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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Re Audrey ~ 兼評電影版“周漁的火車”
朱志學寫於 2011年8月31日 1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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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r Audrey:

欣見妳來信^^
也由衷感念妳的惦記。
我是敏於文字的人,也一向只打從心底接納極少數真有能力通過文字予我以心靈撞擊的人!
我相信,一如顯露於字跡的性格,一個人運用文字的細膩度,也充分映照出靈魂的潛質:

拘泥俗情知見者,文字大抵亦觸處成滯;
眼界開闊、思緒靈活、逸興飛動者,揮灑起文字,卻是運斧成風,而入於殺活自在之境;鑽心入骨處,輒令人血氣動蕩有不能自已者........
即此而論,我格外驚喜地發現:
妳的文字,頗富於感染力^^
我初次見妳題寫留言,便直覺:這是很靠近靈魂的文字!
好的文字,總是帶著詩的韻致;
惻悱遒勁的內藴,每層疊而出,而令人尋味不盡.............
這種感染力,是出自天賦?是緣於性情?是文字功夫?是學問根底?
抑或是激於一時的情境湊泊而瞬間催迫出的驚人勃發?
我不得而知!
可我確定的是:
這會是可以觸碰到內心的文字。
不論是與妳有過的兩回深摯對話,以及連著兩篇扎心的文字........
我心裡留下了些綿密深遠的迴盪..............
好ㄧ似流經味蕾而殘留不散的咖啡餘韻...........
杳渺悠長,久久不絕.......

妳說:

“回到現實生活的自己 才發現,認識朱大哥 真是很奇妙 且珍貴的緣分!
像是潛藏在身體裡某一處 一股莫名的能量被騷動
又像是澄靜的水面 起了一波波的漣漪”

“過去 有好多感動 是太過年
輕的靈魂所拙於用言語詮釋的
從您纖細敏感的文字裡
我彷彿看見 那些情感 重新被賦予意義的舞動了起來
莫名 潸然淚下 .....”


這話令人動容^^

人之相知,貴相知心。

我鍾愛的哲學家馬丁布伯將所有的關係歸攝於兩種範疇之下:
一是“我與祢”;
一是“我與它”。

前者意味一切真實的連結,只發生於靈魂與靈魂在深處的相遇。
後者則是以主體與客體間之宰制關係為基底的虛假連結。

剛好妳問及“周漁的火車”這部電影。
我為此特別將小說版和重新改編過的電影版都找出來仔細看了!
這一刻,卻驀然有感:
從妳文字,隱然可窺見~
那同樣在茫茫人海中驅策著周漁,並讓她跟周遭世界顯得格格不入的“觸動”。

對比於世界的冰冷、瑣碎、乏味與功利,這“觸動”卻顯露出某種格外柔軟的生命質地。
我不禁聯想及清初詞人納蘭容若。
他有一闕“采桑子”的詞牌,寫得殊為動人。
寥寥四十四字,刻劃出純真心靈坎陷五濁惡世的命運圖像~
那種難逃於天地之間的荒謬感,那種永遠不合時宜的陌生感,讓遭逢同樣存在感受的邊緣心靈,都從中看見相近的身世之感。

詩人別出心裁地歌詠一種很特殊的花朵。
它品類殊異,身世出奇。
尋常花朵,毫無例外地植根於大地,這花卻偏偏別有根芽:
它輕盈如羽片紛飛的模樣,只出現於天寒地凍之際;
而且,它的根疏離於大地,而是“謎”一般地來自天上.........
這會是什麼花呢?
在此之前,從來不曾有詩人有這般慧黠的創意。
原來納蘭容若歌詠的是自無垠天際飄零而下的“雪花”。

雪花在地上是沒根的;
一如一切絕美的生命,在現實世界也大抵是沒根的!
可這種生命卻是天地靈韻之所獨鍾,它自僻幽獨,卻在世界所無法觸及的存在深處,悄然地自開自落,綻放著獨屬自己的寂靜與奧祕.......

