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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鬱時代


【聯合報╱薛仁明】
2010.06.03 04:23 am

但凡演講、對談,他都幾乎不準備,上台就談,下台便忘。這「下台便忘」,看似他年紀大了,現前之事,容易遺忘;但不瞞您說,這其實是他的大本領……


圖/蘇意傑
原擬題目是:「躁鬱時代,當下安然」。但掂估了斤兩,知道自己還差得遠。心想,少說幾句不要臉的話吧!於是,刪掉後面四字。

話說去年秋天,台積電文教基金會與《人間副刊》合辦講座,邀我與業師林谷芳先生進行一場「對談」。說「對談」,那當然是僭越躐等;當學生的,如何和老師就「對談」起來了呢?不過,老師是禪者,不避僭越;再說,我素來心儀的孔子,亦與其弟子多有唱和,也絲毫無損門人對他的敬意,反倒因此,更顯其大。

於是就談了。這場「對談」,題曰「躁鬱時代,重看琴棋書畫」。題目是我訂的,老師事先不太知道,也沒準備。一向如此,但凡演講、對談,他都幾乎不準備,上台就談,下台便忘。這「下台便忘」,看似他年紀大了,現前之事,容易遺忘;但不瞞您說,這其實是他的大本領,作為弟子,我琢磨了許久,至今仍學不會。他的「忘」,讓我想起莊子的「坐忘」、「相忘於江湖」,這「忘」字,莊子談得很動人;中國文學也常說「太上忘情」,「忘情」者,不溺於情,亦不易有情緒之巫魘,生命遂可清朗;老師還深諳中國音樂,有個雅集,名曰「忘樂小集」。正因為這「忘」的本領,所以「躁鬱」二字,完全沾染不上他。

說他沒準備,當然是,但也不全是。老師六歲有感死生,高中習禪,入「無生」法門;同時,他彈琵琶,悠遊中國音樂四十餘載。因此,讓他來談「躁鬱時代,重看琴棋書畫」,本無須特意準備,信手拈來,唯隨機對應耳;但這樣地應緣而說,話說回來,後頭若無他月積日累之力道,要應,也無從應起。再者,他所談,非知解之事,而係自家生命之直抒;其所言,非刻意安排之結構,而是自性本然之流露。這直抒生命,流露本然,原是無心之映現;無心,故無有機心,無有勉強,無有造作。於是,即便他再如何邀約不斷,演講不停,亦極不易見他疲態顯露;也正因如此不待安排,處處無心,所以,「躁鬱」云云,離他,真是天遙地遠。

至於我,當然無此火候,也因此,便不能毫無準備。然而,既是對談,孰先孰後,又且未知;而老師講些什麼,還得當場才知分曉。於是,真要準備,其實也一片茫然。話雖如此,我其實也不甚緊張;並非我不當回事,而是,較諸老師,我有個「優勢」;有此「優勢」,便可「不讓於師」,真要來個「直抒生命,流露本然」,也未嘗不可。

「困而知之」。借《論語》的話來說,這優勢在於,老師係「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之人,而我,靦然言之,係「困而知之」者。老師固然年少夙慧,但他今日的境地,實而言之,更得力於四十多年的禪宗修行。論修行,他看似散漫,平日世間之事又極多極忙,但他最根柢處,實則一念耿耿,未嘗或忘,自有其毫不苟且,又不絕如縷之綿密工夫在。至於我,雖說是「困而知之」,其實,「知之」二字,當然是張大牛皮;熟識的朋友都知曉,我離此境地,真是迢迢其遙!不過,前頭那個「困」字,卻半點不假,千真萬確。

「困而欲知之」,這才是我最大的優勢。老師起手便高,年少時代,對生命之瞭然,就異於尋常。而我不然,年少時代,對於生命,唯有稍異尋常之困頓;每每焦慮惶惑,憂思ㄔ亍,不知何往,只好上下求索,東尋西覓。於是乎,求知識、做學問、讀文學、碰藝術,乃至於叩問宗教,我遍尋遍覓,試圖要脫困解惑。然而,凡此諸事,似則皆似,是則未全是;凡此諸事,皆有觸及之處,亦皆有不到之處;凡此諸事,皆可受其益,然而,難免亦蒙其弊。結果,起始的許多年裡,多半是,即脫便即困,隨解又隨結,到頭來,扶得東來西又倒,糾結依舊。我的或躁或鬱,總地算來,其實也沒什麼減少。反而是有幾回,歧途誤入深了,險些都要往而不返;自己直覺被困住了,趕緊掙脫,所幸,還掙脫得了。

