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森朵夫琴屋手記

剛改完夜間部的卷子，成績已結算並寄出。

有一些感想跟妳說說──

有一位餐一甲的同學反映到，她隱隱看出，我這學期似乎變得冷漠許多，不再跟上學期一般願意親近同學。我乍看有點不以為然，但心底又不能不承認，她敏銳的直覺雖稍嫌神經質，其實並不算是錯的！

我確實沒多大的動力去展現自己的教學熱情。
畢竟，這樣的課，只能俟諸“萬人叢中一人曉”的知音。
我喜歡音樂家舒曼在一首名為“廢墟”的曲子所題獻的文字──

“世間五顏六色的夢中聲音，會有一個最柔美的音符，傳到暗中聆聽者的耳裡………”

而今年敎到的這兩個班裡，有幾人真能是貼近自己的靈魂去傾聽的暗中聆聽者呢？

這一點！我心裡是很虛無的。

我並不相信有誰真是聽進心坎兒裡去的！﹝你們班勉強可以舉出四位男同學，已經算是很難得的例外了，但究竟聽進幾層，也是大有疑問的；至於妳，我也不敢多所期待，只是冷冷看在眼裏，隱約覺得妳在實踐上似乎有些天人分裂的焦慮感。﹞

所以，表面上，我似乎也算是盡著自己的心力，扮演一個學生眼中允稱“稱職”的角色。心靈深處，其實是四無依傍，沒真想接近任何人的！

也許，我更寧願親近鋼琴吧！
對我而言，“與祢相遇”並不存在於任何男女情緣上的遇合；而是發生在我手指觸碰黑白琴鍵的瞬間。在那瞬間，潛伏意識底蘊的靈魂通過我的手指在輕撫蓓森朵芙琴鍵而帶出的瑩澈音符裡，隱然讓我窺見了上帝的容顏。在那瞬間，鋼琴、我、乃至那早已化為遠古之夢的音樂精靈──巴哈、莫札特、貝多芬、舒伯特、蕭邦、李斯特……….似乎已渾沌唯一，三位一體。在這讓人心凝神釋、渾然忘我的流動饗宴裡，我經驗到一種忘世的痛快。這忘世的痛快，對我而言，就是一個飄然塵囂之外的邊緣人，對寂涼人世最美麗的抵抗……..
它不來自隨欲交合的浮淺情緣，而是來自可以給予醍醐灌頂般的精神澆灌。

元稹的詩，刻畫得簡潔深刻──“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我課堂好幾次表達過這個意思──人會自甘下流，安於接受那較低的，那是因為他從來不曾有機會經歷那來自較高的精神泉源。
所以，讓我明說了──與其責怪我是刻意冷漠，不如說，我只是在命運的牽引下，走入了一個荒寒的寂寞世界，而且，自此一去忘歸，再沒回頭路了！
您可以理解嗎？一個人能夠有的最深的幸福與寂寞，都在這條沒有回頭路的路上了………
弔詭的是──這正是唯一的精神家園之路。
妳無法只要幸福的甜美，而拒斥那帶來澈骨荒寒的寂寞！
對一個了澈自己命運的靈魂尋索者，幸福與寂寞，合該一併擁抱的！

走筆至此，讓我回到原想藉這篇文字告訴妳的一點小小心情。
在此，我必須對妳表示我衷心的感激──妳這份卷子，特別是寫在第一題的動人心事，對我而言，是今年改到的卷子裏，在我意識深處引發最劇烈震動的一篇文字。
可惜………..
制式化的鐘響時間，扼殺了妳正泉湧而出的思緒…………..
我深深惋惜那可能自此沉埋記憶深淵，再沒機會被完整表達出來的心塵影事………….
可能的話，我誠摯希望妳繼續把它完成，以了我這偶然撞見妳心事之“聆聽者”的未竟之願。

還是回到妳在我不經意的“聆聽”過程裏投下的撼動.....
當我從妳卷子裏意外得知，妳看了我部落格的心情劄記，而且，是貼著靈魂去靠近那幾近是荒煙漫草、無人聞問的冷僻文字。我心裡是格外震動的！
十年磨劍，冥心孤往。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偶然一遇解人，不能不生“萬世而下、旦暮遇之”的快意！
容我引述一段我所鍾愛的文字，一字字將它謄錄出來，好讓宿命要轉眼成空的記憶裡刻下一點印痕──

“記得老師說過：「縱使盡一切的努力，也無法阻止一朵花的凋謝」、「要飄落的花瓣，是連一天也不會等待的」、「每個人都是飄搖無定的一朵雪花，轉眼融化」、「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在課堂我覺得老師說一些詞句都好美，但在偶然的機會裏，我可以在老師的網站上的一些心情手札及冥想手記裏，在字裡行間中窺見老師內心裏更深的世界，及對這些「美」的詞句背後，隱涵的更美的意境。”

“我喜歡聽老師說話，讓我學著思考，學著重建平衡自己的心，我感到有歸屬感，是一種平靜沉澱心靈的鎮定劑，我覺得老師可以把心裡的一些悸動、哲學、細膩微小的情緒情感，用文字表達出來；有時我也有這樣敏感的思緒，我剎時變得好渺小，又好似與您好接近，彷彿這場心靈交流比與精神治療師對話來得更有解脫的感覺……………………….”

感謝這段文字^^
它燃起了我深藏內心的一星冷焰。
它讓我澈入骨髓的寂寞似乎減輕不少。

送妳我深為喜愛的一段文字──它來自朱少麟，《傷心咖啡店之歌》的作者。在《燕子》結尾，她借小說女主角阿芳說出一段動人的獨白──“......人需要彼此澆灌。.....我們都是帶著缺陷的人，我們相遇在不同的迷惘裡，又在那麼驚聲喧嘩中互補遺缺，只是為了完整，完整我們的路途。.......”﹝《燕子》p273﹞


原來，在我意識深處，終究還是渴求有人理解的。
很欣慰，這一年的國文課，我的氣力並未完全石沉大海，在一片看似沉諳的巨大靜默裡，有一絲不尋常的連結還是悄悄發生了！

帶著難以言喻的穿透力，那不可預期的理解，彷若一道寒光，瞬間直抵我意識的核心！
也讓我藉此照見那不曾真正認識的妳…………….

再次致上謝意^^
謝謝妳這一年來用心的聆聽！
它對我而言，意義重大──特別是在我隨時準備懸崖撒手，讓自己的教職生涯劃下句點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