為了感念妳的相知相惜,容我借納蘭這首《塞上詠雪花》轉送予妳。全詞如下: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茄,萬里西風瀚海沙。

只要妳能透入藴藉詞中的深蘊,自會明白我在另一篇文章中述及的感慨:

https://www.facebook.com/note.php?note_id=10150273246549811
http://www.wretch.cc/blog/jjs0035/17262312

“為什麼極致的美,總是使人悲傷?
感情豐沛的人,總渴望可以在這殘酷的世界裡尋索到一點接近永恆的
質素…………..
但為何越是絕美的經驗,越是飄忽易逝…………
難道美和消逝、和幻滅,是同一本質的不同呈現?”

原來,不論是妳或是周漁這樣的女人,內心裡其實都深藏著一列“停不下來”的列車.......
沒錯!停不下來.......
這四字就是貫穿全片的“key link”.......

如妳所見:那“停不下來”的列車意象,不斷在片中交疊反覆地出現。
以我之見:這意象以非凡的隱喻通貫了全片的意義結構。

停不下來的列車,其實是遙遙指向那相對“俗情世界”且為其煩囂之世塵所遮隱的“聖性世界”。
這聖性的世界,具體的象徵就是“陳清”筆下的“仙湖”。

電影裡,讓周漁情有獨鍾的男主角陳清為自己心愛的女子神情專注地朗誦著:

“為了讓你聽見我的話,
有時候變得纖細......
微風吹起鱔魚的冰裂,
仙湖,陶醉的青瓷,在我手中柔軟得如同你的皮膚。
她溢出了我的仙湖,由你完全充滿,完全充滿……”

所云“她溢出了我的仙湖”,實則是來自精神聖域的召喚,而這召喚由你所鍾情的另一個神祕而獨異的“他者”所完全充滿.....

在我看來,這正是海德格論及藝術所賦予的深銳洞見:詩意的棲居。
原來
周漁尋索的並不真是某一個叫做重陽的小鎮,以至小鎮裡某一處具體的小瓦房。
不!周漁尋索的是另一種空間:

它指向一種精神過渡~
從“可見的”(visable)世界,通過世界的“裂隙”,走向“不可見的”(invisable)邊界。
邊界不是一個可以被確定的“位置”。
它飄搖於世界之外、之上、之內、之深隱處...........
列車長不解:非關工作、非關生計,誰能如周漁長期承受每週來回四趟的漫長旅程?
列車長代表著世界的邏輯。
他不懂:對周漁而言,她享受著這讓她得以“逃離世界”以“暫時擺脫世界掌控”的過程。
於是常人“視為畏途”的長程火車,對周漁卻是隱喻著“世界的裂隙”:
在世界中徬徨歧途而找不到出路的窒息感,在此裂隙,找到解放的可能...........
所以,旅途是必要的!
火車,是必要的!!
距離,是必要的!!!

那是她據以掙脫世界的一雙翅膀.....................

於是,我們終於可以明白:
周漁追尋的空間,不是地理意義或物質型態的空間。
它其實是一種精神的託命之所~
託命於“靈魂與靈魂在深處的相遇”所凝成的寓居之所。
這寓居之所純然是精神性的。
它無非是一種馬丁布伯義下之“我與祢”的連結。

小說原著中,有這麼一段文字,正好勾勒出這意義下的連結(ps.這一段描寫,與電影版無異,可小說版另有深刻的意義內核,卻是電影版完全不層觸及的!兩個版本,各擅勝場。我個人更偏愛小說版,深值佳倩對照參看。):

“陳清惟一的辦法是給她又長又溫暖的吻。周漁陶醉了,她不願從這樣的吻中抽出,她不願從這樣的溫柔鄉中走出來,回到冰冷的世界上,那裡的離別是真實的,那裡的思念使這個花花世界變得索然寡味。周漁害怕從中醒來。”

讓我們試著“諦觀”這一方對比於冰冷世界的“溫柔鄉”:
廣義而言,
它可以是私密的孤獨、是棲心玄遠的藝術修行、是曲水流觴的茶人雅聚、是鬢絲禪榻的山居幽隱........