老師沒有掙脫的問題,他早早便滿頭白髮,隨之也早早就一身清澈。而我,華髮亦早生,然嗅了一嗅,仍不免是股濁氣。老師又很早就不動如山,我卻時時會動搖。百年來,讀書人也不管相不相容,對西方,極度謙卑,對自身,又不忍忘本,於是動輒自期學貫中外,競言會通東西。結果,固然有貌似左右逢源,亦有自稱融會貫通者,但更多的、更普遍的,毋寧是,不蒙其利反受其害。他們或許不求甚解,或許不甚自覺,但他們仍不免會擺盪在中西根本之扞格中,徬徨於兩種價值之衝突裡。我以前念台大,跟著大家一道擁抱自由主義,相信這是台灣的主流,現在如此,未來更當如此;後來,再看了一看,才發現,無論知識界抑或藝文界,雖然大家不願承認,但真正的主流,其實是虛無主義。虛無的原因,固然林林總總,但最根本處,仍源於這種扞格與衝突;於是,讀書人擺盪,讀書人徬徨;又於是,讀書人比常民更容易煩憂,讀書人也比常民更多躁鬱。

我就是如此,我就是如此擺盪徬徨著。記得彼時讀大學,這會兒是論孟老莊與禪宗,下會兒是韋伯新馬及解構。那時花了三年讀新儒家,最尊崇的是牟宗三,他一邊是陸王,一邊是康德;唐君毅則左手理學家,右手黑格爾;至於徐復觀,他特別強調儒家倫理與自由主義的相容與會通。我完全信服他們。於是,我嘴巴大談中國文化,耳朵聽著貝多芬,眼睛看著西方「藝術」電影;口中強調文化主體性,手裡寫著西式長句子(表示自己的思考複雜度),不時要夾帶幾個英文字(表示自己不是現代文盲),更要套用西洋學術術語(表示自己能與現代學問接軌)。有一回,抱著一本四十幾萬單字的大字典,走在路上,不瞞您說,我有一種得意,也希望別人能瞅見。

老師對此完全免疫。華人文化界的種種時尚,於他,均埃塵未沾。眾人大談中西,他唯標舉東方;別人喝咖啡,他只喝茶;旁人西裝牛仔褲,他一年四季只是那襲布衫。早在讀建國中學時,他就理個光頭,像個老土;同學個個唱著英文歌,唯他不唱,全班只有他一個人唱著台語歌。數十年後,有個文化明星聽唱西洋老歌,陶醉之餘,幽然嘆道,「那就是我們的青春!」老師一旁唯冷冷答應,「那是你們的青春。」早先,老師的建中同儕,時興彈著吉他,而他,彈琵琶;那年校慶晚會,國樂社演奏,台下那群「時髦」的建中學生看不上眼,竟一片噓聲,台上成員當場怔住,稍稍踟躕,轉頭看了一眼,老師唯道,「莊嚴地演奏下去。」

我沒有這種莊嚴。我雖有我的個性,但常會動搖,也常虛矯,總是在擺盪,還不時會軟弱。高二時,我很認真聽著一塊卡帶,琵琶曲,〈春江〉、〈塞上〉、〈月兒高〉;但在學校時,不談這個,談的是搖滾樂「工人皇帝」,布魯斯‧史普林斯汀。大學時,朋友談西方古典音樂,還幫雜誌寫樂評,我虛心聽著,專心讀著。同學房間貼著一張大海報,是卡拉揚,柏林愛樂指揮,我喜歡他的姿態,像在沉思,像個哲學家。我還讀唐君毅的哲學,極盡「曲折繁密繳繞」,很佩服他那樣的複雜度;他也談古琴及簫的音樂美學,我亦甚覺其好,雖然古琴長成什麼樣子,那時並不知道,但高談闊論之時,我還是會搬出來炫學一番。

這般夸夸其言,終將反噬;於是,我不安然。而向來佩服的「曲折繁密繳繞」,最後,也把自己層層疊疊給纏住,我整個人都是緊的。又原以為的博採中西,兼容並蓄,真說到底,其實只是雜揉,只是拼湊,是將許多並不相容者硬塞在一起。這樣的紛陳雜採,若視之為生命色彩的妝點,似無不可;若純粹以之為談資,好像也能益人神思。然而,若是全力以赴、認真以待,且又堅持信念,那麼,生命一旦面臨狀況,這些潛藏的衝突與扞格,便一一迸發而出,人就難免要倉皇失措了。正因如此,我始終心不得安。經過了許多跌跌撞撞,總算明白,我最大的課題,其實是,所有的浮辭浪語,終究要將之一一掃落;所有的誑思綺想,亦得要將之如實滌盡。否則,對知識、學問、文學、藝術,乃至於宗教的求索,原本都是資糧,這下子,卻可以盡成為阻隔;求索越深、尋覓越廣,都可能與自家生命隔得越深、離得越遠。千重阻,萬重隔,那麼,躁鬱之病,也就難以倖免了。

在此躁鬱時代裡,我這麼一個「困而欲知之」者,沿途步伐踉蹌,七顛八倒;對照老師的不動如山,其實相映成趣。而這一路儘管狼藉,但驀然回首,仍見萬象歷然,物物分明。知我者,或覺可憫;不知我者,或覺可笑。唯我自覺,僥倖哪!借用曹操的詩句,則是說:「幸甚至哉」!

【2010/06/02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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