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劍跨騎揮鬼雨, 白骨如山鳥驚飛。塵世如潮人如水, 只嘆江湖幾人回。“
長年以來,我就是一個對體制格格不入的人。我厭棄開會、不屑察言觀色的曲意迎合、痛恨沒思考力的廢話、不耐瑣碎的例行公事、更缺乏聽命行事的幕僚性格,這讓我職場生涯一再“政治不正確“地自陷險境,成為孤鳥性格的異議分子。偏偏越是大型的組織性團體,似乎注定就越對“創意“充滿“敵意。這絲毫不令人意外!組織性團體從來就不等於一羣各自獨立的個體。剛好相反,它是以個體性的取消作為整合的基礎。所以,在組織裡頭,他們總是敵視“特立獨行“,卻不恥高抬自己“夾者尾巴做人“的高度服從性與配合度來換取卑微的生存。於是,很少例外的,在大型組織裡頭,你總是看到平庸的多數壓倒創意的少數。而只要你繼續堅持自己的理念行事,那就意味捲鋪蓋走路的日子已經不遠。我太熟悉這等野蠻、蒙昧、虛偽、狡詐、卑屈、猥瑣、殘酷、冷漠...錯綜交纏的晦暗生態。在裡頭沒有純真靈魂立足的空間!你越堅持傾聽內在良知的召喚,你就越窒息於這圈子裡上下瀰漫的腐朽氣息。
於是,只要你對價值的追求,依然無可妥協地凌越利害關係的算計,你一定無法忘懷,那回蕩自意識深處的自我叩問,是如何在每一個焦灼難眠的漫漫長夜,折磨著漸驅疲憊的靈魂:
工作應允了什麼?它到底能給我們什麼?當我們將經濟來源、自我肯定、身份認同、社羣庇護、甚至人生意義全部寄託於一份工作、一家企業,一旦遭到它們背叛,我們還會剩下什麼?
昨晚,偶從電影“鬥陣俱樂部“看見男主角布萊德比特一段即興演說。只覺字字扎心,令人驚艷。他顛覆性十足的質疑,為以上問題意識提供了更具根源性的反思:
"我在鬥陣俱樂部裡看到最強壯、最聰明的男人。
我看到浪費潛力,都被浪費了!
該死的!整個世代的人去加油,等著用餐,當著白領奴隸。
廣告讓我們渴求著汽車與衣服,做著我們討厭的工作,好讓我們去買不需要的東西。
我們夾在歷史當中。 沒有目的,沒有地位,沒有大戰爭,沒有大蕭條。
我們的大戰爭是精神上的戰爭, 我們的大蕭條就是我們的生命。
我們從小看著電視,相信有一天,我們會成爲富翁、電影明星、搖滾巨星。 但我們不會的!
我們緩慢地領悟這個事實,而我們對此感到非常不滿......."
只消帶著細膩的專注穿透這段文字,你不得不承認,它確實點出了現代人的精神困境。
特別是對日復一日卡在工作崗位上動彈不得的上班族而言,
千篇一律的職場生涯,只是資本主義運作機制為他們設下的鐵籠【Iron Cage】。
諷刺的是,他們無法不顫兢維護那驅使自己在其中耗竭生命的鐵籠?
為何對圈禁靈魂的鐵籠上癮,而不肯直接丟開?
鬥陣俱樂部犀利地指出:原來,是無孔不入的廣告,提供了迷幻藥般的幸福幻見,全面佔據了我們的視聽,並催眠了我們的思考。
於是我們不惜自虐地忍受著漫長的精神鐵籠生涯,只為了在淘錢購買了更多廣告商品後,得以逐步趨近廣告承諾消費者的幸福圖象。
可真相卻是:這吊足胃口,卻始終渴望而不可即的幸福,說穿了只不過是以一種精神上的意淫來替代酣暢淋漓的生命自體。
他們窮極一生的努力所達成的結果,無非是透過投射在未來的幸福想像,讓這看來格外刺眼的鐵籠給妝點得舒服些罷了!
但鐵籠畢竟就是鐵籠。不是放任自己沈溺永遠往後推遲的幸福想像或永遠無法兌現的瑰麗承諾就可以視而不見的!
何況即令是那些在我們眼中看來完全融入幸福圖景的少數幸運者,他們果真幸福嗎?我很懷疑,一個試圖犧牲自由以交換幸福的人,是否真擁有人們所豔羨的“幸福“?
只要自由是構成幸福的必要條件,這種淪喪自由的幸福追求,就注定是一場幸福的自我否定。
至少,我這類人就無法這樣想。
當初所以會選擇離開職場,做起soho族來,正是因為自知無法忍受取消自由的虛妄幸福。
好在網路時代提供了一個喘息的出口。
它讓我在鋪天蓋地的資本主義網絡下,找到一個拒絕鐵籠生涯的嶄新立足點。
那就是從依附體制、受雇於人的上班族,變身爲網路創業的Soho族【Small office/home office】。
這得從三年多前做出的一個驚人決定說起:
我在花蓮教書十一年,其中五年薪水我不惜重金典藏了一架購自維也納的世界頂級名琴。正是這孤注一擲的決定,把我推入了另一個難以想像的生命歷程........
