最高的弟子。
可踏上流浪之旅後,他的角色不斷輪轉:
他曾經淪為賭徒、他曾是酒鬼、他結婚生子、他離棄背叛、他深陷情慾糾葛,他也遭逢人倫破局,可常規世界所嚴厲鞭笞者,只是蛻形未盡的追尋者。神魔交侵, 固非西塔沙的終局,他始終保持不斷的轉化,直至石破天驚的開悟一刻到來。終而,滄桑歷劫風雨多經的西塔沙,來到了流浪的終點。帶著前未曾有的輕安自在,他在渡船口蛻化為宇宙間永恆的舟子。故事尾聲,當昔日座下同修,驚覺渡船口偶然遭逢
的擺渡者,竟是背棄師門多年且不知所蹤久矣的叛教者西塔沙?頂禮合十的瞬間,他難以相信西塔沙望向他的眼神,竟擁有與佛陀同樣的明淨與寧謐。原來西塔沙以他趨近自由獨有的路徑,也抵達了佛陀所抵達的..........
我喜愛這個故事!
他帶給我理解老孟的嶄新視野。
原來,在一個人的眼睛所難以理解的視域裡,所有的錯誤,拉開時間看,都可以不只是錯誤,而飽蘊著內在轉化的終極推力。
事實上,越大的錯誤,越大的受苦 ,激起的推力也就越強。
典型的俄羅斯靈魂杜斯妥也夫斯基,最能體會箇中的奧祕。他藉著“罪與罰”表現出極具穿透力的人性洞察:
“人是從錯誤中得到真理的!因為我是人,所以我也胡說八道。如果你不犯十四次錯誤,那你就得不到一個真理,也許得犯一百十四次錯誤....發表自己不正確的意見,要比轉述別人的一個真理更有意義 ; 在第一種情況下,你才是一個人 ; 而在第二種情況下,你不過是一隻鸚鵡!真理不會避開你,但生命可以被扼殺 ; 例子俯拾即是。現在我們究竟怎樣呢?就科學、文化、思維、發明、理想、願望、自由主義、理性、經驗和一切的一切、一切的一切,整個方面來說,我們無一例外地都還是中學預科生,喜歡靠別人的智慧過日子,成為我們根深蒂固的習慣了! ”
正是基於這般體會,我發現自己對錯誤的容受度越來越高。
無關他是我血親,無關他是我摯友,更無關為尊者諱。
只是純然警覺,為了不低估錯誤裡隱函的巨大轉化力量,我的凝視點更需跳出常規世界的理解框架,以消納一切肌理繁複的現象於更具動態性與綿延性的寬廣視域。
於是,不論那錯誤是源於自己的作繭自縛,或來自别人的脆弱與自私,所有的“錯誤“,都隱藏著成長的因子,它只是示現為孵育生命的硬繭。
一旦生命完成自身的蟬蛻歷程,驀然回首,自會驚覺:正是挫敗與痛苦提供了靈魂完成自身進化所必經的曲折與磨礪過程,而生命據以逼臨自身靈性深度的運行法則,從來不會是筆直延伸的動線。而是:
“入其非以成其是“!
此則 Kahlil Gibran 在 “The Prophet”中所揭示的奧義:
“你會真正的自由,並不是當你的日子不再有一絲掛慮,你的夜晚不再有匱乏和悲痛時,卻是當這些事箍緊了你,你仍能升脫出來,赤裸而自在。”
總個來說,當我借赫曼赫塞筆下的西塔沙來描述我所理解的老孟。
只因,我窺見老孟身上秉具高度的神話原型。
這原型顯示:這個人,在本質上是個形而上的流亡者。
說其為形而上的流亡,只因他所試圖逃逸的對象,不是特定的政權、監牢、法律、婚姻、承諾、契約、職場、專業或角色扮演,而是那生命感蕩然、只會窒息身體與靈魂的“常規世界”。
常規世界形同窒息生機的葛騰,而大自然就是老孟的出口。
所以,他熱愛天地一切生命。
他所有的努力,都無非是為了“恢復人與自然的直接關係。
這說明,為何他一輩子都在”逃“!
他不斷試圖自常規世界的裂隙逃逸,以回返其“相忘於江湖”的生活。
這意義下的流亡或反抗,對老孟這種人,自然不會只流於書齋裡的思辨與喋喋不休的議論。他必然要指向身心靈命、血肉形軀,以至於棲居空間的整體安頓。這又回到老孟或梭羅對哲學的根本體會:哲學,從來不是學院的空論,它只存在於“下身落地”的生活。
這就看出老孟一生皈命之所在。
老孟骨子裡就叛逆世俗真理所型構的常規世界。
他性子太野,對規行矩步、唯唯諾諾的常規世界,自是桀驁難馴。
唯一能讓他皈命臣服的只有大自然。
大自然與生活,在老孟的字典裡幾乎是同義詞。
捨離自然,別無生活。
此所以老孟一輩子以”生活者“自命,而且,終身樂之,未改其志。
這生活,自然只能是與天地生機恢復直接連結的生活。
這精神動向,表現在愛情的追求上,也教人別開眼界。
我問過他:什麼類型的女人最教他動心,以至無可抗拒?
他親口告訴我:女人在他心目中最美的原型就是高更畫筆下那黝黑、透亮、健美、豐腴、率真、質樸的大溪地女子。
按“世俗真理”,這等女子絕對遠離資本市場物化女性的“選美標準“,可老孟眼界就是超邁流俗,他就迷戀這透著野味的芬芳。
老孟天生是自然之子。
也是逆世獨行的生活者。
生活者,所不屑並遠遠逃離的,無非就是圍繞著生活卻又不是生活本身的空論。這空論就是有待抖落的俗諦之桎梏。它充斥著遮蔽生活本身的偽型與摹本。
陳寅恪說得簡潔明豁:“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
(按:所云俗諦者,俗情世間所崇奉為真理者,與超然常規世界的真諦,在概念上互為對舉。)
可世人習於認假作真,
到頭來,反認他鄉是故鄉,竟至在俗諦的牢牢包覆下,遺忘了那真讓生命得以酣暢舒展的海天無涯與山林之氣。
即此而言,我亦發感念老孟在他那代台大人裡所代表的稀有典型:
當絕大多數人,在一種醜陋、卑微而全然非形上的恐懼中,被迫「因」某事物而死〈die of something〉,老孟卻敢於扛負某種唐吉柯德(Don Quijote)式的傻勁,堅持「為」某一事物而死〈die for something〉
當絕大多數人,在適者生存的強大驅力下,越來越為外部條件、為無人能夠倖免和使我們彼此越來越相像的處境所箝制,我所鍾愛的老孟,即令與陶淵明千載相對,也絕不減魏晉高度。他沒愧負“孟東籬”這寄託深遠的名字。他始終明白自己從何而來、依何而生、為何而活、死歸何鄉?
“卡拉馬助夫兄弟”裡一段墓誌銘,總讓我無端懷念起這位忘年老友:
“可愛的死者,葬在那裡,覆蓋在他們身上的石頭,每一塊都在告訴世人:這曾是無比熱情地生活過的生命,這曾是無比狂熱的一位信仰者~信仰於自己的成就、自己的真理、自己的戰鬥、自己的知識 ,故而我知道,我也確信,我會跪下來,親吻這些石塊,為死者哭泣。”
這段告白,深深打中我對老孟最深的心情。
此亦無它,這人屬於我熱愛的世界。
我對這人在靈魂深處始終懷著無比的親切!
