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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式





【聯合報╱楊柏林】
2010.11.07 04:22 am






告別人生的方式就是生命風格……



沒有預約/孟東籬

十幾年前,有一天,孟東籬帶來一票人,當然包括他的書僮,「沒有預約」直接撞入我外雙溪的工作室,由於他六十幾歲的年紀,竟然比我四十幾歲更具丰采,更自在、更抒情狂野,他比布袋戲的男主角更活靈活現,是他剛從花蓮搬來陽明山的年代,我總是感覺他是直接從古書中跳出來的當代書生,即便最不適當的時間,他的來臨總像一種充滿氧氣的恩典,我只差點沒磕頭膜拜而已,何況我喜歡奇人,自己又特愛傳奇。
那時我的工作尚未整理到入境界,他像和風一樣吹過我每個角落和作品,又如同翻譯家專注在眉批的百科全書。一尊在小小蓮花葉中抽象的〈思維菩薩〉,吸引他的目光,「這尊能割愛嗎?」此時此刻,我才感覺「菩薩在上方」,他僅是遊戲人間的遊子。「喜歡就是你的」,不用錢,但記得哪一天心血來潮為我寫幾個字吧!
十年後,幾年前,李在鈐在關渡台北藝大的校園個展又遇見老孟,書僮沒換,他很樂意被我邀請到工作室喝茶,這時我的工作室氛圍已經上道,他非常高興驚訝,同時希望有一天能讓他學建築的兒子來參觀,也告訴我要去開刀的事情。那天,石大宇騎著哈雷機車意外來臨,渾厚的引擎的聲浪令孟東籬頓失丰采,他向石大宇抗議:「好吵呀!」這時我才感覺我是年輕的,我喜歡孟東籬愉悅的靜,我也很喜歡石大宇和他自己設計寧靜霧灰色的哈雷機車,生猛有勁的撼動。
有好一陣子,完全沒他的消息,一天我人在國外,他又「沒有預約」直接帶他兒子來參觀,同時留下一幅用毛筆為我寫的文章。
三個月後他的書僮邀我參加孟東籬在平等國小的紀念會,因為我為他拍了幾張非常生動精采的照片,一個很像曹又方落寞的女子坐在後排,她預演的告別式,都沒有此刻令她如此孤單。



自彼次遇到你/杜十三
10月4日從廈門回台灣,直接開車上文化大學的大孝館,一年駐校藝術家,我的「學習」之旅,八月早已結束,我幾乎遺忘學校的工作室還有小小的行囊。
校工才開門,嚇我一跳,那幅杜十三原來掛在牆上不鏽鋼切割的硬邊裝置藝術,躺在門邊,像一位心肌梗塞的病患,企圖向十層下的友人召喚,或是一種巧合。「不鏽鋼人像呈現掙扎千年的樣子,又被雷射解構成條狀的待續生命樣態,詩人被自己的遊魂驚夢刺青,在受損的壓克力中空箱內更顯侷促不安。」
杜十三是我駐校藝術家的室友,也是老友,六個藝術家有五個人都有自己的空間,因為少了一間教室,杜十三指定我成為他的室友。在此,我學會上網,在各自電腦前,我和他的距離近到可以握手,彼此也遠如月球的背光面,我擁有較多外界無從窺視的世界,他會把他的不能說的祕密告訴我,但基於在壯碩的男人面前要更像男人,或許我是他的好友中最後一個知道。
這一天黃昏,顏艾琳打來一通告知有關杜十三上個月在南京飯店走了的消息,同時想知道杜十三請女詩人詩上詩牆的事。我並不驚訝,因為最近我打了十幾通的電話,杜十三都沒有回應;甚至更早幾個月前,從他與我言談的種種憂慮中,我已感覺危險的紅燈在閃。
我醞釀了幾個月要寫、心裡又有疙瘩的這篇〈告別式〉,其實只有兩個人三、四件事,現在,竟是由杜十三的暴走跳上這場告別式打頭陣,如此的突如其來!偏偏此時,太太又吵著要我工作室的鑰匙,說她身為妻子竟然沒有先生工作室住宅的鑰匙,又怕我「三長兩短」!「自由,我要自由!」我內心嚷著。
也就是那一天,一位朋友傳來一段簡訊,他喜歡李泰祥的一首歌,後來發現歌詞是杜十三寫的。


