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cliu Liu 許久前自網路上認識這位奇女子,她的書是少數幾乎一口氣讀完之一.然而我只敢幫她推銷水果,卻遲遲不敢上山見她一面.深怕我那顆蠢蠢欲動的心,會因此潰堤到無法收拾,我所創造的天地因之崩毀.雖然我真的想推翻自己.只能一讀再讀,在字裡行間尋找慰藉.悲哀啊!奢望卻不敢天翻地覆的為俗世所綑鎖的行將垂垂老矣的一個人.(讀朱兄所引此文,感慨系之,借題發揮,幸勿見責)

朱志學 沒想劉兄感慨如是之深?這正見您的磊落之處。
至少您有勇氣承認:俗情世間所共許的實相,根本不是實相。
是的!相對這位奇女子(她六年前隨老孟到過我家一次,正是我第一架貝森朵夫初抵花蓮舊家那天),平日浸淫在精緻藝術之追求並恃此以對抗庸俗化的我們,益顯得俗不可耐!
精緻藝術,有時只是掩蓋生命殘破的遮羞布罷了!
真探其底藴,裡頭每不見堅實的主體性,而不覺流於虛矯的姿態賣弄。
事實上,主體性真至於:“大用外悱,真體內充”,一切“自矜”、“自是”、“自炫”都去得乾乾淨淨!
此則梨山阿寶所以為不可及......
這等人無待追求藝術,她的生命本身就是藝術。

志學 2012.5.21 重讀老孟與梨山阿寶舊文怵然有感.......



阿寶
深邃的行走

身體的行走,心靈的旅程
要問安住生活的源頭活水,於我,是一段形體並不安定的行腳;要說一趟生命中最遙遠的旅程,於今生,是肉身居留一隅山田的耕耘歲月。

三十五歲之前,我學著用生活的心情旅行;因為這段旅行,讓我在三十五歲之後學會用旅行的心情生活。

人從演化搖籃的非洲開始往外行走,足跡遍佈所有的陸地,旅行的基因必定曾是演化的優勢之一,這股原始的動力,至今依然在我們的體內蠢蠢欲動,當它被滿足時,就是一道生命的天窗開啟──從生存領域的拓展,到精神世界的探索──行走,不只是在有形的空間中移動,也是在一條通往心靈的路徑上前進。

是的,我說的是「行走」,而不是旅遊。因為,拜文明之賜,長途旅行已不再困難,但隨著難度降低,它的深度也被彌平,旅行很容易成為一種消費方式,另一種無饜足的攫奪與獵奇:因為快速的狼吞虎嚥而消化不良;因為迅即來去的匆忙,帶出一股霸氣;因為不必為所過之地負責的輕鬆,而給相遇的土地與人罩上一層灰泥而不自知。

行走卻不同。行走放下速度的野心,要求自己的體能適應環境,而不要求環境的安適來便利自己的旅行。因為一步步的踩踏,地域的遼闊在性靈中延伸,相遇的人事也因細緻的接觸而更加深刻。由於沒有快速的交通工具隨時可以讓人離開異域、重回熟悉的環境,旅人必須不斷改變自己,適應眼前的景況;長遠行走的人配備有限,不得不用在地的方式解決問題;隻身旅行時,習慣與成見都要面臨嚴苛的考驗,沒有自己所屬的族群為後盾,更容易以新的視角看待異文化,因而學會尊重與謙卑。這種謙卑內斂、自我調適的學習,非常需要時間,不幸的是,那讓人以為可以賺取時間的快速工具,卻謀殺了時間對旅行者真正的意義,並吊詭地讓人相信,它為人們爭取了時間。

我因此慶幸,世上還有些地方,交通並不是那麼發達──還有什麼比一個沒有車輛的世界,更容易讓人遇見世界──遇見山川遇見人,遇見陽光遇見風雨,遇見生命,遇見自己!

行走的啟蒙
我的高中時代,體內開始翻湧著一股向外探索的欲望,世界是什麼?其實一片模糊,當文明的載具第一次帶我離開故鄉蘭陽,心如晨風中的青芽,輕輕顫悸,有假裝勇敢的必要,但更多的是期待和欣喜;那時以為,里程等同勳章,遠行就是履歷,收集更多的地名和風景就是富裕……我十八歲單人單騎的環島就這樣展開,傻氣地沿著一號省道一路從台北到高雄,一路在煙塵中被呼嘯的汽車凶暴無情地往後拋擲,卻仍對遠離開蘭陽清新熟悉的鄉間小徑一路無悔!恆春以南,天與海乾淨的藍才讓我如夢初醒,而轉過鵝鸞鼻,東海岸當時車輛罕見,踏騎的辛勞才真正換得美的撫慰、接受一種寧靜舒緩的催眠,不再在乎時間和路程──「慢行」的偉大啟蒙這才開始。

