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退期”和我們自己 馬慧元
朱志學寫於 2011年5月18日 20:04



“衰退期”和我們自己
馬慧元

現在常有人感嘆寫作和文化出版事業的衰退,隨便在哪個中文網站都能看到這樣的帖子,簡直哀歌遍地。甚至有人說,不管怎麼保護版權,寫作也是沒有前途的事業。沒錯,世風日下,大家都在上網,讀書人越來越少,經典文化在市場上被打入冷宮,如此等等。

這樣的情緒,過去我也有,也常常憤然。但現在,我的感受真的很不一樣,這與最近看的一些閒書有關。

既然提到衰退沒落,那我們看看“不衰退”的、甚至所謂“黃金時期”,是甚麼樣吧。拿古典音樂來說,李斯特時代可是鋼琴演奏和創作的黃金時期了。李斯特本人炙手可熱,既是明星也是真大師,其他的人,蕭邦舒曼柏遼茲門德爾松等等,也帶來藝術上真正的偉大成就。舒曼不斷寫文章支持天才同行,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抱團作戰”了。然而,抱團作戰的精神,並沒有解決所有的問題,尤其對那些連抱團都不屑的人而言。法國人阿爾肯(C.-V.Alkan,1813-1888)就是這樣的作曲家。他也是神童出身,也有高超的演奏才能,卻默默地退守在世界的角落。他和蕭邦、李斯特都有交往,李斯特很欣賞他的才能。後人把阿爾肯的《大奏鳴曲》視為李斯特著名的B小調奏鳴曲的同類。作品被忽視,當然和阿爾肯拒絕公關、不願開演奏會有關,也和他作品濃厚獨特的宗教性有關。因為太遠離多數人的音樂經驗,技術又太難,他的鋼琴作品好多年都沒人演奏。直到近年,在他去世一百多年後,一些鋼琴家才開始復活他的作品,從中發現了價值。雖然作品風格既遠離一般意義上的“浪漫派”,又不能歸入任何一類,但阿爾肯有自己的志向、追求和才能,他不該被如此埋沒。時間和歷史,真的是公平的麼?如果是的話,是在一百年內實現公平,還是要在三百年內?那些蕪雜的、難以歸類的好作品,一直在給後人提供思考的難題,又不斷地在和現成的價值觀捉迷藏。

但當年阿爾肯一直沒有妥協,入不敷出的時候也不願開音樂會來給自己做廣告——矛盾的是,他同時又極度渴望有一些承認或成就感。他多年隱居,連正式教職都沒有,默默地寫著沒有任何人彈和聽的曲子,整個人也越來越憤世嫉俗。他在日記中寫道:“連創作對我來說都沒甚麼吸引力了,因為我看不到任何目標。”

你看,這就是所謂“黃金時期”“全盛時代”的音樂天才的淒涼聲音。李斯特、蕭邦的光環屬於他們自己,阿爾肯不但沒沾上光,還因作品風格和時風格格不入,被擠兌得更厲害。類似的例子太多了,音樂之都維也納提供給莫扎特、貝多芬和舒伯特許許多多營養,但並沒有足夠地善待他們。舒伯特無人資助不說,死後十年才開始被人理解。維也納這個音樂史上最重要的城市之一,它有時候被人提起是因為這裡的市民、音樂愛好者們徹底地誤解了真正的天才。天才是天才,環境是環境,兩者不可分割,但也不能混為一談。

另一座歐洲音樂史上的重要城市——萊比錫呢?巴赫臨死的時候,音樂家中最吃香的是泰萊曼。而那時的巴赫沒從這個偉大的時代和地區分到甚麼可見的榮光。老年的巴赫,看到的不是自己的事業“即將沒落”,而是“已經沒落”,不是哀歌而是輓歌,他的賦格不是甚麼“夕陽產業”,而是早已淡出,最直接的受害者就是他的學生克雷布斯,這個可憐的傢伙因為還操著巴赫的手藝,終生貧困。巴赫大概不會想到自己的作品還能再被演奏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二百年,他想到的可能是永久的遺忘。事實上,各種結果,對他來說是一樣的。老而失明的他,仍然忙著修改《萊比錫眾贊歌》等舊作,又寫了《賦格的藝術》,他的心情我們不知道,也許他只是沒有時間考量得失而已。

19世紀下半葉到20世紀初,也有過音樂發展的好時候。一戰前的法國,擁有過弗雷、聖桑、拉威爾和衛多爾。這些精英如此集中地出現,所以這個時代看上去飽滿得很,文化素質之高令今人嘆為觀止。然而真相是,弗雷為了謀生在教堂做管風琴師、教學生來換麵包,在無人承認、生活艱辛的狀態下度過了25年。當回報慢慢到來的時候,他的聽力已經衰退。類似的天才中,運氣從極好到極壞的都有,原因也許是可以找到的,但生命對他們只有一次。

從環境、時代和天才的關係來讀歷史,其實挺有意思。有些天才和他們的成就帶動併發展了環境,典型的如李斯特;也有的天才和環境格格不入,倒是在和環境的頑抗中才成就了自己。從受眾這一端來看,理解並吸收當代的好作品其實很難、很偶然,再好的環境,也是由芸芸眾生組成的。每個時代都埋沒了很多的好東西。類似的故事不但在文明悠久的歐陸,也在年輕的美國上演。上個世紀上半葉,美國出了一些詩人、作曲家,他們一邊做美國人、吸收紐約的城市精神,一邊做loser,負債累累,處處碰壁。他們骨子裡反美國反得最厲害。

你看,無論在哪個時代、哪個環境,個體總是個體。不管環境對錯,別人的成就和光環是別人的,罩不到你。再蒸蒸日上的時代都如此,別人的概率並不負責你的人生,而環境、時代、時風,至多提供某個個體一個可參照的概率。

說到概率,你我既生在世界上、人群中,每人頭上都籠罩著依據不同特徵而分的概率值,最明顯的是年齡、性別、環境、時代、天分……

不是說這些概率都不會起作用,但在這些“可見特徵”之外,分明還有一些“不可見特徵”,那些不可見、沒有被計算過的概率值,在默默起著作用。從表面看,許許多多的人的成就都是小概率事件,不可能事件,但這些人身上深埋著一些逃脫普通測量、難以量化的潛質,比如:意志和決心。在女性不可能有所成就的歷史上,在女人生存條件比現在惡劣得多的環境下,也有傑出的女性狠狠扳過了那個概率值。在小得不能再小的概率面前,總有一些異數無視概率,讓自己身上更堅強的東西自由生長,直到讓它健壯得壓過了環境和時代,讓那些塑人成型的力量軟化並退卻。

於是這個世界奢侈地擁有了巴赫、貝多芬以及許許多多的人。記住這些人,不是因為我們慷慨,而是因為我們從中獲益。而巴赫和貝多芬並不知道這些小概率的結果,他們背對著別人眼中近於“0”的概率,躬行那個概率值等於“1”的、活完自己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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