自彼次遇到你 著開始了我的一生 
是前世注定的命運咱兩人相閃在滿滿是菜子仔花的田埂中
雖然無知妳的芳名 但是永遠留著妳的身影
在阮的心內妳是寒冬的日頭 妳是黑暗中的月光
妳親像妖豔的紅花 置風中搖動微笑 滿面的春光有彩雲 
有愛情 有天星 有悲傷 有海湧 有起落
自彼次遇到妳 妳是我所愛的人 妳是我不醒的夢
真想昧擱遇到你 遇到你





最溫暖的/楊克宇


楊克宇,是我認識時間最短的朋友,他讓我感覺最強烈,也最溫暖,當我才欣喜人生有如此熱情的朋友在旁邊,用幸福二個字才理所當然。當然幸福有時非常短,短到再一個擁抱都沒有時間了,而且我竟然在《我在這裡》台北當代館的個展感謝文裡印錯他的名字!我親自送書去馬偕醫院的安寧病房,他很高興也很有能量的解讀我的作品,直到他走了我還不知道,我的錯或許是他「放下」的註解。
去年,東家畫廊的張國權特別帶來幾個朋友,其中楊克宇直觀的覺知感受,對我空間的讚美,其實已經超出我謙虛的範圍,他總是可以找到恰當精準的辭彙散步在我森林裡的生活。他如此強烈的生命力,我反而不想清楚他是「化療者」,那次離開時他非常誠懇認真,而且一定要介紹一個建築界有質地的朋友給我。
幾近半年的時間,通知來了,克宇和一群朋友浩浩蕩蕩的兵臨城下,一開門我嚇一跳,克宇插管從安寧病房請假,由吳森基等人陪同進行生命中最重要也是最後的任務,接著吳森基又成為「我在這裡」展出的贊助者之一。
我非常清楚這次的見面,本質是一種緣分,也是相知相惜的告別式,還好我喝茶的空間充滿佛教的文物,宋朝的木雕觀音、蓮花生西方極樂世界法門、古式大唐卡,克宇插管聊天,仍是一派雅致瀟灑的模樣。
三個月後,我去第二殯儀館參加平生第一次「告別式派對」,非常安靜的熱鬧,滿滿的友人與他互動的照片在燭光的晃動中,彷彿派對的主人正在和朋友噓寒問暖、擁抱、告別,其中一張他插管走在我工作室碎石步道消瘦的身影,說明生命和美好如此短暫。我想起一次在安寧病房,他坐在病床上突然問我:「我幾乎快撐不住了,你能為我找到支持我活下去的信念嗎?」「我無法回答你的疑惑,我不能在我身體比你目前健康的狀況下提供我熱愛生命的註解,你能不能、要不要留下,完全只有你才能決定,你要留下來一定很辛苦,你也可以選擇放下,離開。我只能說『我非常期待你到我的工作室喝百年的台灣老茶』。」

前幾天,一位澳洲的藝術家Jayne Dyer無意中聊到,如果她要離開人間,最希望用中國的沖天炮,送她的骨灰到夜空。
告別人生的方式就是生命風格。
當我的生命進化到一個高度,某些知音才會出現,而太早認識的朋友或親人,通常只能聽到我關門的聲音,我的笑容僅在靈魂被觸動時,才會自然的打開。
如果我還能握住自己生命空間的鑰匙,「自由」才是我跨越寰宇的不二法門。




【2010/11/07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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