一年前,為了有更多時間思考、寫作、練琴,或者說,為了更澈底地追尋一種貼近靈魂過活的工作與生活型態,我主動自請資遣,索性連教職都一併給辭了!
揮一揮衣袖,絕塵而去.......
自此棲心遠隱,過起跡近退休的半隱逸生涯.....
所以是半隱逸,我意指:為了維持生計之需,獲取立足這俗情世間必需的現金流量,即令告退驅使靈魂走向腐朽的上班族生涯,我終歸得轉型爲直接貼近市場脈動的 Soho 族。
現在,只要我願意,隨時往鋼琴前一坐,就可以在自己一手創立的音樂沙龍即興演奏這架號稱【鋼琴界勞斯來斯】的奧地利國寶名琴貝森朵夫【Bosendorfer】。
聽眾通常就是慕名而來的民宿訪客。
這樣的分享,早已不計其數!
當我坐在這架名琴之前,內心總立時滿溢著一陣難言的歡暢!
因為,就在與這架名琴相遇的片刻,我已自活在夢想裡頭 。
這就是我在網路時代找到的出口。
這出口既是現實性的,也是精神性的!
我依然保持工作,卻不再是背叛靈魂的工作。事實上,更多的時間我在休息。什麼都不做,只是徜徉在午後的陽光與濃純的咖啡餘香中,細細品味著存在的靜謐與美好,或者,練琴空檔,就隨順靈思流逸,安靜地劄記下思考的軌跡........
正是這麼一個平衡了現實與夢想的立足點,全面撐起了我日後不受體制拘役的新生活。
旁人不解,譏為不識時務,我卻甘之如貽。
這讓我想起一位主攻尼采哲學的鋼琴博士(洪雯倩)寫下的《傾聽~維也納人文記事》,我正因看了裡頭論及卡內提【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本業卻是國立維也納大學化學博士】的一段文字,心有所感,悵然慷慨,乃決然辭職。自是ㄧ去不歸,揮別長年依附體制的鐵籠生涯...
“文人,於維也納的傳統是~不務正業。所指的,並不是作家平日所為“不事生產“式的清談冥想;而是,這些文采斐然的謬思之子,在年富力強、弱冠之時,於此音樂之都所受的精英教育,放眼觀之,幾乎皆與“文學“這一行無關;更有甚者,此等垂史文壇的思想巨擘,往往一輩子與自己所學的本行,從未劃上“學以致用“的等號,亦即,放著好好的錦繡前程與博士頭銜不顧,卻天天泡在咖啡廳發呆。
維也納精神的養分,不是瑰麗的金黃,而是深沉的黑色。............
我們來檢視一下,維也納孕育了哪些不務正業的作家:............
這些人,未曾以本身專業上的知識技術來餬過口,而是一輩子走在一條沒有指標的崎嶇道上,專門從事「不務正業」的事情。
因為,維也納的精神,要體現的是:唯恐無能擁有像貴族般超然的審美品味,及體驗藝術意境的優雅內涵;而最鄙視的毋寧是:那種處心積慮想盡辦法,投機押寶式地選擇未來可能大發利市,看好又叫座的職業,然後再從手上〔或別人身上〕所擁有的資源,榨出更多營生利益的媚俗〔Kisch〕態度。”
好一句耐人尋味的“不務正業“!
這四字石破天驚地打開了我看待人生的嶄新視野!顯然,這一幕幕啟人深思的人文風景絕非偶然!它離不開歐洲積澱深厚的文化養分。一如卡內提【Elias Canetti】1981年榮膺諾貝爾文學獎時,當他站在斯德哥爾摩皇室大廳,致謝辭的第一句話是:我所有的文學養分,全部都是維也納給我的。【卡內提少了他年輕時曾講的一句話,即:這養分,是由維也納最晦暗的部分所孕育迸流出來的。】同樣的文化景象就很難想像會孕育自台灣這麼一個極度缺乏生存安全感的島國。
我於此心下有悟~
正是“不務正業“讓人得以從瑣碎紛繁的例行生活中掙脫出來,這就為生命創造了“心無旁騖“的條件,而“心無旁騖“則讓人得以凝聚並提撕住更具靈性向度的追求。
我於此形成了自己的工作哲學:
真正的工作,終不離性情.........
唯有"不務正業",乃能"心無旁騖"。唯有“心無旁騖“,乃能“一心皈命“。
可歎!
此意幽微,未嘗不欲人解,世人多忙,終未得善解之人。
塵泠2009.10.19 觀【鬥陣俱樂部】有感
- Oct 21 Wed 2009 01:39
那縮減生命的,就與之對峙~兼談我從上班族轉型為SOHO的心路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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