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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詩人與一個時代之死: 海子、1989與中國詩歌
•2009-08-23 旺報 【黃奕瀠/專題報導】
 1989年三月,25歲的青年詩人海子,臥軌於山海關。接下來幾個月,大批青年學生走向街頭,揮旗吶喊累積了十年的理想主義,直到6月4日。於是,在八○年代的最後一年,一整個世代的理想主義被鎮壓。而海子的自戕成為八○年代孤單黑暗的句點。今年三月,海子逝世二十年,中國文化界和校園掀起巨大的紀念熱潮。今年四月,台灣歌手潘越雲發行新單曲,歌名就叫〈面朝海子〉,創作者姚謙藉著海子的詩,鼓勵潘越雲走出人生的低潮。20年了,儘管海子在中國文壇刻下難以抹滅的印記,台灣始終對海子陌生,此時,是我們認識他的開始。
 從明天起 做一個幸福的人
 餵馬 劈柴 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 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向大海 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 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 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願面向大海 春暖花開
 海子這首〈面向大海春暖花開〉,是中學教材必讀詩作,在大陸無人不曉,地產商甚至使用作為廣告詞,文青的MSN也時常掛著他的詩句。海子成了「文化」的象徵。今年正逢海子逝世二十年,各界舉行盛大的紀念活動,說著海子的故事、改編海子的話劇、出版海子全集。海子從未如今天一般流行。
 音樂人鍾情海子
 這首詩也給音樂人姚謙一個靈感,為潘越雲寫了一首〈面朝海子〉。姚謙說,他前往大陸工作後,發覺比音樂,新詩讓他更容易了解中國。海子的作品更是讓他驚喜,在海子的詩中,他看到台灣詩作中不易看到的精神性。姚謙讚美海子:有慷慨遼闊的思維,詩作充滿生命價值的波瀾洶湧。
 海子的精神與靈魂也隨著姚謙的鍾情,進入兩岸的流行音樂中。
 在大陸,周雲蓬、冬子、胡畔、黃金剛、孫嘉敏等歌手都演唱過海子的詩歌。2004年,知名盲人民謠歌手周雲蓬開始在酒吧唱著海子的詩〈九月〉。〈九月〉原先被張慧生改編為吉他曲,但張慧生沒留下唱片就自殺了。曾聽過張慧生表演的周雲蓬憑著自己的回憶,按照他的理解改編這首民謠,並傳唱下去。周雲蓬說,他從海子的詩感受到張揚、噴湧的生命力。
 詩歌殉道者
 海子,本名查海生,安徽懷寧查灣人,出身於一個貧窮的農戶。1979年,才15歲的海子進入北大法律系。這一年,中國結束文革不久,剛轉動改革開放之輪,為了填補曾經的荒涼,人們高度訴求於富精神性的文化與詩。海子從貧窮的農村到了首善之都,進入北大校園。在詩潮正盛之時,廣讀哲學的海子也開始寫詩。然而,這麼一個詩的新手,作品屢屢不受重視。1989年,3月26日,海子留下遺書,帶著橘子帶著書,遺留下兩百多萬字的作品,赴山海關臥軌自殺。
 海子自戕後,他的好友駱一禾病故、戈麥焚詩自沉、顧城殺妻自縊,人們說,海子啟動了一個詩人死亡的多米諾骨牌。而海子死後不久,北京發生學潮,政治壓制住了八○年代的多聲。三年後,從南方宣示中國走向經濟與物質,八○年代的奔放於焉終結。因此,海子的詩成了這個時代的傳奇,如同世界許多藝術文學天才般,死亡讓他成名,讓他被認可。人們開始閱讀海子的詩──他生前的不得志被人們忽略。
 有個關於海子的傳說:瘋狂寫詩的海子,時常飲酒後公開吟詩,某日餐廳老闆對他說:我請你喝酒,但不要在吟詩了。
 中國詩人擊垮海子的夢
 《新京報》於海子逝世紀念的評論中指出,之所以會有一個瘋狂讀海子的時代,或許與當時社會壓抑到無處發洩有關,使得早逝的海子擔上非常多的象徵意義。他死後,曾批評他的文評界顯得手足無措,接著,「為詩歌獻身」、「殉道者」等形而上的光環皆戴在海子頭上。
