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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與音樂
2009-06-17 中國時報 【楊照】
 村上春樹的作品總是離不開音樂,台北愛樂管弦樂團結合文學作品,舉辦「村上春樹古典音樂會」,六月十九日在國家音樂廳登場。本文即是這場別緻音樂會的先聲。

 雖然明知是事實,還是很難想像村上春樹今年六十歲了,離他出版「聽風的歌」也剛剛好三十年。

 在我的閱讀印象中,村上春樹總也不老。面對他變成一個「花甲老翁」的時間顯像,我必須認真檢討一下,為什麼會那麼難以接受村上老了的現實?

 不光只是因為他跑馬拉松,而且才剛出版一本談馬拉松的書,更關鍵的應該還在村上春樹寫作的風格,以及寫作的內容。從「聽風的歌」讀下來,三十年間村上春樹的小說作品,維持了驚人的一貫性,小說的主題,尤其是小說的人物角色,前後相啣,彼此呼應。

 三十年來,村上小說裡的主角,男主角,維持了清楚明確的特性。他們都和外面的世界保持一定的距離,弄不懂為什麼這個世界會這樣,然而同時卻又憊懶地不去弄清楚。他們都在追尋著些神祕的目標,偏偏那些他們無法停止追尋的東西,永遠模糊曖昧,更麻煩的,永遠說不明白,對自己說不明白,當然更不可能讓別人了解。他們只能在迷霧中帶著一個不能放棄的念頭持續走下去,懵懵懂懂地經歷所有奇怪的事。

 小說裡那些經歷的奇怪程度,與主角的憊懶懵懂形成最強烈的對比,卻也就產生了村上小說最迷人的風格。那些男主角一個個都是巨大的生命經驗吸收機,一次次吸收了各種風暴、各種折磨、各種感動與各種吸引,那些對別人而言應該是刻骨銘心永誌難忘並且必定會徹底改變個人生命的經驗,被他們「就這樣」吸收進去,幾乎絲毫沒有改變他們的迷茫與迷糊。村上小說裡不斷傳達出來,不斷讓讀者驚訝的,正是主角一次又一次以無奈卻不求甚解的態度看待身邊發生所有的事。

 那些事!有時是神祕的電話,有時是電視裡跑出來的小人,有時是具體動物形象的羊男或青蛙大哥,有時是女性主動獻身的性愛,有時是黑道般的人闖進來把房子徹底砸爛,有時是被搬運進完全陌生的時空,有時是世界即將毀滅的災難……村上筆下的主角碰到了,沒有太興奮、沒有太害怕、甚至沒有太疑惑,「就這樣」接受了。

 村上寫出了一個個黑洞般的生命。所有的經驗一碰到他們身上,就被吸進去了,吸收再多,黑洞般的生命本身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他們還是那樣無可無不可地過著。

 老實說,如果拿掉了這種憊懶態度的主角,村上春樹的小說看起來會很驚悚很誇張,甚至灑狗血到了荒唐的地步。看看性愛場面就好了,或真或幻,總是有女人一再主動樂意地跟村上小說男主角上床,那種頻率那種簡單的程度,幾乎可以媲美「○○七」通俗小說。然而,不同的地方就在,村上的主角絕對沒有龐德那種沾沾自喜,沒有男性征服的炫耀,他往往只是莫名其妙、被動地接受了。

 這樣的角色,跟我們身邊的人,都很不一樣。不過我們會在他們身上,讀到一種天真,甚至是一種拒絕長大的固執。無論發生什麼事,他們不願意認真去理解這個世界,如此他們才能繼續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那份拒絕長大、拒絕去弄懂現實的堅持,應該是讓他們成為經驗黑洞的根本原因吧!

 那份拒絕長大、拒絕去弄懂現實的堅持,或許也正是村上小說最吸引我們的地方。在我們的潛意識中,一邊讀著村上小說,一邊有個自己聽不到的聲音訝異著:「什麼!碰到這樣的事,你都還可以不認清現實,被現實改變?」潛意識中,我們被這樣的天真,對於天真的終極固執保護深深感動了,因為我們內在,也曾經、或持續存在過這樣的天真。

 村上小說為什麼能直接對我們的潛意識說話,跳過了顯意識的防衛排斥?或者換個方式問:為什麼他的小說不會因為那樣虛幻荒誕的情結,引起我們閱讀上的反感,為什麼這麼多讀者不斷地耽讀他一本又一本的作品,無法抗拒?