有了這個啟蒙,隔年,大一的暑假,我不再盲目穿越塵土飛揚、噪音喧嚷的公路、城鎮與風景區,獨自背起行囊走入山裡,一年一條橫貫公路,從此心中植入一塊臺灣的綠色版圖,一枚難以抹滅印記。

然而,只是在人車稀少的山區公路上徒步,終究不再能滿足我向更孤絕幽隱的區域探究的渴望。探究些什麼?還真說不上來,而我開始背起重裝,攀向只允許雙足踏臨的高山,傾聽島嶼綠色心脈沉渾的躍動。許多年後我依然慶幸自己,曾經如此認真地用雙腳來認識我們的島。

自己與世界的關係
從遊賞與經歷,到走入人生行路的深遠課題,是一段長長的過程。

那是一只行囊、一股迎向世界的渴望和一顆不返的決心,從川藏高原經喜馬拉雅到印度,一年半的漂泊。

從沙塵呼嘯、有一段沒一段地輾轉的公車,接著一程程頻頻拋錨、亡命的東風大卡車,直到怒江狂流阻絕所有四輪行具,然後是單車、毛驢,最後是自己的雙腳。山環水複,我說不出確切的目的,只知道自己永遠想看路的下一個彎道是什麼?地平線上羅列的峰巒和水澤,都是我朝聖的對象,每一個在這裡活下來的生命都讓我驚嘆不止,每一種交通工具行到盡處,都讓我看見更壯盛的天地!

雪域聖城已經是幾小時飛航就可以到達的地方,我用五個月把路走遠,卻意外地用了也許是最短的時間,走到自己人生的極遠處。我於是知道,單車的速度對一個用旅行來摸索生命質感的人而言,實在太快。

離開西藏,在尼泊爾的三個月我用雙腳丈量著喜馬拉雅。

那是一段多麼接近諸天眾神的日子!不是冒險犯難的攀登──只是行走,心無旁騖的行走,里程數字已經失去它的宏偉,行走的深邃超越了速度和距離,地圖上的名字,我用足印一一串起,卻又隨之忘記,只有一種既肅穆又清揚的力量將我帶進言語道斷、無邊靜默,卻又生機蓬勃的豐富世界!我在行腳中看見自己,看見自己與世界的真實關係。

旅程中慶幸自己沒有相機,許多地方我知道,終此一生不會再去,於是用眼用耳,用心用靈把瞬間活在那裡,專注地行走、忘我地寫生、或只是在瑜珈中靜觀自己,也不奢求將來留下完整的回憶。這樣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的行走,我終於看到:我在塵世也是個過客!一個極可能到訪一回就不再重臨的過客……

人生行路
到一個難得的地方,有人會盡情收羅,恣肆消費,因為「回去」後可以貯藏、展示、回味……而我卻選擇在相遇的片刻努力把自己留在那裡,然後不帶遺憾輕輕離去。因為行走的人,道路程程相續,既無歸處,又何處收藏、為誰記憶?當一個人心中盈滿收藏的意圖,又如何與世界清明相遇?於是我選擇讓經歷的一切深深內化,做為下一程人生的資糧。

──人生比任何旅程都難得、都不可重復,我如何可以放下沉沉負贅,深刻生活,讓與這世間交會的片刻,也是一個暫時的主人,不卑不亢的留在這裡?

──那是我長久行走之後最重要的思維:旅行是環境帶著主體不斷變換的過程,生活卻是個看似安定,但內在波瀾起伏的另一種探索。真正的探索者不願重複自己的過去,即使在同一地點行走,也會追尋不同的深廣度,由此不斷成長,不斷開闊……「定點旅行」就成為我另一個行走的課題……

我學著認真看待腳下的土地,用心思索每一個生活細節。而當我把心留在這裡,心路上的風景就再也不是名山大川可以比擬,生活的豐沛無處不珍奇,哪怕是一顆種籽發芽、朝陽下一滴晨露映出葉的翠綠!我甘於耕耘定居,平靜看待自己。

在行路中緩慢蛻變,是一種美妙的經驗,我噬飲其中甘甜已經成癮,回國之後,一種渴望竟成了病──渴望一個豪放的行走空間,渴望沒有公路的山、沒有車輒的曠野、沒有機動引擎的地平線──清晰的步徑蜿蜒過溪澗叢林,串接起大小鄉鎮,迴環於水湄山巔,可以健步可以徐行,可以舒懷也宜於沉吟……

