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20哲思手記(增訂二稿):
“非遇盤根錯節,不足以別利器~”
你問及:
“你覺得上帝的「美意」,是普遍存在人事物當中,
還是有些有,有些沒有?”
先說說一則葛吉夫與小男孩之間的對話:
葛吉夫問佛利茲: “一棵橡樹有多少顆橡樹子?”
佛利茲說:“我想有幾千顆。”
葛吉夫說: “有多少顆橡樹子會長成橡樹?”
佛利茲說: “我想只有五六顆會長成樹。”
葛吉夫說: “也許只有一顆,也許甚至一顆都不會。我們必須向大自然學習。人也是有機體。大自然製造了很多橡樹子,但只有幾顆可能變成樹。人也一樣----很多人誕生了,但只有少數人成長。人們認為這是浪費,認為大自然浪費。並非如此。其餘的都變成肥料,回歸到土地中,創造可能性,產生更多的橡樹子,更多的人,偶爾產生更多的樹-----更多真正的人。-大自然總是給予------但只給予可能性。如果要成為橡樹或真正的人,就必須努力。”
葛吉夫說: “沒有甚麼是上帝所賜予,只有大自然才賜予。大自然只是賜予靈魂的可能性,不是賜予靈魂。人必須經由工作而獲得靈魂。”
葛吉夫說: “真正的人並不是善的或惡的-----真正的人是有意識,只是為了適當的發展而希望獲得靈魂。”
葛吉夫說: “要把善與惡想成是左手與右手。人總是有兩手-------善與惡。一者能夠破壞另一者。人必須立志讓兩只手一起工作,必須獲得第三件東西:這件東西在兩手之間製造和平,在善的動力與惡的動力之間製造和平。全善的人和全惡的人並不是完全的人,是一面的。第三件重要東西是:良知。獲得良知的那種可能性誕生時已經在人之中,這種可能性是大自然所賜給的------免費的。但它只是可能性。真正的良知只能借著工作,借著學習先瞭解自我,而獲得。瞭解自己在所有宗教裡面都是最重要的。”
葛吉夫說: “當一個人開始瞭解自我時,他已經開始有可能性變成真正的人。所以一個人所必須學習的第一件事是:借著這種練習,即自我觀察,來瞭解自我。如果不這樣做,那就會像那些沒有變成橡樹的橡樹子一樣-----成為肥料。肥料回歸土地,成為未來的人的可能性。”
葛吉夫不愧是一位偉大的上師。
他能夠真正洞見:靈魂只是一種潛藏的可能性。
在“結晶”發生之前,人就其目前昏睡的狀況,頂多只是一部被因果鏈給制約的機器。
機器的一切行動,都有固定的軌道,都可以被預測,都只是業力的反射。
更可笑的是,越是坎陷機械性模態中的人,偏越善惡分明,越迷戀自身的道德姿態為世界所創造的幸福。
可他們自恃為“善行”的意志,並沒讓他們變得“更有意識”,只是讓他們變得“更自我感覺良好”,更相信自己毋庸置疑是格外高貴的靈魂。
可依葛吉夫的眼界看來:
這只是一群自以為有“自由意志”的機器。
他們終其一生甚至都不會有機會領悟:
在高度的“結晶”經驗發生之前,一切向著特定價值維度傾斜的精神動向本身,仍是受制特定觀物方式的“輪迴”;或者說,仍是陷落千篇一律的生滅流轉.............
葛吉夫說得透徹:
“大自然總是給予------但只給予可能性。如果要成為橡樹或真正的人,就必須努力。”
這就是我所云上帝的“美意”~但這美意只是蟄伏待發、隱而待現的“可能性”,而不是“必然性”。
這意味:
從內藴可能性的潛力,經由高度的“結晶”以窮盡生命幅度的最高實現,還必須有其它條件配合:
我以為關鍵有三項條件:
ㄧ、苦難的焠鍊(逆增上緣)
二、受難者的根器
三、促成內在轉化的啓蒙者(善知識)
這三者才是“教育所以可能”的根本條件:它促成了“世界裂隙”的發生,而令累劫受制對象化思路的“橫向勾連”,得以瞬間逆轉而打入那只能沿著縱深向度進趨的存在深淵。
這就是內在轉化經驗的發生條件:.
此則禪門“雲門宗”以極精煉的話頭所揭露的“轉化”奧蘊:
轉化意味“截斷眾流“以窺見空隙;
穿越空隙乃能“涵蓋乾坤”以冥合萬化;
最後就是“隨波逐浪”以入於兩忘.....................
借余老師今天課堂筆記總結此義:
轉化,非“事件”的發生,而是內在時間的深化。
云何為深化?
從橫攝轉向縱深的垂直向度,就是時間感的深化。
而垂直向度發生的剎那,就是詩意瞬間的綻放與迸發!