一種無待言語攀談,卻自魂命深淵夙契於心的相知。
也許,我和老孟早已是多生多世的親人,前世有未完成的功課,所以今生以友朋身份再度重逢。
這份適度的距離,於我是幸運的!
這讓人倫血親所難可寬宥者,於我卻只如浮雲過太虛。
事實上,打從第一眼見他,我就震驚眼前這個人的“存在”,內藴著某種非常接近源頭的品質。
那出水芙蓉一般清芬沁人的品質,原超乎世俗道德的框套所能衡量。
於是禮法中人,不免視如寇讎而橫眉冷對;越名教而任自然者,卻每能與之越世高談而撫掌大笑!
走筆至此,對老孟更是格外想念。
何時再能見到那永遠挺著俊偉的高個兒,站在一頭笑臉盈盈的老孟?
在我眼中,這人一路飄搖行來,始終清矍如鶴、蕭散如風的形影,即今思之,那遠逝的天真,竟是再也追摹不回的鄉愁.....
可生死天塹,何其斬絕?
我以此而深惜:那花就這樣兀自開著,而我,曾是洛陽花下客,自是殊勝奇緣。
莽莽蒼蒼的時間長流裡,與老孟千載而下,旦暮遇之,因緣深遠,能不思之堪驚?
於是,我還是常開車行經那飽載我美好回憶的濱海茅屋。
即令,時間如水一般的流去.........
即令,老孟親手搭蓋的茅屋和瞭望台早灰飛煙滅,不見蹤跡。
即令,那迎向太平洋海風的遼闊景觀,已被沾滿商業氣息的民宿給重重盤據。
可是,時間在這兒卻形成詭異的疊影。
眼前分明一幢幢醜陋生硬的商業建築,可我卻在失神凝睇的片刻,恍然聽見同老孟在濱海茅屋把酒言歡的酣暢笑語與茅屋裡那叮叮咚咚如刀削冰塊、穿簷而過而過的鋼琴聲........
我甚而在茫然失墜的記憶漩流裡,瞬間跌入還未及認識老孟的寥遠過去,那是老孟親手搭蓋茅草房的伊甸園年代,美得不可思議,也美得教人心痛!
因為這一切都不在了!
濱海茅屋舊址,早不復是人去樓空的空房子,它甚至不是殘敗零落的破屋,也不是被荒煙蔓草給淹滅的廢墟,如今,在現實的景觀裡,它是被商業建築給殘酷覆蓋過的一長排民宿。
這樣的時間滋味,實在教人難以為懷。
一方面它太殘酷,它帶走了我初來花蓮十年那恍如天堂般的記憶。
可另一方面,卻在我幻滅至極的片刻,我深刻意識到:有一種完全不同的時間感,深深潛行於死生幽冥之際。這種時間,飽蘊著縈繞不盡的迴盪感,宛若雨林裡最生機悍肆的葛藤,循著記憶的蹤跡,將自身的存在扎根於記憶裡最幽密的角落。
於是,這種不隨流水俱逝的時間,遂荷載了全然不同的重量與強度以對抗歲月的遺忘。
正是這意義下的時間,仍然讓我被包覆在溫暖的記憶裡:
只要我想到曾多次和老孟徜徉在晚風薰人的看海瞭望台上暢飲啤酒;
想到冷氣團來襲的暗夜依偎著熊熊火堆取暖的迷離光影;
想到那架曾經陪伴老孟、也陪伴我渡過無數日夕晨昏的海邊老鋼琴.........
我內裡就滿溢著說不出的幸福。
魯迅說得好:
“死者倘不埋在活人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這話俐落抖擻,卻格外豁醒人心!
我這輩子,師友緣份奇佳,可衡諸半生交遊,真入於死境而得凜然猶生者,老孟可當其一。
我以此而慶幸,平凡如我,在不斷流失的日子裡,卻能在心頭堅固著這麼一方小小的祕境,時間在那兒彷彿是摺疊的,它謎一般地為我收攏了層次豐富的疊影。
對我而言,這兒就是我得以跨過死生幽冥而繼續與老孟有所連結的“冥視空間”。
這空間,飄然“域外”(Otherwise than Being),而對常規世界的眼睛保持隱藏。
在我最虛無的一刻,它彷若巴舍拉筆下飽蘊無限暖意的“鳥巢”,以其層疊綿延、終而入於邃密幽微的記憶,將我牢牢包覆其中,而不受風雨摧敗。
正是這種摺疊的時間,給了我莫大的精神救贖。。
這才明白:
原來,記憶裡凝斂日深的遠年回音,
始終未曾隨時間以俱逝.........
即令故人遠矣,自此生死契闊,這些如飛而去的光景,點點滴滴,早凝結爲封印意識流光裡最美的歎息..........
2013.11.16 志學 思舊錄
- Aug 30 Fri 2013 15:06
懷念老孟,以及那一去不返的濱海茅屋歲月!
他對老孟這人真有所感,寫得很切,是知音之作。沒想我竟今天才從一位同樣名喚"東籬"的民宿客人知道這篇。
才隨意流覽幾段,就渾身震顫,只覺字字都說到我心坎。
好懷念那一去不返的濱海茅屋歲月!
老孟再不回來了!
可只要想到同老孟一道斜倚瞭望台(蔣勳說的很寬的平臺)聽風、看海、喝啤酒的日子,我連作夢都會笑^_^
2013.8.24心影殘箋
黃昏在鳳林邀朋友吃飯,山坡上的餐廳有庭院,坐在庭院長木凳上,可以俯瞰山腳下一片田疇。田疇間原來有醒目的綠,稻秧的翠綠,檳榔樹的蒼綠,各種雜木層次不一的綠。日光斜下去,綠在暮色裡淡去,天地一片蒼茫,像許多記憶的心事,從熱鬧彩色沉澱成沉靜黑白。
大凡事物變成黑白以後,彷彿就可以收藏起來了,裝了框,掛在牆上,或者夾在相簿裡,想起時才去翻一翻。
天色暗去,遠近亮起稀疏燈光,餐廳外主人修了園林,原來花木就好,不用費太多心思經營。
我被一株盛開的茶花吸引,穿木屐,走鋪石曲徑,湊近去看花。
看花時心中一痛,不知道為什麼花要開得如此艷。如此艷,驚天動地,卻不長久,只是徒然使人傷心。
我思念起往生不久的孟東籬,想為他寫《維摩詰經》一句送行──「是身如焰,從渴愛生」。
大學時嗜讀老孟翻譯的《齊克果日記》、《恐懼與顫怖》,連他那時用的筆名「漆木朵」都覺得好。
書房牆上掛著我畫的齊克果像,一頭蓬亂頭髮,瘦削長臉,很高的額頭,削下去的兩頰,尖下巴。特別是一對清澈透明的眼睛,像兩顆澄淨玻璃珠,冷冷地看著人間。
後來見到老孟,總想起那張像,只是丹麥的齊克果白,台灣的孟東籬黑,齊克果更冷,孟東籬有台灣的熱。
我在大學教書,請老孟跟學生談齊克果,他說:「不弄齊克果了──」
老孟離開台大教職,在花蓮鹽寮海邊動手搭建茅草屋,實踐簡樸自然生活。八零年代,台北都會經濟繁榮,如火如荼,每個人都活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亂鑽亂竄。老孟帶著愛人孩子,丟掉大學教職,遠走鹽寮,去實踐他相信的生活。他使我看到真正的「哲學」,其實不是「學術」,而是一種生活。老孟是第一個,或許也是惟一一個──台灣在生活裡完成自己的哲學家。
我去鹽寮找他,下了客運,往海邊走。細雨裡有鋼琴聲,我想是老孟在彈巴哈。順琴聲找去,看到三間草屋,一些舊木料的窗框門框,竹編的牆,屋頂鋪茅草,像在蘭嶼看到的達悟族杆欄式建築,有很寬的平台。躺在平台上,海就在身邊,海濤一波一波,也像巴哈。