然而我們的故鄉臺灣,卻與這個美景漸行漸遠,生命中最美好的窗口,在許多人的生活中竟是緊閉的,日常生活裡,行人的步行空間被車輛、攤販、住家侵霸,出門彷彿一場障礙超越賽,更遑論怡情悅性的周邊環境。寸步難行的後果是讓一般人放棄步行這件美事,將生活中重要的調劑寄託在假日出遊上,卻又因此造成郊遊地點人滿為患,車輛不擇手段地擠到車程的盡處,好讓穿越喧騰的過程減短;沒有沉靜行走的習慣,尋幽訪勝就難免成了幽靜勝地的殺手……我為此悵惘良深!

直到知道「千里步道」的計畫,不禁欣欣喝采!這絕對是一項值得努力的世紀工程,期待行走的深邃終究能普及斯土斯民……

(本文作者曾一個人獨自自助旅行,從四川經西藏、印度到尼泊爾,共花了一年半的時間,途中能步行就步行,也買過驢子及腳踏車代步。民國八十九年,阿寶選擇上梨山,為了實踐自己的理想,她向農民租地,搭帳棚住了一年,過著沒有電的生活,白天辛勤做農,晚上就點油燈照明,閱讀農業專書,想在實做中學習這個領域的專業,用善待土地的方法耕作至今。)


女農討山誌序 ─ 「生命可以短暫,美麗卻要永恆」 / 作家、簡樸生活者 孟東籬

  寶蓮,是一個常常讓我驚嘆卻不可企及的人。

  朋友間,叫她阿寶。她到梨山「討山」之後,就稱她為梨山「阿寶」,以別於其他也叫阿寶的人。

  第一次聽說阿寶,是在陽明山平等里紀淑玲家。聽說她曾一個人騎單車住帳篷在歐洲漫遊好幾個月,以賣自己沿途寫生的畫作維生;聽說她曾冬天在北極圈內的小木屋裡獨居好幾個星期;聽說她曾獨自一人,從四川到拉薩再到尼泊爾、再到印度,不搭飛機,卻搭長途公車,又捨公車,步行,買驢,騎驢,失驢,又買二手單車,騎車,推車,夜間睡人廊下,用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到拉薩,再從拉薩以此方式翻山越嶺到尼泊爾,轉往印度……於今,住在橫貫公路支線外的竹村工寮。

  這些事情,聽聽,好像不似真的,好像只看到了一個霧中心的身影,只是驚嘆: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及至淑玲拿出阿寶在旅途中寄來的寫生畫,又驚嘆她怎麼畫得這麼好。雖是寫生,卻有一種扣人心弦的東西在,那東西不止是出自被寫生的景物,而是出自寫生的那個人,出自她的心,出自她的眼,出自她的手。

  我開始對這個人很好奇。

  大約五年前,我跟幾位朋友從橫貫公路的迴頭彎步行約四個小時,到竹村。一方面是好玩,一方面也是想去看看阿寶其人和她的生活狀況。那時她還沒有到梨山「討山」,而是借住在竹村榮民水泥工寮中(如她書上所說,那時每個月用不到五百元,有時接連好多天只吃地瓜和地瓜葉與野菜)。她附近方圓幾里之內,只有一位年近九十的老榮民畢伯伯。畢伯伯說,阿寶不在,大概到梨山打工去了。我們從窗外向內窺看她的房子,房子除了一張硬板床、一個小桌子和兩三把鋤頭之外,可以說什麼都沒有,比「寒窯」還寒吧。看到了她在門外種的菜和她在附近一棵高大的樹上用樹枝搭的台子。台子大概曾是阿寶「棲息」的地方吧,但那時已經爛了。

  又隔了一段時間,才在淑玲家第一次見到阿寶。她身高中等,皮膚黑黑的,應該是細緻的,但沒什麼「油水」。不大說話,抿著嘴的時間多。像果仁一樣,包在不甚引人注目的殼中。

  後來,她清唱了一段崑曲(?),聲音清麗醇靜,讓人為之動容。我問那是什麼,她說是「山鬼」。

  又隔了一段時間之後,聽說她在梨山租了一片果園,想用漸進的方式,把梨山還給大自然……

  對這種「愚公」還「山」的心願和方式,我其實沒有設身處地去了解過,只是讚佩這阿寶又在做一件絕大部分人不會做也做不到的事。讚佩她就是那種身體力行的人,而不是徒托空言的人。

  然後是有時看到她騎「野狼」機車到平等里來──從梨山騎到宜蘭,再從宜蘭騎到台北!而她是一個不粗不壯的女子!後來,看到她開一輛舊舊的「瑞獅」貨車,車上有甜美多汁的梨。

