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迴夢:那熠熠斂藏於“空缺”裡的深秘暈眩.......(2011.12.20-21哲思隨感三稿)




劉兄洞見深銳,句句說到心坎^^(註一)

惟中年哀樂,有少年心事所不可及者。
觸緒多感之餘,
我忍不住文思又起.......
續將前文隱而未發之深蘊,細予耙剔發微一番.......


清·龔自珍《又懺心一首》

佛言劫火遇皆銷,何物千年怒若潮?
經濟文章磨白晝,幽光狂慧復中宵。
來何洶湧須揮劍,去尚纏綿可付簫。
心藥心靈總心病,寓言決欲就燈燒。



這首七絕,宛若晚年龔定庵自抒胸臆的“天問”。
惟詩義幽微,難可為言,亦難逢可與言者!
謹勉力而作,略書梗概:


詩云:佛言劫火遇皆銷,何物千年怒若潮?

好一句“何物千年怒若潮”?試問此物者何?
緣何而得不受劫毀?

連結我之前一系列關於愛者與冥視空間的論述,我想說的是:

我從中冥然契會一種似曾相識卻莫可名狀的前置感(somewhere in time.........)。

列維納斯的“他者倫理”對此特有啓發性:

“他者並不依存於區別他者與我的某些屬性中”

“在見與觸的感覺中,‘我’的同一性(the identity of I)往往含納了對象的他性,將對象變成內容。因此,臉唯有在拒絕成為內容時才能真正顯現。”

("The face is present in its refusal to be encompassed")。

這暗示:抗拒被名相界定收攝而化約整併為“對象”的“愛者”,就以不可見的“面容”,悄然凝蓄於此“無分你我”的前置感裡頭,幽幽地晃漾、浮沈、如夢相似........

“同命共在”於更大存在基底的愛者,乃得以鬱結著一股纏綿不盡的情意,而令情人之個體性依此“各正其命”,互相給予更周浹遍潤的成全..........

依我體會,德國哲人謝林所云:
“愛使一切成其為一切..........”
正是在這意義脈絡下,方能獲得妥貼的理解。

而這一股纏綿不盡的情意,正是我於“山楂花之戀觀後餘緒”所暗指的~
熠熠斂藏於“空缺”裡的深秘暈眩...........(註二)

我很清楚:

那唯一能穿透時間裂隙而直抵我內心"空缺"的深秘暈眩,從來只是一縷冰雪之氣...........
所云“冰雪之氣”,以其纖塵無染;
俗情知見無以洞穿(seen),肌膚之親也無以觸摸(touched).........

所以,當龔定庵向存在叩問:“佛說劫火遇皆銷,何物千年怒若潮?”..........
這神祕的未知物X,對我而言,就是蟬蛻塵囂而拒絕被世界給“含納”的冰雪之氣........
這意味:冰雪之氣,只有拒絕成為世界的“內容”時,才能真正“現身”。

行文至此,我乃可逐步廓清迷霧而清楚地表達:

在我靈命深淵騷動的不是尋常的“年少情懷”
年少情懷所戀慕的,無非只是自我幻影的投射~
這類寄託於特定面孔的投射,自始就被封印在表象性世界的硬繭;
它從來就缺乏深刻的哲思與內省,也不可能抵達作為個體性之更大存在基底的“愛者”。

中年哀樂卻可能勘破世情的裂隙,而瞬間漩入那始終對少年情懷保持隱匿的深度空間。
那形成重重框限而令少年心事遍尋不得出路的硬繭;乃得以逼臨一種“內在轉化”的可能:
悄然收疊於世界表象中而形同祕境的“自體性領域”,在某種深度的時間感中,開始褪盡層層包覆,而現身為少年情懷所觸摸不到的深淵景觀。
這景觀,以其不可見,卻又分明逸興飛動地縈繞胸懷。
我姑以冥視空間稱之。
相對猶“依存於區別他者與我的某些屬性”而型構的“硬繭”,拒絕被世界含納而蟬蛻塵囂之外的冥視空間,遂成為深於中年哀樂者的託命之所。
海德格所云“詩意棲居”者以此。
詩意棲居,在此被提煉為一種精神性的皈命。
它不是寄寓於可見的名相世界,甚而無待藏身於可觸可感的血肉形軀;
它就棲心託命於如夢飛騰的胸中海嶽............
正是這“胸中海嶽夢中飛”的冥視空間,為冥神皈命者,創造了某種促使“內在轉化”的結晶過程成為可能的場域。
惟此義幽微,黏縛於可見、可觸世界的皮膚濫淫之輩,實難可與言.........
至於那來時洶湧、揮之不去的一股纏綿之意,當然也非尋常

