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其實我跟老孟並不怎麼熟,可是他是我父執輩裏除了父親以外最親近的長輩了
因為認識他時,我太年輕了!而且他長得高大又有一種仙氣,有時感覺又很嚴厲而且又是有名的作家,所以對他總是有種敬畏和距離。
老孟是我少女時代的崇拜的偶像,認識老孟那年我才十八歲,在花蓮念五專念個很怪的商科。每學期都被當得一遢糊塗,老是在重修,青春歲月苦悶得很。而老孟那時在鹽寮隱居生活寫作,非常的火紅 。
常常就有一大堆像我種文藝粉絲排隊去朝聖拜見他,我覺得他會有那麼多的粉絲,除了他環保又護生的生活態度和文章寫得好以外,最重要的是他長得既高大又超帥,而且氣質簡直像仙人一樣。
第一次跟同學去拜見老孟,時間雖然已隔二十幾年了,但那影像到現在感覺還歷歷在目 。那一天下午他正從田裏鋤草回來,頭頂上戴著一頂大斗笠,高大的身影身上穿著棉製寬大的衣服飄阿飄的,背景是山巒,他遠遠的走過來,我站在他的茅屋前遠遠的看著他。哇!那就是傳說中的孟東籬,真的是很採菊東籬下。
那時每每覺的得自己有甚麼大事或對生命產生疑惑時,就會去拜見這位仙人請示一番。譬如第一次談戀愛阿!也將人帶去給他瞧瞧,失戀了也去告訴他。
每次有芝麻綠豆的大事就去拜見老孟,也忘記老孟到底跟我講過甚麼重要而有智慧的話了,但因為他長得很高大又帥而且又有一股仙氣,所以無形中說的話就有很高的公信力,尤其對當時我們這年紀的小女生來說。
印象中每次他都很專注認真的傾聽和回答我的問題。而且有時還一副深表同情的樣子,用對小孩子說話的語調說喔!是喔! 他的態度讓我有得到一種安慰,感覺自己不是一個笨蛋,無論我是說了自己多蠢的事。
而且當時老孟的一切生活對我來說都是新奇而有趣的,他的茅草屋是自己蓋的,茅草屋後院是一片海洋,屋裏有一面鏡子,海水就倒映在鏡子裏。
還有當時他跟平平、小孩的溫柔互動的影像,到現在還深深的印在我的腦海裏。有一次我們一群人坐在老孟的屋子裏聊天,平平剛從田裏回來也坐下來休息,老孟一邊跟我們講話一邊不經意的幫她抹去額頭上的泥土,她累了將背往後牆上一靠,老孟長長的腿馬上伸過去讓她靠著。我當時覺得哇!這簡直是像電影中完美的情人演出。還有一次是他高大的身影蹲在地上,很溫柔又輕聲細語幫他的小孩大牛小牛穿溜冰鞋。
五專要畢業時,在花蓮第一次開了一個小小的攝影個展,當然也很慎重的邀請他來看,老孟還帶朋友來很認真的觀賞,很感興趣的要我每一幅作品都講解給他聽。但其時當時他並不喜歡攝影,因為他覺得攝影有種侵略性,但是他還那麼認真的來看我的小展覽,真是給足面子了。
畢業離開花蓮以後到台北就沒跟老孟連絡了,直到有一次在公館的地下道巧遇他,我們倆在地下道高興得拉著手又叫又跳像小孩一樣。我告訴他我正準備去法國念攝影,他很替我高興的說好偉大的夢想喔!這真是對我莫大的鼓勵。因為當時我要去法國唸攝影這件事,是真的有點太天真的夢想,因為我一句法文都不會,而且對法國一點概念也沒有。
原來那時老孟和平平已離開花蓮鹽寮搬到北投了,我出國前還特地去北投看老孟,那時平平 在賣自己做的衣服,我買了一件白色棉製的外套帶去法國,造形很簡單有點唐風。那衣服到現在已快二十年了還留著常穿,我挺喜歡那件衣服的,寬寬大大的,穿上它覺得自己走路有風挺像俠女的。
我去法國念書兩年回台灣才十天,就馬上去上班工作當攝影記者,也跟老孟斷了音訊,只聽說他又搬回花蓮鹽寮了,直到有一天我去拍一個大型的街頭抗議活動,已忘記抗議事件是甚麼了。