 海子活著的時候不被認同,刊登他詩作的刊物多半在四川。「海子比我小五歲。他最早發表詩歌,就是在我主編的地下雜誌上。一是《巴國文風》,刊登了海子六篇寓言,那是至今為止,海子最優秀的散文作品;一是《中國當代實驗詩歌》,上面有海子代表作《亞洲銅》。」四川詩人廖亦武說。
 海子死後,廖亦武為海子寫了篇文章,文中論及海子的死是他個人的事,而他出名是因為許多詩人跟著死亡,「九○年代孤寂的詩壇需要一個詩歌烈士。一夜之間,海子有了那麼多熟人和朋友,卻沒見一個熟人或朋友把紀念文章的稿費捐寄給遠在安徽鄉下的海子親屬。」廖亦武不平地說,評論者和女大學生都來追尋海子,其實他們任何一個的溫柔肯定,都可以讓海子不死。
 對廖亦武來說,海子像是很久以前的民間故事,詩人可以到處流浪, 「海子曾懷揣幾萬行詩歌,走遍大半個中國,想找到一個知音。他曾坐在成都街頭,一個勁地掉淚。這是最推崇他的城市,這兒的民間詩刊登載過他許多作品。」廖亦武說,但是,四川詩人對海子的批評讓他受傷,其後,北京詩人又再給他打擊:「中國沒有一個詩人同意海子的夢。於是海子臥軌了。」
 「在海子死後有那麼四、五年時間,他一個人的影響可能超過了當年一整個群體的朦朧詩詩人。
有人說,海子改變了大批文學青年的命運,有人則說,這是一場轟轟烈烈的造神運動。」《新京報》這樣描述海子的傳奇。
     
1991年進入北大中文系就讀的胡續冬就是受影響的例子。「當時海子就像是北大的小代名詞一樣。」徐續冬說,和他一起讀海子詩的一位同學後來成為研究農村青年自殺問題的專家,而胡續冬則走上了寫詩、寫作之路,「我周圍一幫人,很多是吃海子的奶水長大的。」胡續冬表示,當時海子像流行明星一樣被年輕人追逐著。對海子有深厚研究的他認為,最早對海子產生強烈認同感的地方,是中國的二三線城市,那裡很多文藝青年正處於農業文明的末期,卻還沒有摸索到現代化的蹤跡,後來海子的影響力才擴散到一線城市,影響了一大批在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轉型期徘徊無固定職業者身上,比如類似電影 《立春》裡的角色,比如聚集空間裡的藝術家、搖滾樂隊等。      
海子的好友、北大的同學,也是詩人的西川說:「20年間中國發生了太大的變化。這些變化有時會不客氣地否定我們心中詩性的存在。但每回重讀海子,海子詩歌裡的光輝和力道便驟然顯現。這是否說明我們心中還是有一些不變的東西?而海子卻已經不再需要變化了。」


姚謙寫下〈面朝海子〉 悲劇的精神性
•2009-08-23 旺報 【黃奕瀠/專題報導】
 知名音樂創作者姚謙最近以海子的詩為題,做了首新歌〈面向海子〉給潘越雲唱。他總是希望可以多和大家討論海子,多增加兩岸藝術文化的交流,然而,媒體始終不捧場,只對歌手的八卦有興趣,讓姚謙無處分享。當記者提出要做海子專題時,姚謙難掩興奮地說:「終於有人願意和我聊聊海子了。」而記者也回應:「終於有個台灣文化人熟悉海子了。」不過,姚謙並不知道,當他以詩人的作品寫歌時,恰逢這位詩人逝世二十周年紀念。
 姚謙對中國新詩非常有興趣。雖然他在流行音樂界有重要地位,且極早和中國樂壇發生交流,但他卻無法從音樂中了解中國,反而是電視劇和新詩讓他能掌握中國近代文化。姚謙說,大陸的電視劇多半是小說改編的,有文化藝術的基礎,又可以顯示他們具象的生活。但小說和影視都有廣為流傳的機會,新詩比較難獲得,於是,他到中國工作後,便涉獵許多中國新詩。
 「和中國新詩相比,台灣詩的抒情性是情緒化的,用以抒發情緒。而中國名詩人的作品更注重精神性,尤其以學術為基準的精神性特別強。」姚謙分析,他喜歡的詩人海子、北島、顧城都有這種特點。其中尤以海子的作品對他的衝擊性最強,「海子的詩,很像三島由紀夫,帶著悲劇性。」姚謙說,海子的詩是從死亡的角度去看生命,看得出他思維的遼闊,以及生命價值的波濤洶湧。
 姚謙關注各種社會文化間的「差異性」,而海子本身就帶著極大的差異性,如他背景窮困卻帶著高度精神性;他在絕望臨死之前,卻做了首樂觀的詩〈面向大海 春暖花開〉,反差性很強。姚謙以此詩為靈感創了歌詞,一開頭的「從明天起」,姚謙認為隱含著最後的決定,最後一次浪漫的感覺,有下決心的意念。談著談著,姚謙忍不住又驚歎,「關心糧食和蔬菜」這樣的句子太美了,究竟怎麼寫出來的?