琴聲停了,巴哈卻沒有停。老孟走出來,頎長的身子,一身棉布衣褲,看到我躺在平台上,說:啊,你來了──
老孟吃素,愛人也吃素,孩子上學,起先吃素,後來老孟覺得孩子應該有自己的選擇,我沒有問最終是不是也吃素。
自然簡樸生活裡也有煩惱,老孟說鄰居朋友送雞來,他們不殺生,雞在海邊草叢繁殖下蛋,蛋孵出小雞,一代一代,雞越來越多,餵養起來也困難,老孟就在草叢裡找蛋,不讓蛋孵化。
其實聽著海濤,看著海,老孟講什麼我都愛聽。關於他尋找蛋的煩惱,理所當然也一定是一個力行哲學的人會遇到的煩惱。
我說:「老孟,你留在大學教哲學,就不會有這些煩惱了。」
他在海邊勞動曬成紅赭色的長臉很美,一種在自然簡樸生活裡才會有的清明和平,然而老孟眉心有一縱深摺痕,他的憂愁在眉間根深蒂固,像一朵盛艷之花,知道無常,喜悅微笑也都是憂愁。
我到東海任教,老孟也在東海,不教書,他愛上東海校園,應徵做掃地校工,學校不敢聘用,以為老孟別有居心,我知道他只是真心愛校園,真心想掃地。真正的哲學家常常是被一個時代誤解的人,莊子活在今天,老婆死了,鼓盆而歌,也還是要被誤解吧,但是在大學教莊子哲學則無關痛癢。
我有時帶學生去鹽寮,跟老孟走走聊聊,學生畢業後,也自己去,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人是為自己活著的,雖然來往不頻繁,也覺得心安。
魏晉的「帖」,多是生活的輕描淡寫,讀帖時就思念起孟東籬,像一張彩色退淡的照片,像黑白,卻不是黑白。
〜蔣勳
- Jul 06 Sat 2013 10:07
法國電影“愛.慕”觀影零縑:人世所能經歷最孤獨的一刻!
換一個凝視點觀之:
與我們形影相依者,果真是愛之至深的人,五更夢醒,看著猶自沈酣身邊的摯愛者,到頭來也終不免一別,錐心的撕裂之苦,能不頓時襲來?
張愛玲說得好: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 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裏有這惘惘的威脅。
在我看來,這惘惘的威脅所逼顯的無非就是來自時間的剝蝕力量。事實上,也只有在最親密的人身上,我們才嗅得到那始終氤氳不去的荒涼氣息。此亦無它,“別離”這字眼,對本就陌異疏離的關係是毫無意義的,它只隸屬於我們曾用全身心去擁抱、呼喚的親暱者或偶得相遇於存在深處的知音。
法語電影“愛.慕”開頭,美好的演奏會結束之後,鏡頭忽聚焦於家裡遭竊一幕。這幕,很容易被尋常看過,我觀片當下,卻如遭重擊,聳然而驚:若再牢固的門鎖,也擋不了竊賊的入侵,又如何抵禦如陰影般悄然掩脅而至的摧敗力量?
我當場就禁不住讚歎,電影開頭這兩幕,銜接得實在寓意深遠。只有看出它不是各自孤離的片斷,才俱見導演的深致用心:
若美好的演奏會,象徵晚歲生命最後的高揚 ; 演奏會之後,繼以家裡遭竊,就預示了與巔峰經驗交疊而至的深淵力量。
上揚,以至於瀕死,在我看來,隱藏生命裡的雙重悖論,已透過簡練有味的藝術形式獲得了深刻的表達。
我不由思及莊子大宗師篇所云:“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原來,時間,從未能真正治療失去至愛之慟。它(夜半有力者)只會在不經意間,無聲無息地“偷走”曾予我們以堅實支撐的摯愛者,並將後死者給推入欲語無人的荒寒之境。
秋草獨尋人去後,寒林空見日斜時.........
這宛若被棄絕於世的空無一人之境,或許就是人世所能經歷最孤獨的一刻!
志學 2013.6.6 法國電影“愛.慕”觀影零縑
- Jun 20 Thu 2013 17:08
2013.6.17緬懷余德彗老師有感:那在我眼裡,儼然疊合維摩頡與地藏王形象為一的深邃背影,就在這上揚至瀕死的一刻,自此息隱於存在深處,再沒能夠回頭跟我說話!
來信語語切心!看著您如何在異域飄零中走過老師別後的一年,片言零縑,都教我動容。
老師走了!但他又是那麼鮮活地繼續活在我們心裡....
看過日本動畫“棋靈王“嗎?
那段備極傷懷的日子,我不時兀坐庭院,望著山頭飄飛不定的雲氣出神。
風中之思的間隙裡,腦海裡每不斷閃現著故事後段寓意深遠的別離場景:離別之晨,訣別的氣息已悄然臨在,可沈酣睡夢的進籐,卻猶自輕信這只是尋常的每一天。
他一如往常,起床後習以為常地喚著兩年來朝夕相伴的佐為。
卻不知,一向如影隨形的佐為,早在自己的睡夢裡如飛而去。
故事推展至此,不知所蹤的佐為,以至頓陷喪亂、忽忽若狂的近籐,他們雖互以疊影存在於彼此魂命深淵,卻再也凝探不到彼此的存在。
可這就是一切別離的底藴嗎?
不!進藤終而恍然:看似人間蒸發的佐為,其實從來就不曾真正離開。祂只是遁隱為另一種靜默的存在形式,繼續以一種懸置語言的"在",延續其"看不見"的陪伴。
即此而言,生死無盡,陪伴亦無盡.......
佐唯的陪伴早跨過死生幽冥的界線。
這意義下的同命共在,不再依賴於言語、影像、音聲的可見紋跡,而是懸絕萬緣,卻能通過“無限遠的凝視”,當下冥感神應的"不在之在"!
金剛經說得透徹:
“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可見如來。”
我以此憬然有悟!
老師其實從來不曾離開,一如進藤驀然驚覺佐為就活在他下出的每一步棋中。
這意味,老師依然與我們同命而共在。
他回返冥漠無涯的深淵,卻通過深淵中繼續對我們說話。
只不過,大音希聲,我們不復能聽之以耳罷了!
假如,我們果真當得起老師的用心,我確信,老師的幽光狂彗也將透過我們的一言一行而繼續潛行世間!
我近日偶然聽聞:老師以樹葬形式,安眠於某處神祕的農地。
基於某些不為人解的理由,就連最內圈的少數幾位學生,都未能受邀親臨樹葬儀式現場。
轉述者,撫今追昔,不無慨嘆,我卻心下莞爾,不以為意。
我服膺魯迅的洞見:
“死者倘不埋在活人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原來,可愛的死者最美的棲居之所,就是埋在活人心裡。
即此而言,最美的葬禮是不落形跡的,它不是土葬、不是火葬、不是樹葬、不是天葬...........
