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森朵夫琴屋手記

後記：

這是六年多前的一篇心情手記，與現在的心境雖仍有跡可尋，但終究已有很大的距離。

記得是剛來到這學校的第二學期，偶然從一位要好的同事知道了朱少麟的“傷心咖啡店之歌”，一氣讀完後，慨然有感，乃草成此文。近日無心為文，乃翻檢舊篋，順道去其枝蔓，刪訂此文。誰期，六年時光，轉眼已成煙月事往，生命根柢處的孤獨感，非但未見減輕；長期缺乏潤澤的情感，竟似又沉澱了遠勝往昔的荒涼......

做人不易，為學實難。
最近確是走得步履維艱，但卻也更強化了我寂寞自甘、一意孤行的決心。

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冥想劄記之八﹞

靈氣秀逸者，理該有此嘆息...
花樣年華，就不該有此飄零之感嗎？
對生命底蘊的直覺，原不見得跟年紀有關的。何況，某些夙慧逼人的生命，可能早經歷不只一次的輪迴。看似年輕的肉身，卻是稟具著勘破世情的老靈魂...

我不認為這是消極不消極的問題。
對俗情世間的頹廢，很可能隱藏著對生命更徹底的面對。相對地，看似積極的投入世間，在另一更高的意義上，卻很可能是在積極的逃避生命！那麼誰才是消極的呢？

所有高度覺醒的意識，很難不陷落於茫茫世間舖天蓋地、席捲而來的陌生感.
然而，帶著非比尋常的敏感，觀照著這分與生俱來的距離感，正是一切意義尋索的起點.

我從不擔心消極，該擔心的是消極的底層是否內孕一厚實的理性基礎.理性與感性，虛實相生，陰陽互濟.這兩者若不能平衡發展，將變成佛魔交侵，生命遂只能落得無謂地空轉，氣力耗盡也邁不動步的.

﹝完﹞

﹝冥想札記之七﹞


我個人不傾向把寫作當成職業。正因看重這事，我不願被現實生計或職場壓力扭曲了我在文字世界裡的展現姿態。不管是投稿、徵文比賽、出書、出版市場趨向...太多的遷就，會讓原本該是逼近靈魂核心的神聖志業，淪落為曲學阿世、侮食自衿的文字賣淫！然而，一旦文字工夫，只是成了趨附世俗尺度的成名手段，這等以作家身份販賣靈魂，實則媚俗到骨子裡的假藝術，本身就是對生命的背叛；而真正的藝術，是不能沒有生命感的！它命定是離靈魂最近的工作...
歐陽修《六一詩話》論及一代文宗韓愈：

退之筆力，無施不可，而嘗以詩為文章末事，故其詩曰： 「 多情懷酒伴，餘事作詩人 」 也。然其資談笑 ， 助諧謔 ， 敘人情，狀物態，一寓於詩，而曲盡其妙。此在雄文大手，固不足論…..

我也深自嘆賞其“餘事作詩人”的從容氣度！

寫作，對其而言，只是以餘心、餘情、餘力優遊為之罷了！隱藏在從容的背後，其實是豐沛生命的自然流溢..……
這種創作表現，只可能來自一種整全的人格，一種全方位的修行；以其蓄積甚厚，隨手發而為文，亦自成險峻而難以企及的高度.....

所以，真正的寫作功力，其鍛鍊工夫的法門，其實是在寫作本身之外的.....

我高山仰止的弘一法師，在致許晦廬的一封信中曾說：

朽人剃染已來二十餘年，於文藝不復措意。世典亦云：“士先器識而後文藝”，況乎出家離俗之侶；朽人昔嘗誡人云，“應使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文藝傳”，即此義也。

葉聖陶在談弘一晚年書法時也有一段耐人尋味的評論：

“弘一法師近幾年的書法，有人說近於晉人。但是，摹仿的哪一家實在說不出。我不懂書法，然而極喜歡他的字。若問他的字爲什麽使我喜歡，我只能直覺地回答，因爲它蘊藉有味。就全幅看，好比一位溫良謙恭的君子，不亢不卑，和顔悅色，在那裏從容論道。毫不矜才使氣，功夫在筆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

好個蘊藉有味，工夫在筆墨之外！

真有志於寫作，還請細細體會，寫作靠的絕不是一種少年的銳氣與狂飆的天才，

而是倚仗著一種從容中道卻自成高度的格局與見識。前者,靠的是一種原始生命的強度，然而，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夕，待江郎才盡，靈思耗竭，也就油盡燈枯了；後者卻提煉自一種豐沛的生命歷練與深度的人文省思，越是經歷苦難的淬煉，越是磅礡沉烈，邃密入神。

這番意思，再沒比晚清詩人龔定庵更透徹的了！

我每掩卷長嘆，曾經有那麼一個年代，知識份子震鑠千古的文采是緊扣整全的人格修行噴薄鼓蕩而出的！

流溢於文字裡的熠熠寒光，盡是波瀾浩蕩的生命感慨與直逼靈魂底蘊的冷澈觀照。

那絕不是以陰柔幽邃風格見長的文字巧思與精明算計所能想像的境界...

看看龔定庵《己亥雜詩》跋尾一篇警煉的題詞吧！我永遠記得第一次目擊這篇文字時所經歷的精神撼動…...

