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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舉
潘人木---一關難度
分類:風華50年
2010/04/12 1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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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倫比亞籍大作家「馬奎斯」在其不朽名著《百年孤寂》裡寫:「年老就是與孤獨結盟」。我喜歡他的書,卻不信他這一套。

自小我對腳步聲就很敏感。即使在半睡半醒之間,由腳步聲就知道是誰來了,誰走了,誰生氣了,誰穿新鞋了。

倒是沒聽過自己的腳步聲。

有一次,的確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了。十一歲那年,在讀小五的時候,大考算數做錯了一題,老師叫我到前面黑板上再做一次。這是丟臉的事,走路的腳步亦應知恥,輕輕的走,而我卻由座位騰然而起,邁開大步,衝往講台。這時候課堂裡鴉雀無聲,只有我的腳步匆匆然,急急然,「他他他他」。

題目是做對了,站在講台上等待老師誇獎一番。不料老師卻笑著說:「剛才我以為你要飛過來呢。以後走路放輕些。」

他何嘗知道,青春健康是藏也藏不住的。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一年又一年 ,青春到老年,只是一眨眼。伴侶西歸,子女遠離,從此聽見的腳步聲居然都是自己的,走進這個屋子空空的;走到那個屋子空空空。孤獨的腳步聲,落在髮上,牆上;落在穿窗而入的陽光上,與之共舞。即使穿著軟底鞋、便鞋、拖鞋,也常常聽見足下鏗鏗。

有一天,我那僅存的空空腳步聲也忽然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拖拉拖拉,窸窸窣窣。原以為這可憐的空空的剩餘,也可以伴隨我餘年,它怎們在一夕之間就棄我而去了?憂傷之極!慌張之極!我究竟做了什麼背天害理之罪,讓老年掩忽而至?我的雙腿不聽支使了,上下樓梯,有如膝蓋骨兩相脫離,舉輕若重。必手扶欄杆,彎腰駝背,跋涉上下,若將鏡頭拉遠,豈不像冬眠剛醒,餓得無氣無力的老熊一隻?夜裡入眠,每一翻身,便以雙手抬一腿,輕輕移動之,否則便痛徹心腑。如此一來,雖然還能走,腳步聲卻完全沒了章法,欲再獲空空而不可得。西洋人說:「看牠怎麼飛,就知牠是什麼鳥。」今依樣畫個葫蘆,改說:「看他怎麼走,就知他有多老。」庶幾近矣。

原來孤獨與老年是藏也藏不住的。

作夢也不曾想到,到了老年,所求者卑微到只是自己的空空腳步聲而已。
但我並不失望。失望使人脆弱。我無法不接受自然的老年,卻絕不願接受心理的脆弱。我去看醫生,按時,認真。但吃藥並不見有效。

我反覆地想,除了年老,是什麼推手,除了年老,置我於如此境地?很快,答案便出來了,是別離!

與親愛的人重重別離使我孤單;而孤單加速我的年老。

哥倫比亞籍大作家「馬奎斯」在其不朽名著《百年孤寂》裡寫:「年老就是與孤獨結盟」。我喜歡他的書,卻不信他這一套,我才不要結這個盟。我要與孤獨作戰來「救老」,我決定狠下心來,軟硬兼施地打倒孤獨。

首先,我把置於玄關的一盆龍爪花連土倒掉。因它二十多年來,聽盡家人腳步聲,目睹一個一個的遠去,故而長著茂盛的別離。

我應允自己,若空空順利歸來,以後我一定珍惜,並在我的日記本改造的「年度慶祝日」手冊裡,記上一筆「空空回歸日」。上一條是「獨力擒鼠成功日」。

也曾單槍匹馬去看下午七時電影。混在雙雙對對青少年當中,腳穿平底鞋,手拿潛水艇三明治、可樂、爆米花。悠悠然吃吃,喝喝,看看,卻不知銀幕上進行何事。散場時,故意走路回家,給我的腳步一個機會,讓它在微黃的夜色中,悄悄回到我的腳下。佇足在所經過的電視牆前,多給它一些時間,結果仍是擦拉擦拉,直到家門。

也曾日日夜夜開著電視和收音機。因聞科學朋友講,電磁波可以「載」音波,我那翹家的空空或可搭個「便波」回來吧。自是幻夢一場。

也曾關起門來,穿上新買的高跟鞋,在地板上「硬走」,不信它永遠捨我而去。剛走上三五步,便疼得廢然頹坐。無情的枉費心機。

如是者兩年之久。

那天傍晚,滿室蒸騰著六月的悶熱。巷子裡出奇的靜。每日此時賣麻糬的嗒嗒嗒敲出聲也沉默。一陣輕風吹起白色窗帘的舊痕斑紋,呼打做響,宛如飛來一隻始祖鳥,將攫吶我入洪荒,這才感覺腹中轆轆,正如洪荒。

