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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想札記之七﹞


我個人不傾向把寫作當成職業。正因看重這事,我不願被現實生計或職場壓力扭曲了我在文字世界裡的展現姿態。不管是投稿、徵文比賽、出書、出版市場趨向...太多的遷就,會讓原本該是逼近靈魂核心的神聖志業,淪落為曲學阿世、侮食自衿的文字賣淫!然而,一旦文字工夫,只是成了趨附世俗尺度的成名手段,這等以作家身份販賣靈魂,實則媚俗到骨子裡的假藝術,本身就是對生命的背叛;而真正的藝術,是不能沒有生命感的!它命定是離靈魂最近的工作...
歐陽修《六一詩話》論及一代文宗韓愈:

退之筆力,無施不可,而嘗以詩為文章末事,故其詩曰: 「 多情懷酒伴,餘事作詩人 」 也。然其資談笑 , 助諧謔 , 敘人情,狀物態,一寓於詩,而曲盡其妙。此在雄文大手,固不足論…..

我也深自嘆賞其“餘事作詩人”的從容氣度!

寫作,對其而言,只是以餘心、餘情、餘力優遊為之罷了!隱藏在從容的背後,其實是豐沛生命的自然流溢..……
這種創作表現,只可能來自一種整全的人格,一種全方位的修行;以其蓄積甚厚,隨手發而為文,亦自成險峻而難以企及的高度.....

所以,真正的寫作功力,其鍛鍊工夫的法門,其實是在寫作本身之外的.....

我高山仰止的弘一法師,在致許晦廬的一封信中曾說:

朽人剃染已來二十餘年,於文藝不復措意。世典亦云:“士先器識而後文藝”,況乎出家離俗之侶;朽人昔嘗誡人云,“應使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文藝傳”,即此義也。

葉聖陶在談弘一晚年書法時也有一段耐人尋味的評論:

“弘一法師近幾年的書法,有人說近於晉人。但是,摹仿的哪一家實在說不出。我不懂書法,然而極喜歡他的字。若問他的字爲什麽使我喜歡,我只能直覺地回答,因爲它蘊藉有味。就全幅看,好比一位溫良謙恭的君子,不亢不卑,和顔悅色,在那裏從容論道。毫不矜才使氣,功夫在筆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

好個蘊藉有味,工夫在筆墨之外!

真有志於寫作,還請細細體會,寫作靠的絕不是一種少年的銳氣與狂飆的天才,

而是倚仗著一種從容中道卻自成高度的格局與見識。前者,靠的是一種原始生命的強度,然而,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夕,待江郎才盡,靈思耗竭,也就油盡燈枯了;後者卻提煉自一種豐沛的生命歷練與深度的人文省思,越是經歷苦難的淬煉,越是磅礡沉烈,邃密入神。

這番意思,再沒比晚清詩人龔定庵更透徹的了!

我每掩卷長嘆,曾經有那麼一個年代,知識份子震鑠千古的文采是緊扣整全的人格修行噴薄鼓蕩而出的!

流溢於文字裡的熠熠寒光,盡是波瀾浩蕩的生命感慨與直逼靈魂底蘊的冷澈觀照。

那絕不是以陰柔幽邃風格見長的文字巧思與精明算計所能想像的境界...

看看龔定庵《己亥雜詩》跋尾一篇警煉的題詞吧!我永遠記得第一次目擊這篇文字時所經歷的精神撼動…...

“天下震矜定庵之詩,徒以其行間璀璨,吐屬瑰麗。夫人讀萬卷書供驅使,璀璨瑰麗何待言!要之有形者也。若其聲情沉烈,惻悱遒上,如萬玉哀鳴,世鮮知之。抑人抱不世之奇材與不世之奇情,及其為詩,情赴乎詞,而聲自異,要亦可言者也。
至於變化從心,倏忽萬匠,光景在目,欲捉已逝,無所不有,所過如掃,物之至也無方,而與之為無方。此其妙明在心,世烏從知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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