以其非“世界性”之棲居,海德格借賀爾德林詩作標舉其為一種“詩意的棲居”。
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有ㄧ絕美的意象差可比擬~
“絕佇靈素”.........
為何只能是“絕佇靈素”?
因為,這是在世界的“裂隙”或“邊界”,才可能找到的安身立命之所。


周漁的託命型態,則更貼近女性的本能。
她的“溫柔鄉”就是“愛情”。
周漁為之心醉神馳而不可自拔的愛情裡,總恍然予我一股難言的黏稠濕濡氣息.........
春閨裡的香汗淋漓、依偎枕畔的詩歌朗吟、纏綿床第以至上揚至瀕死的靈命交纏..........
原來,色授魂予以入於欲仙欲死之境的“詩意瞬間”,正是周漁的託命之所。
她一心皈命以此。
而且,至死無悔。

顯然,世俗意識特強而全然為俗情知見所盤據者,內心深處是不可能有一列“停不下來”的火車的。
因為,這類人整個存在的重心就建立在“世界”之上。
他的行動邏輯是單向的,講究的是攀援富貴或門當戶對的世俗連結,而非呼應靈魂深沈召喚的精神連結(納蘭詞所喻:“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他相信世界的power,而抗拒來自精神聖域的召喚;
他服膺形勢強於人的現實,而輕蔑壓抑心底的夢想。

這就是我試圖透過“周漁的火車”回答妳的基本想法。
可還記得我上回跟妳提及法國哲學家巴塔耶以“消盡”概念傳達的存在奧義:“神聖的浪費”?
這概念正好可以作為我解析這部片子的另一個切入點:

我們看見:
周漁心中停不下來的列車,總是雙向來去於兩個極端之間~

“世界”與“邊界”............


所云“世界”,正是建立在“交換的算計”所型構的關係網絡;
此則張獸醫所戲謔:過日子那又是另一碼事;

所云邊界,則指向“神聖的浪費”所回應並以之為皈命所在的“精神聖域”;
亦即陳清詩中的“仙湖”兩字所隱喻者。


前者遵循生產與交換的行動邏輯;
後者服膺巴塔耶所云“非關交換”的“消盡”(expenditure)。


這就是“消盡”一詞的莊嚴、崇高與悲劇性之所在!它近乎宗教獻身般的純淨激情。
對比精於算計的機巧與理性,那是一種“即使如此、在所不惜”的血氣與浪漫........
事實上,這才真是血氣與浪漫的精義所在:
它立基於一種“無法不掏空自己”以皈命精神聖域的“神聖的浪費”!

原來
看似浪漫的行動背後,卻是梗在心頭、遲遲無法卸下的懸念。

最具代表性的話面是:
當陳清遠赴西藏,重陽舊居早人去樓空,可周漁還是被內心“停不下的火車”給驅趕著、煎熬著......
不論代表“現實意識”之張獸醫如何苦心慰留,周漁留給張獸醫的最後印象,卻只是一襲蒼涼揮別的手勢......
這蒼涼裡,幽幽藴藉著忠誠與背叛的煎熬。
帶著抱憾在心的內疚,周漁還是淒婉地向送行的張獸醫揮手道別:“我要趕火車了!”...........
她還是停不下內心的火車...........
即令景物依舊,人事全非.........
她還是堅持去見一個已然從她的私密世界中徹底告退的人.....................
更準確地說:
去尋索一個已然血氣殞落,只能凝結於記憶中的影子........

這就是周漁的悲劇!
她只能託命於看不見的“精神聖域”,直至與世界徹底斷了根........
直至
以身相殉........

於是,這悲劇就無可阻止地延伸到張獸醫身上:
即令床第交歡猶自喘息未歇,周漁的眼神卻總是空茫地飄向遠處............
她的身體跟情思斷裂了:
張獸醫可以觸碰到周漁的身體,卻只能窩囊地歆羨陳清:為著另一個男人能夠以“詩的語言”直抵周漁內心的“仙湖”.........


走筆至此,顯見,我刻意選擇的詮釋進路,徹底跳脫了“愛情與麵包”之陳腔濫調。
網路對此部片子的評論,特別是來自女人觀點的評論,大抵不脫此窠臼。
對我而言,這類建立在安全感的匱乏而輕責陳清未能對周漁負責的詮釋觀點,根本無涉深度,也悖離創作者的深睿用心。

這類缺乏哲學省察的世俗觀點,根本無力對周漁這種“不能全然為世俗所化”以至必須在遠方的愛情裡另尋“託命之所”的靈魂型態有所深刻地揭露。


我的結論是:周漁的悲劇,不在她停不下“心中的列車”;而在,她據以幽藏自身的託命之所只能限定在“愛情”一事,卻不知靈魂與靈魂的深度連結何限於“愛情”?