即令是一見鍾情的許諾,亦了無神聖性可言~
那很可能只是貪戀姿色者以貌取人的“眼緣”罷了!
這種黏縛皮相的“看對眼”,還是離不開自我投射的虛妄。
建立在虛妄投射上的許諾,無非只是維護謊言的一場努力!
這種隨緣聚散、來去如風的許諾,說實了,只是一種存在的“縮減”與“窄化”,它意味讓自己自限語言的囚籠而悖離更大的存在基底。
此則“少年心事”何以終歸浮淺,而不能與“中年哀樂”相提並論;
它根本無力無涉及在自我的幻影投射中隱沒的靈命深度。

我以此深信,越是深於中年哀樂的“老靈魂”,越有條件內藴ㄧ種寬廣的存在基底,而讓自己得以在“深刻的遭逢中”,瞬間被透著冰雪之氣的素淨生命,自內裡給深深撼動。
此亦無它,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實境篇”有云:“忽逢幽人,如見道心.......”
那虛佇靈素而只能千載而下、旦暮一遇的稀有身影,怵然牽動了儼若夙契於心的“前置感”..............

在我而言,與這縈繞靈命深淵的前置感重新恢復累劫暌違的深秘連結,就是一切真理尋索者一心皈命的終極渴求。
這渴求,平日含藏幽微,斂抑清深..........
一旦“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
那瞬間牽動的就是鬱勃橫溢、劫火難銷的純淨激情..........
血肉之軀的本能再強大,社會規訓的桎梏再酷烈,都遏止不住這“非如此不可”的價值渴求所貫穿的“命運”動向!


弔詭的是:命運之所在,一轉之間,就是虛無之所在!

歿身不遇是虛無;所遇非人是虛無;求之不得是虛無;摯愛別離是虛無........
綜此而論:命運的落空,就是虛無。
但無有命運,又何來命運的落空?

此則人生之艱難與哀樂相生處。
我們注定無法從中“去彼取此”。

這意味:緣限、氣限、命限所召喚而來的巨大落空感,既然從來就是以命運的勃發作為底藴;
那麼,在虛無中洗煉淨化自身,自是證得更高覺悟的必然代價。
事實上,我從沒見過哪一個偉大的哲學家迴避得了深刻的虛無感。
虛無,以至於虛無汪洋中波光瀲灧的深刻悲劇意識,幾乎就是所有哲學思考的歷史起點。

所以,在我而言,一切精深的哲學思考,無非輻輳於一個根本問題:

“虛無”到底為誰而存在?

無有命運,就無有虛無。

尋常生物,即令同伴死亡在側,雙眼中仍是一片渾沌、如墜空茫.......
何則?
它的覺醒高度不足以支撐自身自內裡迸生出寂天寞地的虛無感或驚天裂地的悲劇意識!
這說明,虛無從來只隸屬達成更高自覺的個體;
只有意識獲得高度進化而有以跳脫俗情知見維度的生命,才可能向天地悠悠叩問:

“佛說劫火遇皆銷,何物千年怒若潮?”

這是潛入“私密之浩蕩感”的命運旋流才可能引發的深邃孤獨.........

可孤獨對這類人何嘗不是幸福?!
在深邃的孤獨中,虛無的個體,終而走入了那空無一人的“深淵”.........
而真正的哲學尋索者,從來就只能忠於自己的孤獨,並皈命於獨屬自己的深淵..........
這裡面沒有選擇;它只是一種自內裡湧現而無可抗逆的命運。
對一個真正的哲學家而言,世界容或可以抗逆,但命運只能皈依。
何則?
眾生臣服於因果;
覺者則只傾聽命運的召喚............

在這意義上,我全然服膺尼采的超人洞見。
在他生命中的某個時刻,他突然領悟到他稱為“愛你的命運”這個概念:

“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沒有一件是負面的!”(註三)

只因~那殺不死你的,只會使你變得更堅強!
“What doesn't kill you makes you stronger.”(註四)


2011.12.20 哲思隨感



PS

註一:




Docliu Liu 還沒看過這部片子,只因朱兄這篇如詩一般的餘緒描述,無論如呵要去出租店找來一睹.
昨天 17:12 · 收回 · 2

Docliu Liu 完美的愛情3要素:1.非理性,一見鍾情是也;2.被禁止,愛情美酒的甘醇來自環境禁錮的醞釀;3,無結局,若不生離就須死別.
3 小時前 · 收回 · 1