它只能是~心葬。
這意義下的葬禮,形同是巴塔耶筆下的獻祭:
“獻祭結合生命與死亡。一方面賦予死亡生命的洋溢,一方面給予生者死亡的沈重、暈眩與開放。這是生與死的混和;但在其中,死亡同時也是生命的徵兆,通往無限之門。”
所以,我為自己,也為你倍感欣幸:
有生之年,我們都何其有幸能親歷目擊:
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
一個忠於自身孤獨而走過“後現代”的巨大身影,是如何經由自己漸趨消亡的血肉形軀逭結生死為ㄧ,而讓自己的存在,直下穿越死生幽冥的限隔以蛻形為“通往無限之門”。
這活生生的身教~
不正相應巴塔耶筆下結合生命與死亡的“獻祭”?
不正是列維納斯“power through the weakness”的具體示現?
彷彿是預感著時日將盡,老師最後幾堂課重新將焦點幅湊在“臨終啟悟”的生死課題。後來,看了顧老師病房日誌,我才驚覺,老師送院前攤在身前最後閱讀的一本書是台大古清美老師的抗癌日記。這本書,正是老師學年結束前講授的課堂教材之ㄧ!
原來,這本書也是老師臨行前的metaphor之一。
只不過,我得在兩星期後的七月初,才驀然驚覺:
這隱喻似的metaphor,已悄然預示著即將臨在於我們每個人的命運紋跡....
我以此益發感念
記憶深處那始終縈繞不去的背影..............
我確信:我會永遠記得,曾經,有那麼一個閒適雍容的午後,我與蔣鵬默默陪伴著老師課後的閒暇時光,而後,在莫名的感傷中,目送著老師手扶欄杆、顫巍巍艱難上樓的痀僂背影。
這背影喚起我難言的畏嘆之感。
我不由思及萊維納斯對面容的深睿哲思。他認為,面容能引發人的悲憫之心。面對觀者,發出召喚。
依我看,老師的背影,在這時光凝固的一刻,對我顯示為某種神祕的意象:這個一向逆世獨行的邊緣靈魂,正鼓足最後氣力,邁入常規世界中人所無法追隨的域外空間。
這以淵深莫測、耐人尋味的背影向仰望者示現的“背影之人”,一如德勒茲筆下的“無人稱主體”,正以遠離塵世的姿態,進入那空無一人的深淵。
這近乎捨棄的姿態,深深攫住了同樣將臉背向世界的人,並引發出這些游離於邊緣者的不安 。
在我體會,這不安斂抑著永恆對靈魂無始以來的呼召。
它召喚著憂鬱深沈的自省,這,即是沉默的開始。
此則朗博特所云︰“憂鬱,是人類接近永恆所引發的不安,沒有預定的模式可循”。
這才明白,2012.6.11午後.........
我近身親炙了背影的強大述說力量。
場景就在老師家裡。三星期後,老師送院,病況急轉直下,我驀然憬悟,這就是訣別的一刻。
我永遠無法忘懷,那蜷縮著身子,斜倚家裡客廳躺椅,強撐著待死之身跟我們討論“臨終啟悟”課題的老師....
此刻,我回頭聽著當時留下的課堂錄音,內裡不由血氣動蕩,那一字字敲擊心坎並迴盪我魂命深處的熟悉聲音,原來,即將進入永遠的失語與沈默?
我再度陷入失神的凝睇........
只因,在回憶的漩流中,我終而可以完整看見:
那在我眼裡,儼然疊合維摩頡與地藏王形象為一的深邃背影,就在這上揚至瀕死的一刻,自此息隱於存在深處,再沒能夠回頭跟我說話!
志學 2013.6.17 緬懷余師有感
志學
實在非常不好意思,最近一直在巴黎,才剛回dijon。
你的信其實早就讀了,感懷很多,也感受到你滿溢的心情。
但一直沒空回你,要安內要壤外,實在抱歉啊。
知道你結婚,是先前慧蘭跟我說的,她應該是透過網路社群輾轉知道的。實在好恭喜你呀,新婚生活如意嗎?
(不好意思,我之所以會這樣問,是我認為婚姻本質上是一場(法文的)galère,意思是以前判苦刑繇役的犯人,在船上被迫划很重的㯍,嘿咻嘿咻,逆流而上,十分辛苦的一種苦刑。就是「婚姻是一場奮戰」的意思。也許志學的婚姻不一樣,但我結婚三年了,卻十足地領會到,表面上的佳偶,實際上需要經過每天每天的短兵相接、磨合、爭吵、自我釐清、忍耐...,換來一點點的關係上的 推進。關係裡頭一堆要很真實面對彼此、面對自己的東西,赤裸地、不堪的都有。我覺得婚姻一點都不簡單,卻是十足的修行。有人曾提過「關係修行」,我完全承認這也是條修行路徑)
真糟糕,真是狗嘴。幫然是希望你們很美滿呀。
余老師的過世,都快要一年了。週年時即將會有一場會議,我不是很感興趣,理由很私人很簡單:余老師不會在那個以余老師為名的會議裡頭。志學經歷的事情,的確刻骨銘心,新婚時期頻繁出入頭七會場,生命的悲喜交加一同前來,情何以堪。「為償多劫怨,浩蕩赴前程」你以此描摹你心情的複雜,十分深刻。我自己這邊,願意接整理老師課堂的工作,也是出自一份懷念老師的心情,老師的生病和治喪過程,我每天在法國遠距遙望著,我不知道我是參與了還是沒參與,哀悼了還是未曾哀悼,或許,經由出書工作的緩慢作業,可以重新讓我經歷這個過程,並認識余老師之於我的為人處事究竟意味著什麼。
很欣賞志學的情感澎湃,我大概壓抑慣了,有妻兒之後擔子更重,總要喝點酒之後,如果還沒倒下,才能一點點地說出心裡的話,那不堪的、那傷心的、那曾經這樣渴望的。
老師走了,我們還是這樣活下來了呀。日子從來不允諾什麼,無情地繼續無盡地鋪展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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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打開信箱,忽見您遠自法國捎來的書信,既驚且喜!
猶記上回大夥兒為您一家餞行,還是去年五月的事,當晚,我還忙著照應王鎮華老師的演講,沒能全程陪您多聊。此刻想來,實不無遺憾!
誰期,您才出國不數日,我生平曾遭逢最強大的“他者經驗”,竟迭出意料地接踵而來!
這裡頭,最教人震愕的當然是我們摯愛的余老師,遽爾謝世!
老師走了,我潛心追隨三年的聽課生涯,也毫無預警地倏然劃下句點。
如今回看,我等於是狠狠被老師又重敲了一記!他的離去,粉碎了我的常規世界可依我計劃,卻也逼使我對臨終啟悟的課題我原待持續聽課到老師二次退休的日子,才正式邁入我醞釀多時的揹包客生涯!
也許,這就是生命本質上必然含帶的不確定性!
一如您都已人在法國,卻毅然放下了醞釀多年的法國夢,決定收拾行囊,提前回國,我雖不解背後緣由,卻全然感同身受,這也是生命本質不確定性的一部份!
我呢?揹包客的生涯也只能長埋心底!因為,就在老師生前最後一堂課結束後的私人空檔,我滿溢狂喜地告訴他:“老師,我最近有一場奇遇,我應該快結婚了!”
我永遠記得,老師愣了幾秒,忽然哈!哈!哈!哈!連續大笑四聲,才笑意盈盈地轉身上樓!
我不無擔心地目送老師搖搖欲墜的上樓身影,可心裡還是毫無警覺,這一刻,就是最後一面了!