 姚謙說,大陸民間還是受到詩的影響,很多人都喜歡詩。北京大學每年都有詩歌月,學生在走廊上、草地上、未名湖旁吟詩。有一次北大學生吟詩時需要「聲音」,於是找姚謙幫忙,讓他對詩產生聲音的思考,認為詩是有聲音概念的。姚謙表示,他給自己的目標是,將來寫的詞可以不需要配上音樂,達到接近新詩的標準,而現在日本就有人把作詞的說法改成作詩,他認為,這是一種向上的力量。
 面朝海子 詞:姚謙 曲:高志遠
 從明天起
 做個你詩裡的人
 身體力行放下姿態
 從明天起
 重新面對著世界
 回到平凡渴望
 搬入你形容的房子
 從明天起
 模仿你說過的幸福
 我要別人相信真的
 所以在眾人的面前我要
 朗讀著你的詩歌
 面朝大海拉拉拉拉
 走每一條路每個過程都有了溫暖的結論
 只記得
 曾有過的祝福
 每個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只是個平凡的女人

台灣詩人隱匿看海子 燃燒的信仰
•2009-08-23 旺報 【黃奕瀠/專題報導】
 詩人隱匿第一次聽到海子的詩,是香港動畫人物麥兜在電影中對著大海說:「面向大海,春暖花開。」但幾年前在大陸地下電影《動詞變位》中才認識海子的詩。台灣沒有出版海子的詩集,隱匿到了香港還特意尋找海子詩集。
 訪問時,隱匿邊翻動今年甫出版的《海子詩全集》邊說,「這兩百多萬字的作品,讓人有點讀不下去。海子的寫作方式太燃燒自己,感受得到他的瘋狂。簡直把寫詩當成是信仰一般。」隱匿表示,海子生前花很多時間寫作,但完成度不高,很多作品不是很完整,她感嘆地說,「海子這麼早死很可惜,如果他還充滿希望的活著,會是偉大的詩人。但他選擇死亡,死了只能變成神話。」
 隱匿對於海子死後的「造神運動」不以為然,也對過分消費海子表示不滿。例如大陸販售衣服的標價處上也標著海子的詩,「前陣子看古巴影展放映的旅遊節目,主持人只是看到海,也扯到面向大海春暖花開。海子的詩一直被濫用。」隱匿藉著中國詩人于堅的話說,「海子就只是個年輕詩人,詩不是很成熟,但裡頭的元素是很熱情的。」
 隱匿感受到中國新詩的多樣性,也認為「大陸很多年輕詩人寫得比海子還好,只是沒受到注意。」。以黃粱近期出版的先鋒詩集為例,隱匿說,大陸詩很多都是工人、農人寫的,從底層出來的創作和台灣學院派那種講究聲韻字句抒情的差很多 ── 那些很美的詩只會讓人覺得很美,但也很空洞。
 台灣詩人對大陸詩更是不了解,也很少接觸。隱匿表示,大陸新詩是很生活化的,有底層書寫,很大器。台灣新詩很蒼白,多屬學院派,多以抒情為主,甚至互相模仿。隱匿以詩人鴻鴻的說法「近親繁殖」下了評論,認為這些詩人只關注台灣的作品,沒有向外吸收學習。
 對於海子生前承受的批評與痛苦,隱匿感同身受,但無法接受許多人以死亡的角度關照海子詩裡的「絕望」,隱匿表示,海子還是寫了很多樂觀美好的詩,其中一首寫著「最美的早晨」,非常陽光,但其實是他喝醉酒後醒來看到的日出,「海子的精神狀態和我們不同,他不是享受美好,而是在受苦中看到美好。」隱匿表示,海子是個波動很大的人,才會快速燃燒殆盡。

這一年春天的雷暴 不會將我們輕輕放過 海子、駱一禾20年祭
•2009-08-23 旺報 【廖偉棠(詩人)】
 這是海子的摯友、詩人駱一禾的詩〈燦爛平息〉,寫於1989年2月,一個月後,3月26日,海子在北京郊外山海關附近臥軌自殺,三個月後,駱一禾心臟病發於天安門廣場,5月31日搶救無效死亡,成為廣場上最早的死者。「這一年春天的雷暴不會將我們輕輕放過」彷彿詩讖,飽含了不祥、卻又暗藏著就義者的驕傲,是的,繼他們之後,這一年還有千百名年輕而驕傲的就義者─「今年讓莊稼揮霍在土地/我不收割」,他們死於一個激烈時代所索求的祭奠,他們是這個渴飲青年之血的蒼老國度需要的無數次犧牲中的一次。
 這一年春天的雷暴
 不會將我們輕輕放過
 天堂四周萬物生長,
 天堂也在生長
 松林茂密
 生長密不可分