Docliu Liu 可惜"完美"並不存在,完美只存在心理.當看見聽見這樣的故事便勾起心中對完美的憧憬,心神蕩漾不能自已.雖然故事起頭就約略可以猜到過程與結局,依然不能不隨之悲喜.
2 小時前 · 收回 · 2

Docliu Liu 朱兄思維素來細密鋒利,那是理性的部分.可深淵底部蠢蠢欲動的年少情懷,似乎未曾因之稍減也!
2 小時前 · 收回 · 2



註二:參見2011.12.20“山楂樹之戀觀後餘緒"~



看完“山楂樹之戀”,我扎扎實實為那不雜染纖毫私情的愛情給深深撼動了!
只覺那鑽心入骨的迴盪力量,自內裡翻攪得如此徹底!
每一幕畫面,每一張表情,以至眉宇間一顰一笑流動的深遠情意,都讓我為之流連歎息.........
是什麼樣的愛情,竟可以飄然臨在於如是纖塵不染的精神王國?
滿溢的感動之餘,我不禁為自己終究無可救藥地淪為一個徹底的虛無者而隱隱勾動一絲喑啞的憂傷:
知道原來有人是這樣去愛的,我還算曾經真實活過嗎?

看完這片,我才驚覺:
原來,對我而言,在愛情的信仰國度裡:上帝已死!
我根本不相信,撥開寄託於戀人身上的自我幻影外,還能剩下些什麼神聖性。

看得越透,心底就越荒涼......
曾幾何時,我早成了愛情信仰裡的無神論者。
我想,這就是典型浮士德靈魂的虛無吧!

任憑你如何飽讀詩書、博涉群籍;
任憑你跋涉過如何迢遙曲折的知識之路..........
任憑你多年問學煉就的眼力,如何讓你免於表象世界的欺誘與遮蔽.......

形而上的超越,終歸越不過森嚴的緣限、氣限與命限所形成的天塹。
到頭來,還是只能皈命於獨屬自己的深淵,卻始終無以抵達任何一個人的真實存在.......

尋索者,於是在無人可以碰觸的孤獨中,被封鎖在“存在的不可抵達性”裡邊,咀嚼著“相遇之不可能性”所帶來的空茫。

米蘭昆德拉以“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稱之。

如是清狂,在歲月推移下,終而漫漶成氤氳心底的無邊疏離感,而衍成生命中惘惘不甘的“空缺”.........

也許,在荒寒入骨的虛無裡,唯一能把握到的只是:
對那熠熠斂藏於“空缺”裡的深秘暈眩,進行一種永恆的凝視。

可凝視能對抗存在的縮減嗎?
如飛而逝的時間,從來不以個人主觀意志為轉移。
踏著堅定而迫人的步伐,它仍是以一種無可抗逆的力量,快速地掏空“可見”的一切。

於是
不可見卻恍惚可感的冥視空間,在這一刻成了生命僅存的支撐力量:

那氤氳於浮光掠影中的存在旋流,雖吞噬了一切可見的表象世界,卻也以一種更溫柔的包覆,讓僥倖從表象世界逃逸的生命,得以悄然將自己收疊在某種不被無情劫毀給碰觸的深秘暈眩裡。

緣限乖違的“孤獨者”,以此而臨在於救贖的恩寵;
瞬間從天堂般的幸福高度橫空跌落而倍受“愛別離苦”煎熬的失群者,更是如此。

~2011.12.19 “山楂樹之戀”觀後餘緒



註三:

“每一次的許諾都是一種窄化,所以當許諾失敗時,你就必須重新找到一個更大的生活基礎,並且要有維持它的力量才行........

不論你的命運如何,不論多糟的事情發生,你告訴自己:”這就是我需要的。“它看起來也許殘破不堪,但你要把它視為是一個機會和挑戰,勇敢地迎向它。假如你在此時注入關愛而非沮喪失意,你會發現力量便在其中。你能渡過不幸的災難,就是你性格上,精神上和生命上的一種長進。這真是生命的可貴之處!這個時候也正是你自發的本性得以流露出來的機會。

事後當你回顧自己的生命時,你會發現那些因不幸造成極大失意的時刻,正是塑造你現在所擁有生活的事件。你將發現這是真實不虛的。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沒有一件不是正面的。雖然在事發時,看起來或感覺起來像是負面的危機,但卻不是如此。危機將向你後拋,但當你需要展現力量時,它就出現了。”

~坎伯生活美學




註四:

出自“偶像的黃昏”~

"Was mich nicht umbringt, macht mich stärker." - Götzen-Dämmerung :Sprüche und Pfeile,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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