事實上,就在死別的氣息已悄悄包圍上來的一刻,我猶自沈浸在美好的想像。我確信,就在不遠的日子,就在我一手擘畫的創格婚禮上,那美好的筵席上最溫馨動人的畫面,定然是老師為我和新娘獻上祝福感言的 poetic moment。 可歎,生命就是生命!從來不按牌理出牌。
七月初,我開車帶著未婚妻走蘇花回花蓮,正擬約個時間一道拜見老師,誰期,車子才過清水斷崖,忽接獲阿邦老師來電,聲音前所未有的沈重。
原來,老師再度不適送院,這回,情況危急,不同以往。
這段日子的等待,格外煎熬人心,隨著婚期的接近,我心裡有數,我期盼中的奇跡,已漸行渺茫,直至備極哀戚的2012.9.7,所有的等待,在深淵裡淪為絕望。
可也就在最不知如何是好的一刻,巴塔耶的深銳洞見,卻不斷撞擊我的心坎:
“生命只存在於死亡的闖入中,甚至存在於與死亡的交換中;否則,生命必定是價值的斷裂,因此也就是絕對的污損。死亡脫離生命,生命就有缺陷。”
“獻祭結合生命與死亡。一方面賦予死亡生命的洋溢,一方面給予生者死亡的沈重、暈眩與開放。這是生與死的混和;但在其中,死亡同時也是生命的徵兆,通往無限之門。”
當我越能正視死亡的迫近,“為償多劫願,浩蕩赴前程”的悲願也越形堅定。
於是,我試著更敞開自己,讓這上揚至瀕死的兩極經驗同時穿心而過。
婚禮前夕,一方面頻繁出入頭七現場,一方面緊鑼密鼓地籌備婚事..........
命運的遽然轉折,讓我終而在難言的崩毀感中,完成了一場深摯可感又不失壯麗的婚禮。
不覺間,一年多過去了!
我還是不時通過文字書寫排遣老師的離去帶來的存在裂口。
就在昨天,我才剛寫就一篇回顧余師課堂的追思文字,一併隨信附上與您分享。
我也格外期待,等您十月回國,能擇空來我莊園暢敘巴黎遊學的點點滴滴.......
我一直暗自佩服您圓夢的動力,也讚歎您懸擱計畫、斷然回國的截絕。
我想,這背後定有我所不解、卻極致動人的心路歷程。
志學2013.6.8寫於貝森朵夫莊園
- Jun 11 Tue 2013 13:09
重閱余德彗老師課堂劄記有感:一如我收疊心底珍重聆聽的每一位哲人,老師也以其獨具的風格,每一句話,都打開了一道深淵 ; 每一個字,都儼若被賦予了一對翅膀而蛻化出不受時空拘限的獨
為甚麼海德格對我而言具有那麼大的轉化能力?這是因為他所使用的語言,幫助我轉化了我的世界的根本軸線。我講這個例子是因為我是學者,它(海德格的語言)轉變了我的根本大計。大家知道,現在的我是從年經時的科學思維改變來的,所以它(海德格的語言)可以扭動我的思維、代替科學思維,而我認為它比科學思維更強好幾倍。我是如此轉過來的,作為一個知識份子,這是我的機緣。每個人有不同的機緣,你也會有自己的海德格;有些語言可能非常適合你、能夠幫助你、貼近你的需要。當我瞭解到這一點之後,我就不再輕易推薦別人讀海德格了。”
~余德彗老師
老師說這話當會兒,我就在課堂現場。
那時,乍然聽到“根本大計”、“根本軸線”這類頗具余氏風格的用詞,就覺耳目一新 ; 放在老師個人的學思轉化歷程中被娓娓道出,更教人中心震動有不能已於言者。
雖說哲人日遠,那自魂命深淵撩動的層層漣漪,卻仍是迴盪深遠,如在目前。
鲁迅说得好 : “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什麼樣的文字,才得穿越生死間隙,繼續對願意聆聽的人說話..........
我想,老師真做到了!
一如我收疊心底珍重聆聽的每一位哲人,老師也以其獨具的風格,每一句話,都打開了一道深淵 ; 每一個字,都儼若被賦予了一對翅膀而蛻化出不受時空拘限的獨立生命。
志學 2013.6.11 重閱余師課堂劄記有感
如果現代人碰到問題就要找專業人員來幫助的話,問題就會被孤立在某個專業領域裡。如果這個困擾一定要推給專業者來處理的話,第一:它(專業)會把事情變得很窄;第二:專業者可以幫的忙被過度誇大了,有時候你的困擾跟朋友講可能還比較有用。我們當代出現一種局勢,這個世界的助人論述已經被心理學的語言所掌控,心理學有哪些語言?譬如說:朋友在聊天,很多人會說:「你不要防衛喔!」「防衛」這個詞就是從精神分析出來的,又譬如:好朋友對你說:「你又在壓抑了對不對?」這些都是心理學語言的氾濫;讓我們想想看,一百年前的人們是如何幫助彼此的?他們並沒有心理學家可以找。也就是說,難道助人行為就必須要變成今天的這種局勢嗎?我們有沒有可能跳脫?從心理學的語言裡跳脫出來?我們相信,除了心理學看到的東西之外,非心理學看到的東西比心理學看到的東西還要多。心理學家之所以成為心理學家只是因為他讀得多、不是看得多。讀得多,論述能力強,但並不意味著他對很多事情有深刻的感覺。
心理學家有見識淺短的問題,他們除了讀很多書,嘴巴很會談之外,他們的論述常常跟這個世界沒有關係,他們談的也常常只是從美國傳過來的論述而已。台灣九二一大地震時,曾經有一些心理學家、諮商師進入社區去,但都沒有用,常常沒人理他們,這讓我們清楚的看到:「心理學的語言顯然不是這個世界的語言。」那我們有沒有從這些心理學的論述中獲得幫助呢?我想大部分的人會說:「馬馬虎虎吧,看不太出來有甚麼幫助。」那什麼才是對你最有幫助的呢?甚麼書對你產生很大的轉變跟幫助呢?這問題我自己也在想,像是海德格的「存在與時間」就對我產生很大的影響,卡西勒的「人論」也是,我一輩子就是受這幾本書的影響,其他讀的東西則是馬馬虎虎。
為甚麼海德格對我而言具有那麼大的轉化能力?這是因為他所使用的語言,幫助我轉化了我的世界的根本軸線。我講這個例子是因為我是學者,它(海德格的語言)轉變了我的根本大計。大家知道,現在的我是從年經時的科學思維改變來的,所以它(海德格的語言)可以扭動我的思維、代替科學思維,而我認為它比科學思維更強好幾倍。我是如此轉過來的,作為一個知識份子,這是我的機緣。每個人有不同的機緣,你也會有自己的海德格;有些語言可能非常適合你、能夠幫助你、貼近你的需要。當我瞭解到這一點之後,我就不再輕易推薦別人讀海德格了。
後來我曾經想過去從商,但是後來發現自己沒辦法從商,我和朋友只合夥了三個月就拆夥了,那時候我還想,那我就過自己的日子,自絕於世界之外,那時候的我也只剩下海德格,一開始我其實是過著很孤立的生活的,但是後來我就越來越感覺到充實;海德格對我來講是對的,「非心理學的語言」、「非病理的語言」應該是有挖掘的可能性,這對我而言很重要。當我們活著在世界裡,我們就是要去顛覆通俗的看法。
~余德彗老師
- Jun 10 Mon 2013 11:38
很多事情都讓你感覺到生活就是搖搖欲墜,~余師影評:“牛鈴之聲”
課堂紀錄者:石佳儀 紀錄整理者:彭聲傑
本次課堂的前兩小時為欣賞電影【牛鈴之聲】,後面一小時討論。 觀賞網址:http://v.youku.com/v_show/id_XOTc4MDU3NjA=.html。
田野紀錄如何成為可能呢?這名導演用了多少電影膠捲放到電影中?很可 能不到十分之ㄧ。這就像我們在田野現場也會蒐集很多資料,但真正寫出來的差 不多只有十分之ㄧ。
所謂「深度」一定要接觸到很多面向。這部片子沒有什麼廣度,幾乎所有的 鏡頭就在農舍跟田裡,以及在往田裡的路上。之所以深,是因為豐富,豐富是因 為觸及到的面向很多,但觸及到的面向都不是完整的面向,譬如:那隻老牛打翻 了飼料,當老農打老牛時,妻子說:「平常疼得要命,怎麼還打老牛?」這讓我們 看到他們的生活裡,就是疼也有、勞碌命也有,意味著沒有無限上綱。
1
臨床文化諮商:第三講 ( 2011/03/10 ) 這個片子,你們會想用什麼標題呢?