 留下天堂,秋天肅殺,
 今年讓莊稼揮霍在土地
 我不收割
 留下天堂,身臨其境
 秋天歌唱,
 滿臉是家鄉燈火:
 這一年春天的雷暴不會將
 我們輕輕放過
 海子的死是時代的必然
 詩歌總是樂於成為時代無人聽取的預言家,如吊在籠中的卡珊多拉。幾乎與〈燦爛平息〉同時,海子寫下「斷頭台是山脈全部的地方/跟我走吧,拋擲頭顱,灑盡熱血,黎明/新的一天正在來臨」,那些最後日子的詩句總充滿暴烈,「一群群野獸舔著火焰刃/走向沒落的河谷盡頭/割開血口子。他們會把水變成火的美麗身軀」,暴烈總是迅速轉變成美,而反過來又正是這美麗引誘我們無懼暴烈。
 春天,十個海子全都復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這一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你這麼長久地沈睡到底是為了什麼?
 〈春天,十個海子〉是海子遺作之一,我曾經相信他通過這首詩告訴我們:他的死是一次覺醒(決心),之前25年是沈睡。關於海子的自殺動機有種種說法:因為愛情、因為修煉氣功、因為詩歌界的不理解、因為最後一個浪漫主義詩人對農業文明消亡的抗拒,我卻一直執著地相信,他是帶著詩歌給予的完滿幸福欣然赴死的。而經過近年我對八○年代精神氣質的反覆思考,我更覺得海子的死是時代的必然,他成為一代人決絕的精神追求的高度凝聚點,並因此轟然燃燒。日後我們回想起那個純粹而混亂、饑渴而豐盛、徬徨而一意孤行的時代,必然會想起海子及其詩歌:「今天的糧食飛遍了天空/找不到一隻饑餓的腹部」── 他預言的是我們如今真正的貧瘠。
 前些天,我住在廣州一個朋友空置的家中,反覆地想及海子和他的同代人。這個朋友,也是海子時代的人,1989年他剛上大學,在北京,被風波波及;十年後,他在南方成為文筆尖銳的文化評論家,再十年後的今天,他再遷回到北京成為時尚雜誌的主筆和前衛音樂節的策畫人。我環視著這空屋,彷佛被颱風打掃過,僅餘一箱尚未搬走的書籍,我檢視這些塵封的書籍,驚訝地發現它們大致和我遺留在珠海舊居書架上的書相同:中國社科出版社出版的「外國文學研究資料叢書」、北大學術講演叢書、三聯的 「新知文庫」、走向未來叢書、過期的《讀書》雜誌……,這些我於少年時代(他的青年時代)生吞活剝地貪婪吸收的營養,我們出於八○年代遺留的知識饑渴症而瘋狂收羅的書籍,而今各自回歸各自的寂寞空屋。
 海子時代的遺孀
 我想,他,1989年的倖存者們,可以被稱之為海子時代的遺孀,至於我及許多七○年代後半段出生的「同志」,可稱為海子時代的遺腹子。我們各自歸屬時代帶給我們的命運,或大道、或歧路、或蹊徑、或惘然不知去路,皆痛哭而返。海子時代的遺孀,更多地領悟到絕望的意味,絕地反擊、開始收復失地,然而在一路狂奔中頻頻遭遇似乎不可能的虛空,這虛空迎面而來,因為它植根於你做出選擇的姿態,從出發時便無可迴避。海子時代的遺腹子,出自戀父情結,曾在九○年代作出猛烈的反駁,反駁八○年代無可救藥的激情,代之以所謂的冷靜和理性,殊不知海子的基因早已潛藏我們身體深處,它必須在關鍵時刻揭竿而起,否則可能會成為病毒。
 海子在遺詩之一〈黎明〉中說:「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掃乾乾淨淨/歸還給一個陌不相識的人」。我們,還是我們之後的一代,是這乾淨得荒涼之天地的厚著臉皮的繼承者?1989年,我尚是一個內地中學的二年級生,驟然被多得難以承受的死亡驚醒,但直到海子去世兩年後才在一個選本中讀到他寫於1986年的一首詩〈九月〉: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
 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一個叫木頭 一個叫馬尾
