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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舒伯特

文:老马





我爱贝多芬,勃拉姆斯,也爱舒伯特。对贝多芬,勃拉姆斯,要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去爱,而对舒伯特,倒说不清该怎么去爱,听他的音乐,只知道他很爱我,他是我们的同时代人。因为他的音乐很好听——哪怕常被行家们指责结构不严谨,败笔多多。而对听过若干年古典音乐的人来说,“好听”已是一个涵义足够深透的词语,让同好者携手相对莞尔。

任何人讲他的故事,总难免凄凄惨惨戚戚的调子——写了那么多好听的音乐,可一生从未象莫扎特和贝多芬般享有盛誉,而是在孤独中死于31岁的年龄。最让人心痛的是,他的大量作品,包括交响乐,自己一次也没听人奏过。他说:“我的音乐是我的才能和悲惨境地的产物。世人最喜爱的正是我以最大的痛苦写成的音乐。”被贫病缠绕多时,弥留之际,满脸都是失败感:“难道我不能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么?”生前备受冷落,死后极尽哀荣,也许是那个时代里天才的宿命,在舒伯特身上则发挥到了极致。

可是,我仍然不肯相信,舒伯特度过了痛苦的一生。我只知道他跟这个世界萍水相逢,然后擦肩而过,各奔东西。不要忘了他羞怯而谦卑,在众人面前从来没有信心,更不肯吐露真情,只是忍不住向音乐透一点秘密。从他的艺术歌曲中可以听到,那颗儿童般的心灵里藏着多少幅光怪陆离而迷人的梦境,仿佛是一个没见过海的孩子在不断想象着骇浪。这些幽微的幻想在舒伯特心中如此真实,自成一个绵密的宇宙。他在第五交响曲中风雅迷人、温婉可亲,而第八交响曲和声乐套曲《冬之旅》如寒塘鹤影般凄清,充满了“潭空水冷,月明星淡”的色调,令人肠断,但宏伟的绝唱《第九交响乐》却又在其后显出勃勃英姿。最令我感动的是降E大调钢琴三重奏,尤其是第二乐章伊始大提琴奏出的旋律,美得让人无法正视,只能借助暗淡的橘色阳光遥望那水天之清影,此刻,山峰和海洋突然呈现了格外迷人的神采。这感受固然源自对这部作品的偏爱,但我相信任何人都能在舒伯特的音乐里汲取到近于玄机的诗情。他的灵感吞吐着内心世界的万千气象,还来不及冶炼得足够均衡圆熟,就汩汩流出来。几乎没人要买他的曲子。但乐思仍无法遏制地涌动。也许仅仅由于他时常意识到自己生命短暂。那朦胧的预感使他悲哀,但还是在音乐中寻求到了力量。风驰电掣般的狂喜和烦恼孕育成天马行空的乐思,与之相伴的是多少回情感剧烈的脉动。类似这般神与物会、不可思议的体验,我们在平凡的生活里也曾潜心向往,偶尔也有机会在审美的愉悦中与之不期而遇。而舒伯特的短促一生就是由这样一连串生命力突然昂奋的经历凝结成的。时隔多年,那一个个闪亮的焦点在后人眼里如轻轻颤抖、不停幻化的磷火。窗外的世界又冷漠又麻木,这个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失意人曾在冰凉的屋里枯坐无言,灵魂却在胸膛中洋洋得意地哈哈大笑。品味他的灵感,想象着他那孤寂的辉煌,我们面对的是赤诚的骄傲在飞翔。

1997年是他200年冥寿。读着音乐报刊上连篇累牍的纪念文字,我幻想自己正身处那座舒伯特诞生的城市。一定会有接二连三的舒伯特音乐会,一定会有关于他生平的展览和新书,一定会有年轻的音乐家在他的塑像前留影。幽雅的维也纳城里,有教养的人们正在谈论他,哼他的歌,奏他的曲子,铺天盖地都是舒伯特。时间以清澈而哀怜的目光注视着舒伯特,但他需要同情么?生前始终被一群忠实的朋友簇拥,对人对己都怀着圣洁的敬意,这使善良的他自感欣慰,至今仍把无尽的友爱慷慨分给我们。在一大群注定要死的人里,一个精纯的生命在活着的时候已经凭借颖悟和激情获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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