大太陽底下,赫然發現老孟他老人家竟然在抗議群眾之列,跟那些抗議群眾一起靜坐在地上。旁邊有位美麗又溫柔婉約的年輕女子,老孟介紹這女子是他的小書童,聽說那陣子老孟很熱衷街頭抗議活動。
爾後我才知道老孟又離開花蓮,搬到台北陽明山過著山居簡樸的生活,依然靠著寫作和英文翻譯為生,通常早上是他工作時間,所以不接電話不見客,下午傍晚時刻是他爬山散步的時間,偶而朋友可以上山陪他爬山散步。聽說老孟也不是常常可以見朋友的,因為太常見朋友會讓他很焦慮。這一點我們倒是挺像的,所以要見他需要排隊也不是沒道理的。
搬到陽明山後,老孟身邊的伴侶也換人了。據小書童的說法是當時老孟的紅粉知己可多著呢?她就只是一個月被允許上山幾天陪老孟,我又回復學生時代的習慣,幾個月就去拜見他老人家一下。有時候順便帶一瓶好酒進貢,陪他喝一小杯然後一起去爬爬山,有甚麼人生苦悶問題順便提問一下。每次上山都只有碰到小書童和一些鄰居朋友,並沒有見過那些傳說中的紅粉知己和情人們,是覺得有點可惜。
這十幾年來幾乎一直是維持這樣上山拜見他的習慣,而小書童待在他身邊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大約六、七年前老孟生了一場大病,小書童不分日夜的照顧他陪伴他,那場大病好了以後,小書童從此就定居在老孟身邊了。
阿呀!我老是覺得這小書童根本就是來報恩的,這位美麗又溫柔婉約的女子,她的家境很好是大戶人家的女兒,那麼無怨無悔的守在老孟的身邊,大概是老孟上輩子救過她吧!當然也是老孟的魅力很強啦!
那場大病好了以後,老孟的性情有了一些的轉變,感覺對人間事物多了一些寬容和人情,至少我帶東西上山時,不用急著半路上就趕快把塑膠袋拿掉,怕他看了發火。也沒再聽到他制限朋友請他吃飯不能超過一百塊,也嘮叨著我應該多穿裙子,不要把自己搞的那麼中性。
也講著他內心對生命的憂慮,並不怕死亡,只怕病痛的折磨,最恐懼的是不知死後靈魂要去那裏,他覺得這件事對他來說像是生命的黑洞。
我試著安慰他說人是有輪回轉世的,靈魂會再重新轉世做人的,他沒好氣的白了我一眼,因為他不相信輪回轉世這件事。這種對話情景重複過兩三次,那種時刻也讓我自己覺得我真的好白目和技窮,沒辮法撫慰他老人家的心。
這十幾年來我偶爾也會失聯,因為工作關係常常出國跑東跑西的。有時大半年都沒上山,可是說也奇怪,就會在無意間遇見老孟,好幾次都這樣,有時是在公車站牌下,有時是在捷運的月台上,或在路上,反正只要我失聯很久,就會在無意間又碰見。
有一次很有趣的經驗,大約六七年前,我那時已離職去唸研究所了,因為年紀很大又重新去唸書,每天忙得很,而且那時唸書拍片挺快樂的,沒像以前上班那段歲月那麼的壓抑和苦悶了!所以不太需要上山請益,也就自然的跟老孟失聯了一陣子。
有一天我和同學去陽明山的一個山凹拍片,結果竟然在那山凹的旁邊小路遇見老孟和小書童,他們要去拜訪一位朋友,那位朋友住在那附近,因為太久沒見面了很高興捨不得馬上分開,老孟就帶著我們一起去那朋友的畫室。
那朋友的畫室非常的隱密在小路的盡頭,房子是石頭屋和大片的的玻璃落地窗,窗外是大片的林子還有大片的地板式的木製陽台,屋內的陳設每樣家俱都很不俗氣,傭人還穿制服呢!主人很熱情招待,傭人呈上的 點心 ,有很肥美的花生,芭蕉、還有高極的瑞士巧力,排盤也非常講究用芭蕉葉襯底。