 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遠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鏡 高懸草原 映照千年歲月
 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隻身打馬過草原
 整個九○年代,海子僅憑這一首詩,成為我心目中的詩歌英雄。誠然裏面的多修辭在今天已經成為濫調,正如他更著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成為各地房地產廣告中的濫調一樣,八○年代海子嘔心瀝血吐出的激情被那麼多成長於八、九○年代的背叛者輕易地消費著,他們不知道或故意忘記海子還寫過神秘的〈打鐘〉、恢宏的〈亞洲銅〉、沈實的〈熟了,麥子〉、絕望卻豁然的〈春天,十個海子〉,還有這首極其悲壯遼闊的〈九月〉。

這一年春天的雷暴
•2009-08-23 旺報 【廖偉棠(詩人)】
 遠方的遠必須歸還草原,而我們也必須隻身打馬過此草原。遠方的遠此刻成為了我們曾一意孤往的精神企望的隱喻,草原也順理成章成為時代的隱喻嗎?給出聯繫和答案似乎輕而易舉,而動身、甚至浴血求證卻是多麼艱難!這個春天,我多少次聽著另一個早逝者張慧生為之譜曲、盲詩人周雲蓬演唱的〈九月〉淚流滿面,不惜為旁人和自己嘲笑。這一片乾淨得荒涼之天地,我們何從下筆?這一年春天的雷暴不曾將我們輕輕放過,何時它成為我們自身的力量,帶來更磅礡的風雨?
 二十年前,二十五歲的生命,他死得其所,這一個孤絕、憤懣卻有足夠的硬度去任人歪曲的幽靈,今天前來,以不曾變更的烙印為我們的青春標點。他把石頭還給石頭,讓勝利的勝利,只把青稞歸屬於青稞自己。
 廣場上拋棄生命的第一人
 「我們每一個人都必然死於自己的心臟」1987年8月駱一禾如此寫道,他也有自己的詩讖。1989年3月26日海子自殺之後,作為海子最信賴的詩友,駱一禾全力投身於海子遺稿的整理之中,並且連接寫出了〈衝擊極限〉、〈我考慮真正的史詩〉、〈海子生涯〉等泣血深哭的關於海子的文章,在巨大的悲痛和沈重的勞作下,他的身心被劇烈透支。而正巧外界一場浩蕩的風暴猛然襲來,作為一個長期在詩歌中思索中國命運的詩人,駱一禾不可能身在其外。1989年5月13日,他(當時是官方文學刊物《十月》編輯)與妻子(張,北大博士生)一道參加天安門廣場絕食,當場因激動亢奮、腦溢血暈倒送院,期間當局嚴密封鎖消息,經多日搶救無效,5月31日因腦血管突發性大面積出血於天壇醫院去世,年僅28歲。6月10日,駱一禾的遺體始得以火化,他和海子的摯友西川扶靈。
 在時間的神祕意義上說,他是一代人的渡亡者、率先死去的冥河船夫卡戎。而在整場希臘式悲劇─允許我以《聖鬥士星矢》做比喻,如果海子是真摯、火熱地成為烈士的星矢,那麼駱一禾就是高貴、平靜地進入死亡的冰河。他以及他那一代的青年知識份子,身上往往混合了青銅聖鬥士的向上的底層激情和冰河自身具有的不學而能的貴族氣息,兩者並不矛盾。前者來自他們出生的六十年代的壓抑和貧乏,反而給他們帶來不屈的求索欲;後者來自他們長大於其中的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熱潮,讓他們深信精神的高貴可以超越現實、思想的激烈可以為荊棘交纏的中國荒野燒拓出一條血路。
 《駱一禾詩全編》上唯一附有的駱一禾的照片,就顯示出這種八十年代典型的精神貴族氣息,他白衫白褲白鞋,優雅地微笑在沒有陰影的陽光中,背後僅有一片鋼藍的天和海。「我不學而能的人性醒覺是紫金冠」,這是駱一禾熱愛的前輩詩人昌耀(1936年生,2000年自殺)的句子,這句話最適合給駱一禾和那一代原始狀態的自由知識份子加冕。這光彩燦爛的醒覺完全是被逼出來的!我無法向你形容大陸八○年代的思想爆炸是何等超現實,大量被囫圇吞下的翻譯巨著、尖銳的學術論爭、洶湧的小說實驗、無奇不有的詩歌流派……他們以理性起、走向無從辯駁的非理性,這種形而上層面的亢奮恰恰與形而下肉體的饑餓感所帶來的亢奮相應,然而這種精神和走到骨節眼上的中國一擦即著,遂成火的洪流。
