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一會,能與大江健三郎先生和莫言,同時坐在這裡對話,這是不可思議的。
但凡大江的讀者都知道,大江在小說之外(比小說更啟發我的是大江評論、大江隨筆),在不寫小說的時候,作為公民、作為知識分子的大江,從三十歲前後至今四十多年了,始終盯住沒松過手的一個課題是,日本戰後的民主主義和憲法。 大江的《廣島札記》、《沖繩札記》以及成立“憲法九條會”,都是環繞這個課題一再發聲和行動的。 這種小說之外諸多的社會參與,如牛頭犬般咬住了就不放的死勁,迴轉來成了大江小說無可取代的力道之所在。
我是很晚才從大江的諾貝爾獎演講中知道,戰後日本新憲法的核心,是放棄戰爭的誓言(憲法第九條)。 我一直以為,禁止日本擁有軍事武力乃因為它戰敗理當接受的國際制裁。 不是,那不是國際制裁,那是誓言。
如果把這誓言從憲法中刪去,在這篇《我在曖昧的日本》(不是川端康成〈《我在美麗的日本》啊)一文中,大江說:“無疑將是對亞洲和廣島、長崎的犧牲者們最徹底的背叛。在這之後,還會接二連三地出現何種殘忍的全新背叛呢?身為小說家,我不得不如此想像。”
我才知道,是這誓言的情感,支撐著戰後的憲法,形同絕對價值。 大江說:“假使日本人無視戰後重新出發的道德規範,再度將另一種原理制度化,那麼,我們在已崩潰的現代化廢墟上,為了普遍人性所進行的祈禱,也就只能變得徒勞無功了。生而為人,我不得不如此想像。”
所以,我從報紙副刊上得知,促成這次兩岸共同研討會的,是大江先生本人,大江將之當成是有生之年的心願和最大的光榮。 我知道,這不是外交辭令。 大江說:“我認為維持亞洲和平最重要的,就是中國大陸跟台灣的關係。中國大陸跟台灣之間能持續良好的和平的關係,就是亞洲的希望。”
這些話,本來是政客常說,人人會說,但由大江先生的口裡說出,我唯想起三國時代曹操的詩,“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我遂不能不想到大江先生的年歲,今已超過我父親在世之年兩年,父親是比我厲害的小說同業,看著大江先生,使我想要對之也立下誓言。
大江曾自述,年逾五十寫出《寫給懷念的歲月》之後,以作品來看,晚期工作已經開始了。 年逾五十,不正是現在的我,和現在的莫言,這表示,我們至少可以像大江先生那樣,幸運地還寫個二十來年呢。 如此,我的誓言,如果有一個標題,它會叫作,晚期風格。
是的,大江先生的摯友扎伊爾德有一部著作叫作《論晚期風格:不合流俗的音樂和文學》(On Late Style:Music and Literature Against the Grain)。
扎伊爾德拿貝多芬晚期作品來談,晚期的貝多芬始終與社會抗衡,拒絕讓音樂提升為辯證結果的統一性(如中期作品),他要音樂由重要的結論轉化成曖昧不明的自身。 阿多諾認為這種轉變,是對抗中產階級秩序的合理化(啊,作家應該引起公共的忐忑不安)。 大江在《作家自語》裡則說:“人到晚年之後,無論悲傷也好,憤怒也好,對於人生及世界的疑惑也好,能夠以猛烈的勢頭調整這一切、面對這一切,並推進自己工作的人,是藝術家。”
我真高興聽見,晚期工作不是遲暮哀感,不是滄桑興嘆。 晚期風格,也不是什麼成熟、透徹、圓融之類。 晚期風格是,不與時人彈同調。
要說更早,大江寫於上個世紀70年代末的作品《小說的方法》(現在來看仍然熠熠發光),其核心論點,就已自覺地豎立起晚期風格的骨力。 而其實老早,大江從年輕開始,便走上了晚期風格之路。 所謂晚期風格,並非按年歲定義,而是一種姿態,一種樣貌,一種存在方式。 是的,一種氣質。
那氣質,清楚描繪在《小說的方法》裡,若一言把它概括,就是,邊緣,邊緣,從邊緣到邊緣(第八章的章題,或譯做:從邊緣出發,走向邊緣)。
邊緣是陌生化。 何謂陌生化? 那是對於一切習以為常的,理所當然的,殷殷發出了否定之呼叫:不是那樣呀,而是這樣呀,為什麼是理所當然? 很不當然呀。 陌生化使一切習慣成自然不被看見的,予以看見。 為了感受到物,為了荷花是荷花,要先陌生化荷花,那就是用小說的語言。 為了重新看見人,用小說語言把人陌生化──看,人是這樣的,人不是那樣的。 幼年時候的大江就給母親喝斥了:“如果不認真去看,就等於什麼也沒看。”是這觀看的眼睛,邊緣的眼睛,使萬物陌生起來,而自模糊無意識的無名狀態裡顯現,重新定義。 小說語言,是命名的語言。
然後,邊緣是他者,是不認同。 因為什麼叫認同? 大江轉述了文友墨西哥詩人帕茲在《孤獨的迷宮》扉頁上的引言:“認同等於現實性,簡直就如同說:歸根究底,所有的事物都必然、絕對而且必須服從於主流,只有主流惟一存在。然而,他者拒絕消失。他者繼續存在,持續存在。這是難以被理性的牙齒動搖的硬骨頭……排他性總是為他者的存在而苦惱。”是的,讓中心指向的、單一的現實認同十分苦惱,持續做一名不消失的他者,這不就是小說一向在幹的事? 邊緣既是差異,邊緣也是多樣性。
而大江小說裡的邊緣造型,很多被啟發於巴赫金。 關鍵詞是狂歡節(肉體性物質性、社會性、宇宙性的緊密結合),小丑(公然推翻上下關係所引起的哄笑),荒誕現實主義,死亡與再生。 大江自覺的引進這種邊緣造型,乃是敏感到日本的近代和現代文學,被圈在日本文化的中心形成單一化趨勢,沒有力量抗拒。 這樣有意識把陌生化的人當成小說人物創作出來,大江說:“它批判性地超越以天皇製文化為中心的指向和單一,為我們想像力提供了豐富的素材。”
大江先生且慷慨地把莫言拉在一起,莫言的《酒國》、《丰乳肥臀》、《生死疲勞》,單看書名也足以想像,再沒有比莫言更是范本的荒誕現實主義了。 坐在他們兩位男性合謀者旁邊,我亦提供一個邊緣造型。
那是大家都熟悉的佛陀的故事。 其中一個版本,說是悉達多太子喪失了嗅覺,味道再重的咖哩也聞不到,晚飯後星星大得像火焰一樣永不熄止,宮女們橫七豎八睡得一地,悉達多太子折了蓮花放在妻兒枕邊離去,他要去找回他的嗅覺。 最後他骨枯形銷昏死在河邊,村中牧羊女餵以乳糜,悉達多醒來,聞見乳香,如此甘美,如此確鑿,他感謝牧羊女說:“一切有情,依食而住。 ”他渡河進城,坐在菩提樹下悟道,成了佛陀。
以此,我向大江先生立下小說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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