(學生提出幾個關於這個片子的標題:「生死相許」,「感恩」,「在一起」。)
「生死相許」,「感恩」,「在一起」這些都有說不盡的感覺,一種不完全性。 當你看到一個事情的不完全性,並不是它本身的缺陷。「事情」透過不完全性, 跟別的東西勾連在一起。老農跟老牛在一起的感情很深,卻又把牛帶去市集裡打 算賣掉,但賣掉的意圖沒有完全走下去,就又把牛牽回來了。在這部片子裡沒有 唯心論的部份,若是台灣的編劇,很可能就會出現老農牽老牛去賣,回頭看見老 牛流下了眼淚,於是不賣牛了,這就是唯心論,這是最糟糕的田野。
寫田野有一個基本不能變的就是唯物論。唯物論必須要碰觸到實際的東西, 它才會發生,而不是某一個時候突然心意轉變,很多事情必須要推到某一個地 步,譬如說「我很早就想要跟妳分離了」,我有一天就跑掉了。唯心論會說女朋 友或男朋友去上班後,突然就走了,但唯物論會看見,一定是有某件事情開始吵 起來,吵到後來有一方才離開。寫田野,就需要去勾勒物質的條件,物質條件指 的是現實條件,不是指東西;它必須存在一些現實條件。若要寫人如何變心?無 論變好或者變壞?都不要用唯心論。
深度有很多不完全的片面,密密麻麻的有很多面向,像鑽石一樣,彼此閃爍, 彼此輝映。很多概念無法清晰獨立地跑出來,是用一種互相映照的方式出現。一 個觀念在現場出來的時候,不要用一個孤獨、絕對的方式來定義它。譬如談「恩」 時,就不能用字典上的「恩」來對待它,而用「老人跟牛互相依賴了四十年,在 這四十年中,牛每天跟老人在一起。老人沒有牛,就活不下去,牛沒有老人也活 不下來。」這裡的「恩」是一種互相依賴、互相作伴。For you 為了你,老人辛 苦地割草,是要給老牛吃的,當老牛胃口不好的時候,老人就給牛喝米酒。老人 餵了牛,牛則默默載老人,老人回憶著,有一次他睡著了,最後是老牛把他平安 載回家。這讓我們看到,「恩」不是單方面的,而是相互的。相互性要從田野來 定義,不能單獨從語意學上的「恩」來定義;每個面向本身的意義都不能自外於 環境的脈絡,這一點應該要抓得很清楚。只有這樣,深度才能往下走。
2
臨床文化諮商:第三講 ( 2011/03/10 ) 我以前看大陸的兒童詩時會出現這樣的句子:「偉大的毛主席,你是東方的
大太陽」,類似像這種的東西就是把一個概念無限上綱,這就完全不對。
很多心理學過度概念化,今天心理學如果過度概念化,會有一個好處,就是 容易從一個國家傳到另一個國家,這就是為什麼心理學在全世界百分之八十都是 美國心理學。心理學概念的抽象程度很高,只要你學概念,就可以學到那些東西, 但是概念缺乏現實條件。我以前學心理學的時候,我的同學告訴我「我一定是發 展不完全,因為我沒有戀母情結,我怎麼看也不會把媽媽看成是女人,他就認為 自己有問題。」因為根據美式心理學的正常發展結果,他認為自己應該是要有戀 母情結才對。這樣的我們上一代所犯的錯誤,你們這一代就不能再犯了。牛鈴之 聲讓我們看見,如何用互相勾連的方式來界定一個概念、一個感覺。它是一個綜 合體,任何一個田野都會發展出很多的綜合體。
在田野裡找到主題,這是什麼意思?在田野裡要提煉出「症候群」。感冒是 一個綜合症候群,會有流鼻涕、咳嗽、嘔吐、喉嚨發炎等,而不是只單獨講一個 局部現象,而是由好幾個點所產生的綜合現象。從田野裡提出主題的目的,不是 要把某一個觀念飆高,而是將某種綜合提出來,讓我們看出綜合本身有什麼現 象。當我們提出主題,本身在田野的描寫上並不完全,最重要的是田野裡面的動 態;動態就是,看著事情會慢慢不一樣。
讓我們再回到片子中,當老人硬是要用人工割稻,但是兒子看不下去了,就 請鄰居用割稻機幫忙時,全家人都勸老人不要再種田了,老人聽了回答說:「如 果我還活著,就要種田。」片中的動態是,很多人都在勸老人不要種田,但是老 人覺得還有一件事情還沒完成,只要老牛在,老人就要牽老牛到田裡去工作。當 老牛死了後,新訓練的年輕母牛沒辦法耕作,這些都是事情在發生變化。雖然大 家從農夫妻子的旁白中,好像聽到了這些事情的說明,但其實太太說的話都不算 數、也沒有用。我們不能只使用太太的語言,而是只能把太太的各種話當作是場 景的敘說者,而沒有辦法當成是動態的決定者。動態的決定者是老天,有一天牛 站不起來了,是老天的決定。
3
臨床文化諮商:第三講 ( 2011/03/10 )
影片中老農與妻子去拜靈骨塔的時候,太太說:「你一定很想念老牛。」老 人說「牛都死了,還提牠做什麼?」這裡我要點出來,你的知識論要能很明白地 指出語言跟事實的差距,這樣你才會謹慎地選取,某些語言不能等於事實,否則 我們容易把不明不白的語言當作事實。
人心常會捏造,但在做田野工作時,不要有功利之心。如果我希望它所呈現 出來的結果是某些樣子,這就叫做功利之心,若有功利之心,你就去別的領域發 展,而不要來當學術的追求者。你們一定要守住這一點,下田野寫出來的東西不 是要給某個人當功勞的。當你懷著功利之心寫東西時,就是媚俗,而學術的理想 是不要媚俗。
當我們檢視學術界的物質條件時,就知道它非得清高不可。很多教授跟工 程、跟商業、跟政府都沒有瓜葛,一個人能夠跟很多東西沒有瓜葛時,當然就會 清高。當然學術界裡不清高的人也有,譬如說某人兼任某基金會的董事長,擔任 行政院裡的政務官員等。我要說,學術界的清高,不是唯心論的清高;人會清高 是因為碰不到錢。
下田野時你跟某人在一起,他在做某件事情的時候,如果能盡量去了解他的 處境脈絡,對現場會有比較好的幫助。做推論是最危險的。譬如看到一個小孩就 隨便說「好可憐喔,衣服都破掉了。」但是這名孩子可能會覺得衣服破掉還比較 涼快。
在韓劇中,我們常看到人們因怨生恨,或者因愛生恨。下層人的生活雖然有 怨,但卻不容易轉恨,因為彼此的生活還是牽連在一起的。太太會販毒,是因為 跟丈夫有關,一般人看到這裡就會想,情況都已經這樣了,為什麼當事人還不離 開?但就是離不開啊!這裡田野會教你們,事情總是存在著現實條件的限制,所 有的「觀念」都是有限的,而「平面性的觀念」不能夠拉出去,到某一個地方後 觀念就會自動停下來。
4
臨床文化諮商:第三講 ( 2011/03/10 ) 「凝視點」
最高級的凝視是,看到那看不見的東西。每次碰到那個東西就會很傷心,很 悲哀,那就是凋零。(越過老病和凋零,宗教會談到「空」與「虛無」。)【牛鈴 之聲】這個片子的凝視點投得遠遠的,當你在看的時候,你會感覺到凝視點不斷 地包圍著你,不管片中呈現的是下雨,還是泥濘的一條路上;很多事情都讓你感 覺到生活就是搖搖欲墜,這不是誰讓牠(老牛)倒下,這幾乎可以說是天意。