阿!反正我們就是誤闖一個富豪之家的畫室啦!我跟同學倆出來拍片穿的很隨便,在那種豪華地方顯得有點寒酸很不自在,所以待了一會兒我們就趕快先告辭了,走出大馬路我們倆同時鬆了一口氣,剛才簡直就像走進電影影幕裏面一樣的虛幻。
去年年底時,老孟驚覺的他的視力大退,眼睛看東西很糢糊。今年年初去做檢查才知道是腦瘤,開刀後又做更詳細的檢查才知道是肺線癌的末期,腦瘤是肺線癌擴散的。
老孟知道這件事後,就開始了他跟自己人生的恩怨情仇大清算,老孟的這一生無論是在文學的創作上、創作翻譯或對環保、生活態度,都備受肯定,真是惠人良多。阿呀!唯獨情債這一塊,聽說情人很多,用情不專,備受爭議。這是他人生的最大一本帳,一時也實在很難清算,有兩筆無關情事的比較好結帳。
老孟年少在台大念書的時候,做了兩件壞事,有一次在台大書房附近的書店裏,在那桌上看到了一把漂亮進口的日本小洋傘,因為當時台灣的經濟普遍不是太好,這把小洋傘顯得很珍貴,一時就起了盜賊心,將它拿走帶回家送給了他的妹妹。當時他妹妹很感動,覺得他哥哥是愛他的。
還有一件事是他在台大附近一家皮鞋店定做一雙皮鞋,去拿皮鞋時剛好錢不夠,欠了那老皮鞋匠幾十塊,因為對那皮鞋不是太滿意,所以餘款也沒拿去還人家,老孟對這兩事一直耿耿於懷。 老孟的妹妹來探望他,包了兩萬塊紅包給他。於是老孟決定用這兩萬元做點補償, 一萬塊買雨傘發散給台大附近的商家當愛心傘,另一萬元捐給世界展望會買鞋子送給偏遠地區的小孩。
小書童跟我講這兩件事和商量著如何執行,小書童找到一家雨傘的製造商殺價結果,一萬元買了九十幾把的雨傘,老孟希望印製小卡片寫下這故事繫在每把雨傘上,以表示他的歉意。
我找同學pork印製,他開的公司是做設計印刷的,pork還親自在卡片上打洞,打的手都起泡,總共收兩百塊也實在夠義氣的。pork說他看到那故事很感動,說以後也不敢做壞事了,否則單是死前就忙著算這些帳就忙死了,我心裏也是這樣想的。
朋友螃蟹還幫老孟去打聽那皮鞋店的下落,好不容易打聽到附近商家的一位老阿婆知道那老鞋匠,說那鞋店的老鞋匠早就死了,店關了後代也不知道搬去那裏了!那老阿婆還跟螃蟹說:「那老鞋匠老板人很好不會計較的,都已經這麼久的事了,都已經過去了,叫你朋友不要掛心了。」 聽著小書童的轉述,心裏想著是嘛!這阿婆說得挺好的,而我腦海裏努力搜尋著,過往我到底有做過那些壞事。
今年五月前老孟的狀況也都還很好,常上山看他,氣色看起來不錯,體力也很好。每天的運動量也很大,國小操場走個十圈沒問題。感覺不出什麼病氣,倒是清瘦了一點,看起更仙風道骨了。像是正在閉關中高僧的樣子,我總是覺得他過得了這一關。
八月底我上山看他,陪他在國小操場慢慢的走了三圈,體力很明顯是差了些,但氣色也還好。我想是化療的關係,我安慰老孟說你現在像冬眠中的蛇正在脫殼,所以感覺很虛弱,等過了這一關就會慢慢又強壯起來了。那天小書童還煮了一餐很豐盛的晚餐,還買了啤酒,幾個朋友陪老孟吃晚餐,老孟還喝了一口啤酒,吃了一大碗公的稀飯。
九月份初有一陣子我內心老是滴咕著老孟,但想他現在很需要休息不要打擾他,所以也一直忍住沒打電話給小書童,有一天實在覺很不安,忍不住打電話給小書童,結果才知老孟已住院了三天了。
去看老孟時他意識還很清楚,我拉著他的手笑著問他我是誰阿!老孟微笑的瞪著我,好像是在罵我問甚麼蠢問題?你以為我神智不清阿!朋友很多來看他,在病房吱吱喳喳的,老孟嫌太吵了還下逐客令。護士看怎麼這多朋友來看他,而且都一副來自個路英雄好漢的樣子,就問小書童說:你們這是甚麼宗教團體阿!