事實上,這也是絕大多數女人的命限。
她們無法自甘寂寞,
無法不以愛情作為存在的重心。
可待情隨事遷,人去樓空.........
一旦面對“物是人非事事休”的終局,也只能“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生命於斯,遂陷落於“存在中不能承受之輕”而進退維谷.........

對此,我個人獨鍾情於山林、琴書、哲思與藝術,以取代愛情的追求。

何則?
冰雪盈懷,中心有主....
以是而能
不趨時變,追慕風雅。

如此寄託情思,
如此安頓性命,
如此求得安慰,
如此擺脫孤寂。
卻也一步步寫下了越世孤行的荒山絕世之姿

這是我的孤獨,卻也是我的幸運!

惟此意幽微,難有可與言者。

馬丁布伯在“我與祢”一書的卷首題辭,庶為知音之論:


“人而無它,不可生存 ; 但惟有它,生存者不復為人!”








ps.

Dear Audrey:

此信甚長,顯然已不限一般的覆信。
理由很簡單:
因為妳問了一個好問題。
偏偏,這部電影也確實讓我瞧出端倪,看出興味^^
憋著滿腹想法不寫,反而不痛快!
為了完整表達我的哲思,當揮筆而就,已不覺逶迤成一篇深入的影評。
深知妳靈彗過人,就請妳做我第一個讀者。
由於
初稿草就時,誤植之處甚多。
今早醒來復閱一過,頗後悔昨夜發信太快!
為免前過,
我剛剛已大幅改寫一遍。
茲重新為您寄上。
前封舊稿,就請刪除作廢。
留下這篇即可。


朱大哥 2011.8.31 凌晨二時三十分 完筆於花蓮貝森朵夫莊園
2011.8.31 午後二時 重新改寫一過






引文參閱附記如後:


註一、劉小楓論“血氣”:就是人對何謂正確、何種東西帶來尊嚴與榮譽的精神感受。


註二、打破“習慣性的屈服中型構的生存邏輯”以免於被“世界”給吞吃。

註三、消盡的深蘊所在近於Paul Tillich所云“神聖的浪費”。神聖的浪費,是為了解放因為屈從生存而備受壓抑的異質性因素,以獲取存在的自主權。

註四、巴塔耶認為:相對於以生產為基礎建立起來的世俗社會的同質性因素 ,存在着一个“聖性的世界”,它是以非生產性的“耗費”、“消盡 ”(Expenditure)為基礎的,與其有關的一切事物共同 構成了異質性的要素。這意味:消盡(expenditure)是對抗以同質性與集體化之慣性規律為基底而型構之“世俗世界”的吞噬,以歸趨真能萌生異質性與個體化之獨異風格的“精神聖域”(聖性的世界)。後者,正是極少數血氣動蕩的天才靈魂必然的託命之所。消盡( expenditure)則是天才必然的命運:從世界向邊界移動:一個朝向詩意瞬間的移動...........

註五、“藝術不是某種更高理性形式的範式,而是幫 助我們沖破理性理解界 限的手段;藝術在此代表的並不是一種更好的理解的整體,而是代表 了拓寬主體、交往和經驗界限的可能性。“~~~藝術之為物者,衝決受制單線邏輯之“理性”框架遮蔽住的理解界限,以抵達邊界外之更豐饒多姿的嶄新理解可能。主體之經驗界限,因之而拓寬,而解放更具獨異性的觀物方式。藝術之創生性者在此。遠離此藴藉豐富之創生性,只是風格萎頓、血氣衰竭的偽藝術。


註六、這種解放“同ㄧ性”以回歸“異己性”的藝術所展現的精神動向,其歸趨所在,端在“建立主體—客體間的非宰制性的交往自由”,以救贖“結構化中的主體”:亦即,通過血氣動蕩的“藝術實踐”,以解放那已然發展成為在龐大的社會體系下虛弱無力的客體化主體。這才是藝術的終極關懷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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