【牛鈴之聲】不斷放出某種無限遠的凝視點,除了紋理的深度外,真正的深 是它的凝視點。遙遠的凝視點是每個人看了都會顫抖的部份。這部電影是在見證 破敗與衰落的過程,而這個過程是很自然的東西。有些片子不深刻,因為它把最 遠的凝視點給遮住了,譬如說不讓悲劇發生,這就是遮蔽凝視點。
過往有一部經典名片叫做「單車失竊記」,任何人看了都會心痛。片中的爸 爸要去偷車,兒子就去找爸爸,故事中人的榮譽感、羞恥感都交雜在一起,讓你 看了就會想哭,因為這部片子的凝視點會讓你無話可講,讓你連想要重複講出劇 情都不太願意。臨床文化的深度理解的訓練,多少跟你有沒有發展出遠處的凝視 點有關係。
(老師離開教室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用你的經驗想,讀太多書沒有用。
- Jun 10 Mon 2013 11:18
牛鈴之聲雜憶:生命與死亡原來可以如是靠近,我卻兀自茫然 已無聲無息掩脅而至的別離..... 志學 2013.6.7 余師課堂追憶零縑
老師講這段話時,我就在課堂現場(2011.3.10)。
還記得那天,我追蹤著老師思路,一路振筆疾書,留下了飽滿的課堂筆記。
而今,遽睹此文,斯人已邈,甯能不觸緒多感?
我以此備極珍視余老師的課堂結集文字,反覆玩味之餘,不免掩卷長嘆:
曾經,那予我以無盡靈命滋養的聽課時光,果真已一去不返。
如今,也只能在深沈的憶念裡,幽幽撫觸那宛若遠古碑刻般以無涯悲願度越死生幽冥的心靈紋跡。
最美的文字,每引人發展出深遠的凝視。
那依稀是舊約聖經或紀伯倫筆下先知般洞察幽隱的紹諭,是直通奧祕祂者的蹤跡。所有深切領受過這等文字烈焰洗禮的人,再無法維持是他原先的自己,從此,只能千山獨行,走向一條永不回頭的道路。
雖說哲人日已遠......
寄寓文字裡的精神意態,通過我的反覆聆聽,卻悄然蛻形為飽蘊啓示深蘊的祂者蹤跡。
我不由思及,去年此時,猶沈浸在戀愛狂喜中的我,載欣載奔之餘,竟完全沒意識到:原來,我正趕赴老師鞠躬盡瘁前的最後一堂課。只記得課後短暫的陪伴時分,我帶著滿盈的喜悅來尋求老師的祝福。老師聽了我的奇遇後, 縱情大笑數聲,即莞爾上樓。我目送老師拖著病體拾階而上的蹣跚身影,一陣揪心的痛,瞬間刺穿心扉!
老師說得深刻:很多事情都讓你感覺到生活就是搖搖欲墜........
好一個“生活就是搖搖欲墜!”
這是入於不可見的凝視,方可能保持的清明。
我是後知後覺者,合該含淚拜別的一刻,終沒能憬悟:再沒見到老師的一天了!
生命與死亡原來可以如是靠近,我卻兀自茫然
已無聲無息掩脅而至的別離.....
志學 2013.6.7 余師課堂追憶零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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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ma Wu 、蔡衣騏、傅孟麗以及其他 3 人都說讚。
朱志學 朱志學 導演連續拍了兩年。
卻只用了全部膠卷不到十分之一。
2011年3月10日15:18 · 讚 · 1
朱志學 所謂深度,一定要接觸很多面向。
這片子幾乎沒“廣度”可言,除了賣牛 買牛 到醫院......
幾乎沒有與世界接觸的面向.........
牽涉不廣,但他的深度卻含有很多面向...........
一種深度的豐富性............
2011年3月10日15:20 · 讚 · 1
朱志學 疼也有,勞碌命也有,
不是愛就無限上綱,也不是恨就無限上綱...........
像鑽石的碎片,一個小小的平面鑲嵌到另一個地方.....
2011年3月10日15:21 · 讚 · 1
朱志學 說不盡的感覺
一種不完全性(not enough) ..........
透過不完全性,跟其他東西勾連在一起...........
例如 一方面being together 一方面又去市場賣牛
最遭的“田野”,在頭腦裡“唯心論地”濫情.........
不敢正視人性的歧義與矛盾性..........
2011年3月10日15:24 · 讚
朱志學 物質的條件,指的是“現實條件”,而非東西。
中國有太多唯心論......
中國人兌現實條件抓得最緊,它不是單一的面向。
像鑽石一樣,互相映照,彼此閃爍.............
不要用一個單一概念去定義“它”..........
不須把事情給推到某一個地步.................
2011年3月10日15:29 · 讚
朱志學 例如“恩”,不是單方面的“恩”,是同命共在的“恩”.....
不要陷落在語意學之抽象概念的恩
2011年3月10日15:31 · 讚
朱志學 一流於“歌頌”,把事情給推到某一個地步,就流於虛假。
例如,歌頌毛主席............
無限上綱是愚蠢的!
不能脫離“田野”的實際情境。
2011年3月10日15:32 · 讚 · 1
朱志學 心理內涵不同於語言內涵。
語言內涵全是狗屁!
2011年3月10日15:34 · 讚
朱志學 今天心理學過度“概念化”。
唯一的好處就是容易拿來“殖民化”別的國家。
2011年3月10日15:35 · 讚
朱志學 連德國這麼強盛的國家都被“美國心理學”給殖民。
你們有誰聽過經過心理治療或心裡諮商後,變成非常健康的?
2011年3月10日15:36 · 讚 · 1
朱志學 why?
缺乏現實條件(material conditions)!
2011年3月10日15:38 · 讚
朱志學 所以要回到田野的深度~
如何透過互相勾連的脈絡來挖掘深度?
2011年3月10日15:39 · 讚
王桂花 現場轉播?好想在現場。
2011年3月10日15:43 · 收回讚 · 1
朱志學 你要找到一個主題:
從田野裡頭提鍊出一個“症候群”~綜合狀態裡的“現象”ex感冒
不是局部的現象,而是綜合的現象,然後才成為一個主題。
不要“抬高”個別的概念
注意“動態”: 任何現象都在流逝中 ...........事情還不斷在發生變化...........