出門找餐館,才知今天是端午節,大家團聚了午飯,還要團聚晚餐。全休息了。

經過小公園旁數株「胭脂花」,上百朵的小紅喇叭花,張口結舌地注視我,「怎麼一個人過節啊!」這種花全世界都長得一樣,其不識相也一樣,總在你淒涼無侶時,出現眼前。

端午,媽用粽子味的手,嘩啦啦撩起蒲艾水,給我洗臉。抹擦一面銅鏡般繞著圈兒說:「丫頭,你越長越白,一年都不會長癬!」現,不是那樣的端午!

掛上葫蘆香包,繫上五彩絲線,用粉紅的指甲花瓣加蒜搗爛,染上本就粉紅的指甲。現,不是那樣的端午!

是獨自一人找飯吃的端午!

平日燈火通明的大街暗了。

平日擁塞的大街空了。

一片透著暗綠的粽葉,無牽無掛地從我腳底下沙沙而過,探戈著穿越馬路,停在對面的公車站,左顧右盼等駛入時光隧道的班車?茫茫然的端午!
模糊中聽見一女童的嬉戲聲,陽光舖滿的院子,高粱編成柵欄旁,手提一縷絲線栓著的「嘉慶通寶」,踢著唱著:「一根線兒,踢兩半兒,打花鼓兒,繞花線兒,裡踢,外拐,八仙過海,九十九,一百。」

也聽見那女童讀書聲:「浩浩乎平沙無垠,迴不見人……鳥飛不下,獸鋋亡群,亭長告余日,此古戰場也,往往鬼哭,天陰則鬥。」

什麼是古?什麼是戰場?鬼吠是什麼聲音?

日月交替中,那女童卻不知不覺早已投入戰場,打了半個世紀的糊塗帳,只落得孤單又孤寂。

只有一家高級餐館亮著燈。他們不是賣便當的。只好,硬著頭皮走進去。開門處,一夥勾肩撘背的爛醉男女走出,剩出裡面空空。

「幾位?」

居然,我愣在當場,紅暈紅上我的臉。一生中回答過多少複雜的問題,卻從未回答過如此簡單的問題。原來向人公開宣稱自己的孤獨,是我生命中最難闖過的一關!

我不能不吃飯,我不能退卻。於是,蘊育十來年的勇氣之果,適時爆裂。
「一位!」聲音大得把自己嚇一跳。

字典上最難學的兩個字原來在這裡!我說出來了。

懷抱一身輕鬆,靠窗坐下。燈光輝煌處外望。孤獨的街燈下,古端午在縮小、淡出。

不會想以前,不會想與伴侶同度的端午,更不會想萬里外的兒女此時在想父母嗎?

從從容容。面對當前。攏攏頭髮,輕呼女侍,叫了三菜一湯,同他在日。竟然吃了久違了的一頓飽飯。

走出餐廳,夜色已深,忽聞一女與我同行。登登登的腳步何其均勻流暢!是誰?不禮貌地回首,無人。環顧四周,亦無人。此跫音來自自己腳下,卻渾然不知。

喜不自勝,驚不自勝,怎麼可能?身體竟如一舟橫野渡,完全的自由。

不是真的吧。試試看。邁開大步往前走,踏踏踏;漫步走登登登,快步走卡、卡、卡。是真的!腿不疼腰不痠。是我捨出了「一位」,換來了「雙腳」。

翻天的快樂,可惜無人可訴,無人能懂,無人信以為真。

於是我抱住眼前的一棵管它是什麼樹,認做知己,淚滴紛紛告訴它,我能夠又聽見自己的腳步,就足以原諒十多年的艱苦歲月了。

我知道,此樂不可能永遠為我所有,因孤獨雖敗,老年仍在。但我至少不再絕望。

黑暗中帶著微笑,快快樂樂往回家的路上走。不識相的胭脂花迎我以濕淡的香。

世上沒有真正的孤單。只要有勇氣創造另外的自己為伴。

仰望天邊,那顆孤獨的金星,好似向我慢慢走來。


潘人木小檔案

潘人木(1919---2005)本名潘佛彬,遼寧法庫縣人。曾任台灣省教育廳兒
童讀物編纂小組編輯、總編輯。為50年代的重要女作家,其先以創作小說
知名,後致力於兒童讀物的編寫工作,提攜無數的兒童文學界後進。著有
小說《漣漪表妹》、《哀樂小天地》、《馬蘭的故事》等;兒童文學《石
頭多又老》、《跟屁蟲》、《跨我》等。過世後,遺留近十部未刊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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