回頭說到“轉化“所以可能的條件:
假如”內在的轉化“是教育大業輻輳的軸心,我必須說:
我從沒見過被過度寵愛給呵護並包裹其中的幸福小孩,可以獲致這種“教育”。
這就是教育的艱難所在。
我們的學校給不出這種教育。
我們給的只是information的“知識性”教育;
而非引導transformation得以發生的“生命性”教育。
這裡面有一向基本的困難:
因為檯面上的老師根本不知生命為何物?
他們的生命在過度適應社會化的“設定”過程中早被“規訓”了!
他們自己也只是一部機器;生命感早蕩然無存.............
這就是Pink Floyd 樂團在The Wall專輯的經典歌詞中所犀利諷刺的~
We don't need no education
We don't need no thought control
No dark sarcasm in the classroom
Teacher, leave them kids alone
Hey! Teacher, leave them kids alone
All in all it's just 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
All in all you're just 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
原來,平日對學生耳提面命、頤指氣使的教師,也不過是箝在牆上,動彈不得的一塊磚!
事實上,解除“設定”以免於“規訓”,
正是葛吉夫第四道的核心概念“工作”所揭露的深義所在。
這工作,當然不是望文生義的世俗工作。
而是經由結晶以令靈魂成型的工作,是實現上帝美意的工作。
葛吉夫說: “沒有甚麼是上帝所賜予,只有大自然才賜予。大自然只是賜予靈魂的可能性,不是賜予靈魂。人必須經由工作而獲得靈魂。”
葛吉夫說: “真正的人並不是善的或惡的-----真正的人是有意識....”
這意識超然善惡兩端之上。
它只是純然進入意識的曲折幽深處,以真正觸摸到存有自體(being in itself)。
所以,真明白這“工作”深義的人:
吉凶禍福,皆非所顧念。
因為,對一個已經斬斷因果鏈而不受自身機械性束縛的真理尋索者,沒有什麼經驗不能被更高明的眼界所轉化,也沒有什麼苦難不能被更高的胸懷給超越。
這就是伊底帕斯在悲劇中達成的淨化:
他以自身面對苦難的態度證成了“雍容大度”的可能。
可是,如您所問:
“你覺得這個「美意」,是普遍存在人事物當中,
還是有些有,有些沒有?”
這得分兩個層次說:
美意作為一種可能性,它確實遍在於一切人事物中;
問題是:人們大抵視而不見而讓這可能性始終保持只是“未實現”的可能性。
他們辜負了大自然的神聖賦予,而讓自己徒然成了澆灌別人的“肥料”。
所以,就已然“實現”的層次而言:我們看到的成果是~有些有,有些沒有。
還有更多狀況是:分明沒有卻自以為有的偽善與狂妄。
這意裡面隱藏的一個細膩區辨是:
苦難只是苦難,苦難並不就是悲劇。
這就是英雄與凡人的不同。
苦難屬於凡人,悲劇卻只屬於英雄。
何則?
苦難只是那臨在的挑戰。
悲劇卻是對挑戰給予的回應。
這意味:
英雄讓“苦難”裡頭潛蘊的豐厚養分,經由觀物方式的轉化,讓猶自蹭蹬垂羽的翅膀,得以通過焠煉奮厲的撲搏拍打,自行暢通血脈,令大化流行周浹全身,而終能高翔九天之上..........
這就讓苦難不只是苦難,它藉由英雄賦予其中的內在轉化力量,而得以從虛弱走向茁壯。
所以,苦難只是事實;
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
甚至也無從定其善惡、觀其得失、斷其吉凶、推其禍福.........
在雍容大度的超越性中,無涉價值的“苦難”,被昇華為有價值意味的“悲劇”。
所以,悲劇所以不同於苦難,在於它是“價值性”的概念,而不只是用來指稱某種“事實”。
想想孟子的千古名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這全然相應亞里士多德“悲劇帶來淨化”的洞察。
可這股力量是否能被由潛力轉為實現,卻決定於受難者的素質~
如影相隨,
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天刑”,
能否幡然逆轉而瞬間成就“一任缺憾還諸天地”的灑落與快意?