2011年3月10日15:45 · 讚 · 1
朱志學 呵呵^^
桂花姐好 ^^
是在現場沒錯。
2011年3月10日15:45 · 讚
朱志學 話不是話,話不能全聽。
要小心語言和事實的差距。
語言不能等同事實的。
不能像“記者”一向隨意引用語言。
2011年3月10日15:47 · 讚 · 1
王桂花 以後要跟小余商量,跟台北連線現,視訊課程。
好了,不打擾你,好好上課吧。
2011年3月10日15:50 · 讚
朱志學 人心容易捏造。
從事田野工作者,不能預設立場,不能有功利之心。
例如,慈濟人不能刻意將自己的田野經驗那來服合自己預設的立場。
好像只是為了提獻給某人,以博得稱讚。
這是媚俗。
媚了別人,不管那人聲望多崇高,都是媚俗。
2011年3月10日15:50 · 讚
朱志學 呵呵^^
待會為您轉達 ^^
2011年3月10日15:50 · 讚
朱志學 學術界的清高,是唯心論的清高。
真碰到錢,不下貪官污吏。
2011年3月10日15:53 · 讚
朱志學 “鑽石”的每一個切面,都是見證的過程...........
2011年3月10日15:55 · 讚
朱志學 流逝~~~動態(觀察幻化生成的過程觀察脈絡境的變化)
而不是憑你的想法去界定它
不要輕易推論
同理心的推論最危險(例如,那小孩子穿著破衣服,~推論~好可憐哦><)
2011年3月10日16:02 · 讚 · 1
朱志學 最深度的凝視是什麼?
2011年3月10日16:06 · 讚
朱志學 流動的凝視~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凝視.................
掃落一切框架的他者的凝視.........
2011年3月10日16:08 · 讚
朱志學 所有的觀念都是有限的,它無法拉得太遠..............
2011年3月10日16:11 · 讚
朱志學 最深的凝視:看見那看不見的東西...............
存在的虛無。
破敗、老病、凋零.....................
這個凝視點從來沒有消失過
每一個細微的畫面都顯現這個凝視點
他一直包圍著你
就算子女成群 承歡膝下 的畫面,也救不了的破敗...........
這也是包圍紅樓夢的凝視點
真正的深:放出無限遠的凝視................
遙遠的凝視點:
每個人看得都心下不忍、觸目驚心、無可逆轉的衰亡過程........
現場的深度最深的地方,就在那最遠的凝視點。
失敗的電影,遮蔽注這凝視點。
例如花好月圓、不能允許悲劇發生.........
香港電影 遮蔽性最高 因為都是快樂大結局 膚淺的瞎熱鬧
2011年3月10日16:18 · 讚 · 1
朱志學 現場深度:紋路(frame)、見證、witness、隱藏性、框架
2011年3月10日16:19 · 讚
2011年3月10日16:20 · 收回讚 · 1
朱志學 發展出遠處的凝視。
最重要的訓練。
2011年3月10日16:21 · 讚
朱志學 不要只是短視近利計算。
卻缺乏落在“遠處的凝視”作為生命的核心。
2011年3月10日16:22 · 讚
朱志學 從“牛鈴之聲”看田野的“現場深度”之所在。
2011年3月10日16:22 · 讚
朱志學 也許,那來自背後的凝視,所帶來的支撐力量.......
才足作為你生命的重心。
2011年3月10日18:06 · 讚 · 1
星期五14:07 · 讚 · 3
- Jun 10 Mon 2013 11:05
這是忠於自由的代價! 我咪子也迭經生死,總算命硬,現在還悍烈地活著^^
我咪子也迭經生死,總算命硬,現在還悍烈地活著^^
志學
小咩,你是這麼的柔弱,如何能抵擋這世間的險惡?
今天星球上的小羊,在星球外散步,不幸遇到了兇惡的大野狼,
將她的肩胛骨及頸部撕裂了開來...,小羊忍著痛逃了回來,
滿身是血的想要見小王子....。
這一天,小王子差點失去了小羊,
小王子問:自由的代價如此慘烈,你可否願意用此換取你的安全?
小羊回小王子:我寧可如此,也要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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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蔣鵬都說讚。
朱志學 https://www.facebook.com/photo.php?fbid=4601311164853&set=np.96697730.1403243217&type=1&theater¬if_t=close_friend_activity
動態時報相片
醫生說:只差一公分就咬到頸動脈了.....
發佈者: 蔣鵬
11小時前 · 讚 · 移除預覽
蔡永和 希望他早日康復!好可憐呀!
11小時前 · 收回讚 · 2
蔣鵬 感謝志學與永和兄之慰問....
11小時前 · 收回讚 · 2
朱志學 23:37 佩妍 怎會這樣?
23:37 佩妍 好心疼
23:38 佩妍 很嚴重
23:38 佩妍 有沒有發燒
23:39 佩妍 痛死牠了
23:39 佩妍 好心疼
23:40 佩妍 不禁想到去年咪子
23:41 佩妍 咪子呢
23:45 Bosendorfer-castle 醫生說:只差一公分就咬到頸動脈了.....
23:46 佩妍 下星期去看看牠
11小時前 · 已編輯 · 讚 · 1
蔣鵬 謝謝佩妍關心喔...
11小時前 · 收回讚 · 2
朱志學 我看牠眼神,可能需要收驚!
11小時前 · 讚 · 2
蔣鵬 想必很痛....
11小時前 · 讚
蔣鵬 我可能也需要收驚....
- Jun 02 Sun 2013 00:43
教人拼死抗拒的“破局”,就是生命深隱之處!
可在台大女醫師的車禍事故中,卻是因為肇事者害怕重罰,心虛加速逃離而害死台大女醫師。
可見,這台大女醫師,不只是死於酒駕肇事,更荒謬的是,她也間接死於法律為保護她而制定的嚴刑重罰所牽動的心理效應,而且,量刑越重,這種因為心虛加速逃逸反致人於死的例子只不減反增。
但能因此就放棄嚴刑重罰嗎?這又會導致不同的因果牽連效應。
這就是倫理的弔詭!
它逼顯了人為規劃的荒謬性,並教會我們寶貴的一課:
因果牽涉多方而不可能盡予掌控,一切試圖掌握因果的努力,終歸淪為破局!
可這違背人類渴望秩序的頭腦,我們拒絕所有的失序,我們還是會頑強地不斷試圖掌控那無法被徹底掌控的。
這悖論凸顯了某種教人依違失度,進退維谷的兩難處境。
我一方面知其無可奈何而心生無量悲情,一方面卻也於此發展了超然倫理、道德、法律脈絡的全新凝視點:
因果深遠,顯隱莫測........
冥冥中自身邊、自心上或自血肉之軀流淌而過的種種偶然因素,都可能交相觸發而引動某種“預期之外”的因緣果報。這果報既是集體業力的產物,本就命定無法盡然依從“常規世界”所冀望的穩定秩序。
可不正是這瞬間自“預期之外”的“未定域”掩脅而至,而猝然讓我們慣常依附其中之常規世界淪為破局的片刻,我們才終而領受了深淵力量的洗禮?
這樣稀有的片刻,是甚可感念的!
它是一切內在轉化所必得依侍的基礎關係或處境條件。
這意味:
藉由存在的破局,我們終而窺見那隱蔽於一切人為規定物之外(otherwise than being)的“不在之在”,甚而如水滴散逸於大海般地任自己消融於這廣漠無垠的深淵經驗。
這將大恐怖與大美感交疊匯流為ㄧ的片刻,正是一切“轉念”所以可能孕生的歷史起點。
原來,這教人拼死抗拒的“破局”,就是生命深隱之處!
原來,所有引領生命上揚的力量,都不免通過瀕死的地獄之路而來。
這就是猶太哲人列維納斯所深刻揭示 power through weakness 的奧義所在!
他引我們洞見:就在“眼前無路想回頭”之際(In The Paradox of Power and Weakness),人,終而成就了最深刻的救贖恩典。
2013.5.31哲思零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