住院的頭幾天老孟還能吃點東西,小書童交待我幫老孟熬點有機的胚芽米稀飯,要用砂鍋熬的很濃稠幾乎不見米粒,從醫院回來也九點多了,去超市買回來浸泡再熬,晚上先熬一次,清晨 迷迷糊糊起來又用小火熬著,然後我又跑去睡覺,結果做了個很奇怪的夢。
夢見我走在一條大馬路幾乎沒人,遠方有一塊平原,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喪禮,那參加喪禮的人都穿著像演樓蘭公主舞台劇的衣服,顏色都很亮麗,像在舉辮一場盛宴。
突然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就醒來了,原來稀飯滾了,溢出來有點小燒焦。我將煮好的稀飯帶去醫院,告訴小書童這夢境,小書童說這有可能是老孟前輩子住的國度,可是我心裏想老孟這一關可能是很難渡過了。
接下來幾天的日子裏老孟幾乎都在昏睡中,有天來了個美女探望,老孟竟然醒來說:泡茶,他那天就只說泡茶這句話,我在旁聽了不禁笑了出來,然後覺得我跟老孟還真的挺不熟的,我上山那麼多次,老孟可沒說過泡茶,都就冷茶喝一喝。
在醫院碰到了老孟的大兒子,想起了有一次去老孟家,我問他為甚麼屋裏有兩台鋼琴,老孟說因為他特別喜歡聽鋼琴的聲音,說到聽兒子彈鋼琴的琴聲就會想掉眼淚。我心想哇!他兒子可能是鋼琴家吧!
見了面問他兒子彈鋼琴這件事,結果他兒子小聲的說:只是小時候學過。原來這位仙人跟天底下的父母都一樣,小孩小小的成就是他大大的感動。
老孟走那一天,是九月二十一下午四點多走的,他走的時刻裏,親人都不在,身邊愛人也剛好不在,只有兩個朋友在身邊。我想老孟一定不忍他們太悲傷,所以趁他們不在時,趕快偷偷溜走,他在醫院備受病痛折磨大概十天左右。
他走後,我思考著在我人生下半場的志願裏頭,如何好走是一件重要的大事,勝過一切功成名就。
那天晚上我們一群朋友在一直在醫院陪著老孟,中間也有一些朋友來來去去,老孟神情很安祥平靜就像在睡覺一樣,朋友唱了很好聽的南管送他,大家哭哭又說笑,場面挺溫馨的,但我想老孟可能會覺得我們吵死了,如果他可以起來說話,他肯定又要下逐客令了。
大家一直待到清晨一點,送老孟進了冰櫃後才離開。民間的習俗是人往生後要先停放八個小時後才進冰櫃。老孟最後的告別式我沒去,因為我想那天晚上已經是我跟老孟一個很最好的道別,夠了。
前幾天我回鄉下老家,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一群朋友還有老孟的兒子,在一個像公園的地方遇見老孟, 他身上穿一件磚紅色的唐式棉布外套上衣,腳穿一雙黑色的功夫鞋,身形挺清瘦的。他從上邊一條小路走過來,像是趕路要去那裏的樣子,我把他叫住,我問他說你現在的世界是甚樣子?
老孟說:「在一片大草原上,我站在一塊石板上,可是這塊石板底下會動。你們不要再跟隨我了! 你們的人生要好好的重新開始,我的人生也要重新開始了!」
說完就走向一個黑色隧道,我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黑色隧道裏。
老孟走後的那兩天,我一直在想老孟走了,感覺也是像徵一個世代的結束了。而對我來說也覺得是自己一某個年代的結束,應該是到一個新的階段,需要好好重新開始的時候了。
我想可能是因為這樣想的,所以才會做這樣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