“天下震矜定庵之詩，徒以其行間璀璨，吐屬瑰麗。夫人讀萬卷書供驅使，璀璨瑰麗何待言！要之有形者也。若其聲情沉烈，惻悱遒上，如萬玉哀鳴，世鮮知之。抑人抱不世之奇材與不世之奇情，及其為詩，情赴乎詞，而聲自異，要亦可言者也。
至於變化從心，倏忽萬匠，光景在目，欲捉已逝，無所不有，所過如掃，物之至也無方，而與之為無方。此其妙明在心，世烏從知之？”

﹝完﹞

﹝冥想劄記之六﹞

你期待著存在所能給予的最終極的幸福……
人們說：那就是愛了……
當然，你的思考深沉得多。你知道，那經驗不會只是發生在尋常的戀人之間。它若發生了！就定然印證了是夙世的靈魂伴侶……

發生在兩人之間的，是一種無言的融合，是一種清風徐來、吹面不寒的輕暢與自在……
然而，是什麼樣的條件讓兩顆心靈能夠以相同的韻律一起流動著……
那就是柏拉圖那則有名的希臘寓言了！
寓言裡，人，原本是雌雄同體的完整存在，因為觸犯的天神，而遭受嚴懲……
從此，他﹝她﹞們橫遭嫉憤的天神給劈成了兩半，而後各自放逐到天涯的盡處，並自此流落不遇……

為了意識深處留下了永恆的空缺……
他﹝她﹞們於是展開了千年的尋索，只為了重新尋覓“完整”自己的可能，好彌合那已然被撕裂的心靈創傷.......
《搖滾芭比》的電影配樂裡，有這麼一段悸心的文字：

It is clear that I must find my other self ………
What does this person look like ? Identical to me ? Or somehow complementary ?
Does my other self have what I don't ?………
Will this person embarrass me ?……
Is that how we put ourselves back together again ?……
Or can two people actually become one again ?

歌詞裡顯露了莫名的困惑與焦慮………
那是一種來自距離感的煎熬……………
一個美得令人迷惑的年輕朋友說了：
她選擇的靈魂伴侶，一定只能是她愛他較深的人，而不是愛她較深的人？
我不以為然！
正因妳接受了不對等的愛情，反證了妳所選擇的對象並不真是妳的靈魂伴侶！





若他真是 your other self ，他會困惑於認不出妳嗎？若他認出了妳，他會允許妳愛他超過他愛妳的不對等狀況嗎？他允許，他不夠珍惜，正因他不認為他已遇到他願意付出全然珍惜的人，這個認不出妳的人，妳卻反認為那就是妳的靈魂伴侶………
妳愛上的原來只不過是自己投射在對方身上的幻覺………..
所以，不論是妳愛他較深，還是他愛妳較深………
對方都不會是妳的靈魂伴侶………
因為，那在對等的愛中交流、融合為一的，只能是同一個靈魂──

同一種韻律、同一種磁場、同一個高度、同一種本質……………..
兩個不同的身軀，但卻是同一個靈魂…………..

既是在同樣寂寞的高度達成交會，全心珍惜都還來不及了！又哪能允許兩人之間有姿態高下之分呢？
姿態高的，是在糟蹋、利用那盲目迷戀於自己的人；
姿態低的，卻只逼顯了自己不被人全然接納的自卑心態！再一廂情願允許自己流連不去，允許對方給的是不完整的愛或是駁雜私慾的的利用，那就不只是自卑，而更顯得自己在犯賤了…………
發生在靈魂伴侶間的愛，會這麼沒有尊嚴嗎？

所以，我不想讓自己也掉落在相同的迷思當中……………
在我看來，關於愛情，只有一種選擇──
要就是全然地抉擇那終於出現的my other self…….一如你毫不勉強地抉擇自己，要不然就是自甘寂寞，靜待時節因緣；
而不是在愛妳較深的人，或妳愛他較深的人之間，作一個怎麼樣都是殘缺和遺憾的選擇……………..

選擇，唯一的意義在於創造完整。
若你和your other self…不能通過一次決定性的選擇而共同創造出各自所無法達成的完整，甚至，竟不免選擇一段不對等的愛情，讓自己給绞得支離破碎…….
那又為什麼要愛呢？
這種愛並沒創造出更豐盛的生命，只是讓自己被囚禁在意志的衝突與靈魂的飢渴裡，無謂地摧毀了自己的尊嚴和自由……….
最後留下來的，不過是我們早習以為常，並永遠逃不開的愛情廢墟……………


﹝完﹞

﹝冥想劄記之五﹞

孤獨、孤獨，永遠孤獨;
不滿、不滿，永遠不滿...

這段描述讓我心驚！
我恍然在裡頭看見自己的命運...
孤獨是宿命
不滿是悲願
前者是心境的距離帶來的天刑...
後者則是為回應此天刑而選擇的生存姿態...

悲哀嗎？
不！我在裡頭體驗了難以言喻的艱難與莊嚴...
這是為窮盡生命幅度必得償付的代價……
覺悟透徹了，也就還它一個安然承當……

所以，我不迷執所謂的快樂……
快樂只是得遂所欲，但我不是靠著慾望來主導生活的……
慾望的滿足，頂多只是附屬的地位，我一向隨緣，無可無不可……
那未曾強求而自然發生的，我知足而珍惜……
那無可奈何而終歸離去的，我如其所逝，決不強留……
唯一重要的是命運！是臣服內在本質，而一步步走向更高成熟的可能……
這是修行人的悲願……
寒山孤往，寂寞獨尋……
本是莊嚴的命定……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所以，不須問我如何尋覓快樂？
在我看來，滿足一千個慾望，不會比克制住一個慾望來得更喜悅……
與其尋求虛幻的快樂，不若斬斷痛苦的根……﹝續﹞

由誠實而心安，由心安而成熟，由成熟而上達深不可測的寧靜與充實……
自有鳶飛魚躍的深沉悅樂。
孔顏樂處何在？
若明此中理境，飢來吃飯倦時眠，亦見天道流行……
正是沈三白在《浮生六記》所言的“布衣飯菜，可樂終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