 我的答案會是:因為他創造出來的角色,從頭到尾具備同樣的性格與習慣,村上賦予他們的生活描述,鋪排、暗示了他們的特殊夢幻感、夢幻態度。

 他們的現實那麼不現實。沒有辦法適應「正常」的上班環境,他們從一般人的軌道上游離出來,他們自己下廚做帶有強烈異國風味,卻又如此理所當然的三明治和義大利麵,然後喝啤酒和威士忌,最重要的,永遠都在聽著各種音樂。

 如果把這些元素,尤其把音樂從村上的小說裡拿掉,很簡單,村上的小說角色就不成立了,進而村上的小說就不成立了。(上)

村上春樹與音樂

2009-06-18 中國時報 【楊照】

 村上春樹的作品總是離不開音樂,台北愛樂管弦樂團結合文學作品,舉辦「村上春樹古典音樂會」,六月十九日在國家音樂廳登場。本文即是這場別緻音樂會的先聲。  不誇張的說,三十年來村上寫的,從頭到尾只有一個主題──煮義大利麵、喝酒、聽音樂、聽著音樂的男人,在世界上的奇幻旅程。

 村上有效地說服我們相信:這樣的人,煮義大利麵、喝酒、聽音樂、總是聽著音樂的男人,跟現實保持著一種距離,因為他們的日常生活中,就有著習慣性的脫節,他們擁有自己的步調,和自己的世界。

 音樂用這種方式進入村上的小說,而且形塑了村上筆下的角色。即使在最具體最現實的時光遭遇中,他們隨時可以隨著音樂,進入另一種狀態裡,他們不只聽音樂,而且對音樂有著強烈且自我的感受,音樂是他們抗拒現實最重要又最自然的武器,不管外面發生什麼,聽音樂、聽進音樂的霎那,他們就和現實隔離開了,透過音樂意義的篩節,用跟別人不一樣的眼光,看待對待現實裡發生的事。這樣他們才能一直保有天真,不被現實牽拉進去,不被現實改變。

 能寫出這樣的角色,力量必然來自村上本身和音樂的密切關係。在「給我搖擺,其餘免談」的「後記」裡,村上說:「我最初的職業並非文學,而是音樂。」他指的不只是寫出「聽風的歌」之前,好幾年以開爵士咖啡館維生的事,更重要的,應該是他對音樂的感應,來得比文學還早,還強烈吧!「大學畢業後沒打算上班,考量過該做什麼之後,我就開了一家爵士咖啡館。當時開這家店的動機很簡單,還不就是為了能從早到晚聽音樂。雖然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實在是傻得可以,但當年的我以為人生就是這麼單純。」村上如是說。

 從「聽風的歌」裡的敘述者我,到「挪威的森林」裡的渡邊,一直到「海邊的卡夫卡」裡的烏鴉少年,如果他們自己可以選擇,選的路應該也是不上班去開一家爵士咖啡館吧!經過這麼多年,村上骨子裡還是覺得「人生就是這麼單純」,不同的是,他知道了現實裡有諸多力量侵擾、考驗這樣單純的人生,於是他在小說裡裡一方面大張旗鼓地誇張展示那些討人厭的力量,另一方面又讓飽受侵擾、考驗的主角,總是維持著對於單純人生的信念。

 也就是維持著對於音樂高度的感應,享受藉由音樂感受超越現實的快樂。「只要是好音樂我就絕不錯過,碰到真正出色的傑作更是會為之感動。有時這種感動,甚至還為我的人生帶來了明顯的變化。」村上說。

 所以在「海邊的卡夫卡」裡,卡車司機星野先生在四國高知市的街上亂逛,進到了一家咖啡館聽見了貝多芬的「大公三重奏」,那是「真正的傑作」,音樂帶來的直接感動狀態下,他從咖啡館主人那裡知道了魯道夫大公與貝多芬的關係,突然間,他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像大公這種人的價值,他們在天才、做大事的人身邊,幫助他們,讓他們省了許多困難許多掙扎。那一刻,星野先生的生命意義改變了,同時也就改變了搭他便車的中村先生,乃至少年田村卡夫卡的命運。

 音樂是現實中的夢幻,是帶領我們創造夢幻來重新看待現實的途徑,村上春樹真的如此相信,如此主張。因而,閱讀村上春樹的小說,不能不同時聆聽小說裡看似隨意提及的音樂,什麼樣的音樂,爵士、古典或搖滾,在什麼時候浮出,或許是偶然,但藉音樂開展的天真、夢幻力量,卻再具體、再堅實、再強大不過。

 一個一直如此信仰音樂、如此看待音樂的人,透過音樂用天真夢幻不斷和現實搏鬥的人,怎麼可能會老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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