 這就是燃燒的小宇宙,而背後,就是海。「海」在八○年代後期的中國,是一個無法迴避的隱喻,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記得《河殤》?在這部神秘地以先知口吻煽動著革新情感的宣傳片中,「藍色文明」、「海洋」等詞是作為「黃色文明」、「黃河」等詞的對立、強烈地批判著後者的,如今看來當然這裏面含有大量簡單粗暴的邏輯,上升到純粹的技術層面來說其實和政府其他的宣傳片無異,但它又是必然的、是時代的急先鋒,有時起義的號召就必須這麼神秘而又直接擊中人心。
 理想主義者的宿命
 「海」也是駱一禾詩歌的一個中心意象,除了他的鴻篇巨制長達180多頁的長詩〈大海〉,海一直以正面形象出現在他的無數短詩中,而 〈大海〉中的海更混雜、更痛苦。這正是駱一禾作為一個詩人有別于上述《河殤》宣傳者的痛苦,〈大海〉中的海,其燦爛和透徹來自希臘文明、來自八○年代大家熱讀的埃利蒂斯和賽弗里斯,但其神祕、冷酷、荒涼卻來自中國文明中對海的本能畏懼,〈大海〉裡無數暴烈的神話穿插其中,就像《聖鬥士星矢海皇篇》,冰封之海擁擠著烈士們的屍骸。駱一禾的詩中一以貫之對中國農業文明的懷緬態度(其音端正,與來自農村的海子詩歌中偶露的黑暗氣息不一樣)和他又不得不從理性角度接受的海洋文明撕裂了他,他作為一個熱愛革命的莊園貴族卻不自知這撕裂。
 其實在1987年他寫及黃河他已經觸及內心的矛盾,從開始的審美化禮讚到結尾的惶惑。「一場革命輕輕掠過的河/美德在燈盞上遲鈍地閃耀」(駱一禾〈黃河〉)。六四一代生涯中驚天動地的革命,對於廣大的中國僅僅是「輕輕掠過」,令人絕望的是「美德」仍在閃耀,即便無比遲鈍。駱一禾與六四一代悲哀在於此,而驕傲也在於此,聖鬥士的宿命就是理想主義者的宿命, 「正是為了那些沒有希望的事,我們才獲得希望」本雅明說。六四一代必須承擔黃河的愚昧和她同時存在的慈愛,也必須承擔海洋的未知之力,痛苦的洗禮遲早要來臨,只是沒想到還有更黑暗的力量把形而上的痛苦直接導向形而下的殘酷。
 「我們把青春給了這個世紀/故我們要成為影子」(駱一禾〈世紀〉)二十年過去,影子如火焰掩忽明滅,那一剎那燃燒過的小宇宙慢慢成為傳說,甚至被犬儒們質疑。駱一禾的詩歌也曾長久的被質疑:這種宏大的悲劇精神和這些高貴純粹的辭彙是否屬於譫妄者的幻像?它們和今天中國野蠻平庸的現實是多麼格格不入!
 讓我們回去吧,一個時代的絕響,並非詩歌技巧的硬尺所能衡量。鬥士之死也許純屬毫無報酬的犧牲,但是這畢竟是犧牲。在駱一禾寫於1989年5月11日的遺作之一〈壯烈風景〉結尾寫道:「最後來臨的晨曦讓我們看不見了/讓我們進入滾滾的火海」,一代人如果存在盲目,那盲目也來自於他們堅信的晨曦,即便那是火海。
 亞洲的燈籠還有什麼
 亞洲小麥的燈籠
 在這圍獵之日和守靈之日一塵不染
 還有五月的鮮花
 還有亞洲的詩人平伏在五月的鮮花
 開遍了原野
 駱一禾在寫下上面這另一首遺作〈五月的鮮花〉的時候,必然想起了這首我們小時候唱過的歌:「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掩蓋著志士的鮮血。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他們正頑強地抗戰不歇。」死亡歷歷在目,他們是被圍獵的,而此刻,讓我們以詩歌守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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