在這意義下,我全然贊同你的體會:
“現在想起來,是不是那個上天的「美」意,並不是相對的、客觀的、世俗意義下的美、善,而更像是因自身內裡的某種精神性超越後,自然形成的看事情的「視角」。這兩個字怪怪,因為不是「角度」,是全面的態度?好像是一層膜,經過這層膜,看出去就是那個樣。”
正是如此。
非遇盤根錯節,不足以別利器。
對一個無視命限為何物的英雄,在凝視超絕的悲願中,無往而不可超越,也無往而不可即之以成佛。
這才教圓教義下的大乘精神:悲願四方。
正是悲願二字,
讓黏縛生命的“苦難”,
得以自五濁惡世蟬蛻盡淨
而在更高的意識層面結晶為“悲劇”。
太史公“報任少卿書”早在兩千年前,
即已通過那足能睥睨千古的雄渾筆力,
對此做出了驚人的總結: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 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太上不辱先(最上是不辱祖先), 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臉色),其 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套上刑具繩索), 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髮(髡刑),嬰金鐵(以鐵鍊束頸)受辱, 其次毀肌膚,斷支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 「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勵也。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其在 檻阱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被威勢制約後,逐漸馴服)。
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 吏議不可對,定計於鮮(先)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棰, 幽於圜牆(ㄩㄢˊ ㄑ|ㄤˊ;牢獄)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 則頭槍地(頭搶地,觸地), 視徒隸(獄卒)則正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 及以至此,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
且西伯,伯也,拘於羑里;李斯, 相也,具於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面稱孤, 繫獄抵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 三木(三種刑具,枷、桎、梏),季布為朱家鉗奴 ,灌夫受辱於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 及罪至罔(網)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
由此 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審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蚤自裁繩墨之 外,已稍陵遲,至於鞭棰之間,乃欲引節(重氣節而自裁),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 大夫者,殆為此也。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 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僕不幸,蚤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僕於妻子何如哉? 且勇者不必死節(為氣節而死),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僕雖怯懦欲苟活, 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沈溺縲紲(ㄌㄟˊ ㄒ|ㄝˋ;監獄)之辱哉? 且夫臧獲(ㄗㄤ ㄏㄨㄛˋ;奴婢)婢妾,由(猶)能 引決(自殺), 況僕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 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世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磨滅),不可勝記, 唯倜儻(ㄊ|ˋ ㄊㄤˇ;卓異、特別)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 易》,仲尼阨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 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 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 來者。乃如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 垂空文以自見。
pm22:00 增訂二稿
讚 · · 約於 1 分鐘前
朱志學 貞貞: 看「強者的命運……」
貝森朵夫:
時間片段,你上次的信,每次都重看,
開網誌,看一部份…,
看了好幾次。
還沒寫出感覺,
因為腦子裡的東西整理到一半,又散了,得重新來。
要有足夠的時間,
看了新的,
先說說這個。
很多地方有同感。
「悲劇……殘酷性或許會毀掉平庸者,
卻促使那“殺不死的靈魂”,藉此得以自生命硬繭的陰影掩脅中蟬蛻而出以變得更強悍。」
對;
那「強悍」,其實是一種柔軟。
(意識的主觀)自由度越低的人,越無力洞見上帝的美意; ……展開的驚人工作;……更無遠弗屆的精神自由。
我也這樣想。
以前跟你說過,我感覺到或莫名相信的「上天的美(善)意」……。
「上天必有美意」,對我來說,不是邏輯或經驗的結果,
有點像是「態度」,好像人家說的「正向的態度」,
但這態度,又不太是經我「意識地選擇」。
(以結果論來說,當然這種態度,會讓人比較好過)
想問的是
你覺得這個「美意」,是普遍存在人事物(這樣說有點怪怪,可是我不知道怎麼說)當中,
還是有些有,有些沒有?
現在想起來,是不是那個上天的「美」意,並不是相對的、客觀的、世俗意義下的美、善,
而更像是因自身內裡的某種精神性超越後,自然形成的看事情的「視角」。
這兩個字怪怪,因為不是「角度」,是全面的,態度?
好像是一層膜,經過這層膜,看出去就是那個樣。
「有什麼是一定該被改變的?」
這是一個很棒的質問。
一定要改變,表示有一個絕對的善惡(好壞)標準,
問題是,那個絕對,存在嗎?
在無常世界中,誰能保證「被改變」後的某必然結果?
再者,
「一定要改變」,這也違背了對生命的「接受」和「被動」、floating原則。
引書裡幾段我喜歡的文字:
當我們求問,什麼理由使我們深信人類的超凡價值時,
我們知道是因為人承受苦難的潛能大到令人震懾的地步。(原來精神自由可以到那種程度)
人與人最大的差別,在於感受能力的不同(從來沒想過這種說法,現在覺得有道理哦)
……
悲劇的要素之一,是一顆能夠壯烈感受事物的心靈,
……只有情感強烈的靈魂,才能被允許進入它的王國。
……
能夠壯烈受苦的靈魂所受的苦難,這,唯有這,才是悲劇。
痛苦中將人提升;在悲劇中,人能剎那間看清他們原本不能理解的意義。
- Nov 21 Mon 2011 22:02
2011.11.20哲思手記(增訂二稿): “非遇盤根錯節,不足以別利器~”
close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