  我跟一個朋友曾到她梨山的果園紮營過一夜。那時她的竹屋剛剛搭好骨架。我們不但沒有幫忙做工,她還休了一天假,陪我們到木蘭溪上方看野生的肖楠幼苗──就是她想移植到她的果園,想把果園還給它們的樹種之一。

  我一直不知道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她的理想,我聽了雖然點頭稱是,但也總如耳邊風,過了即忘。

  她,雖然如她母親所說,是「敢死第一勇」,那走在我前面,讓我不可企及的身影,卻總如在霧中。

  她來平等里時,有兩三次說話讓我驚動。

  我喜歡她的畫,也知道她畫了不少。問她畫稿放在哪裡。她說,有很多都丟了,另一些放在一個潮濕的破屋子裡。我說,那不是會壞掉嗎?她說,壞掉就算了。

  又有一次,談到男女之情(你總覺得她這個人「不」浪漫,沒有濃情蜜意,有點「太上無情」),她說,如果你所喜歡的人去喜歡另一個人或被另一個人喜歡,那不是很好嗎?因為,你喜歡一個人,就是希望他幸福、快樂。如果他喜歡別人或被別人喜歡,他因此得到幸福快樂,那不正是你所祈求的嗎?

  又有一次,我跟她走在平等國小後門的台階上,提到她因勞動和寒冷而僵硬了的手,我說我之所以不肯去做粗工,原因之一是還想學鋼琴。她則說,她已越過了精緻藝術……我聽了,汗顏良久。

  大概是那天,我發現她的頭髮好黑好長好濃,只是她雖弄扁舟,卻不披髮。她總是紮成一條長長的辮子。

  農曆年前幾天的一個傍晚,我在淑玲家又見到她。她從梨山開貨車下來,準備在士林跟媽媽和姊姊過年。晚飯後她拿出這本書的清樣,說要做「功課」──校稿。書中的插畫大多是她自己畫的(只少數幾幅出自馬丁),畫得那麼好(此時我還未看她的文稿),又是讓我驚嘆。我一方面是讚嘆,一方面是疼惜的去握她的手。黑黑的,有點瘦,但相當柔軟,沒有粗糙生繭的感覺。她說是因為最近沒有做工。大概是多半時間都在寫書吧!她寫起書來一定也是六親不認的,聽說她寫書的這一年,既不見朋友也不見情人。

  她的指甲沒剪,不大整齊,裡面還藏了些泥垢。她略略縮回一些,說,是從梨山匆匆下來,來不及剪。

  這雙手,真是「物盡其用」的手。刺繡,騎單車,攀山越嶺,用割草機割草,開搬運車,騎重型機車,吹直笛,搭房子,種菜,剪枝,套袋……現在,是寫書!

  過年前後,我都在看她的校稿,我覺得發現了寶藏,她真是一個多麼有心的人啊!

  (她是一個「爬山沒有心臟」卻從小就非常有心的人)。

  她真是如她自己所說,是一個「才華洋溢」的人!她從小就傑出,從小就有別於常人,從小就心思細密而專注,做起事來都捨命以赴,對事物的思考深入而踏實,但她的心又是多麼柔軟,多麼敏銳,多麼容易受傷!而她自癒的能力又是多麼強!

  這本書,不但記述了她討山的緣起與經歷,還回顧了她成長過程的梗要,使我原先所看到的霧中身影漸漸明晰起來。我看到一個優秀心靈的成長過程與自我錘煉,我看到這樣一個人在靜靜看著世界,在走進這個世界,做她願意為世界做的事而成敗無悔。

  這個世界有幸有這樣的人,我為有這樣的人而感謝。

  我沒有看過阿寶中學時代為日本和服做的刺繡。我相信一定繡得很好。我看過她的畫,她的畫有很好的品質。我看過她竹屋的基本架構,我喜歡。我聽過她唱歌,聲音醇靜。

  現在,我看到她寫的書──是一本散文傑作。她那因勞動而僵硬的手,可能無法拉小提琴,卻無礙於她投入另一項「精緻藝術」──寫作。

  敏銳的感受,精準的捕捉,化為簡潔、優美而雋永的文字!我們有幸增加了這麼一本山林田園文學,不論就反省的深度還是就人跟自然的呼應,都不亞於梭羅的《湖濱散記》。

  這麼豐富而美好(也令人痛心)的內涵,不需我多說,就待讀者去細細品嚐吧!

  能為這本書寫序,是我的榮幸。

女農討山誌書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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