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年以來,震動我最深的藝術,總讓我隱然窺見一種“胸中有誓深如海“的悲願與虔敬...........

這讓我想及:以“晚期風格“四字,作為自身誓言的小說家朱天文。

她提及薩依德有一部著作叫作:《論晚期風格:不合流俗的音樂和文學》(On Late Style:Music and Literature Against the Grain)

這人是個奇才。
身爲舉世聞名的知識份子。
每篇文章一出手,都足以驚動舉世視聽不說,他還醉心鋼琴彈奏,而且琴藝精湛之程度,甚至受邀在卡內基演奏廳舉辦過獨奏會。
這樣特立獨行而跡近傳奇的知識份子,他談及:

“晚期的貝多芬始終與社會抗衡,拒絕讓音樂提升為辯證結果的統一性(如中期作品),他要音樂由重要的結論轉化成曖昧不明的自身。 阿多諾認為這種轉變,是對抗中產階級秩序的合理化(啊,作家應該引起公共的忐忑不安)。 大江在《作家自語》裡則說:“人到晚年之後,無論悲傷也好,憤怒也好,對於人生及世界的疑惑也好,能夠以猛烈的勢頭調整這一切、面對這一切,並推進自己工作的人,是藝術家。”【引自朱天文“論晚期風格“】

朱天文慨然有感,寫下一段鏗鏘有力的評論:

“ 我真高興聽見,晚期工作不是遲暮哀感,不是滄桑興嘆。 晚期風格,也不是什麼成熟、透徹、圓融之類。 晚期風格是,不與時人彈同調。“

朱天文一向洞察深睿。
她完全領會,晚期風格,非關年歲,而是~

“一種姿態,一種樣貌,一種存在方式。 是的,一種氣質。 “

在我看來,說實了就是一種不與時偕的遒勁骨力!
所謂:“不與時人彈同調“是也。

朱天文進一步描述:

“那氣質....若一言把它概括,就是,邊緣,邊緣,從邊緣到邊緣(或譯做:從邊緣出發,走向邊緣)。 邊緣是陌生化。 何謂陌生化? 那是對於一切習以為常的,理所當然的,殷殷發出了否定之呼叫:不是那樣呀,而是這樣呀,為什麼是理所當然? 很不當然呀。 陌生化使一切習慣成自然不被看見的,予以看見......是這觀看的眼睛,邊緣的眼睛,使萬物陌生起來,而自模糊無意識的無名狀態裡顯現,重新定義。 “

說得真透闢有力!

我喜愛朱天文意象十足的深邃譬喻:“邊緣的眼睛“..........

是的!
一切深於生命深味而能出入自在者,都稟俱了一雙讓他得以“活在世間,卻又不屬於它【Being in the world , but not of it.】“的“邊緣的眼睛“...........

正是依憑這邊緣的眼睛,讓人得以凌越深植意識的一切習見遮蔽,而直接貼近那莫可名狀之存在所給予之陌生情境。

陌生,決定了嶄新的視域。

橫亙眼前的,只是一條不見盡頭,也不見指標的道路。
俯仰空闊,莽莽蒼蒼.......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人而至此,終於抵達了一種深邃的孤獨與自由............
這隱微的事實指出:
正是在四顧蒼茫,飄然無寄的荒寒寂涼中,人卻也身心脫落般地經驗到了一種忘世的痛快!
於是,一時悲欣交集,萬感哀迫,而不覺驟生"念天地之悠悠,獨悵然而涕下"的千古浩嘆【初唐 陳子昂 登幽州台歌】..........

貝多芬、薩依德、阿多諾、乃至朱天文所欽服並為之立下誓約的日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
這些天才,都稟俱了邊緣的眼睛,並聽從內在召喚而逼臨了存在與世界的邊緣............
他們當然是孤獨的!
可卻也因著他們敢於面對此孤獨而毫不退卻,我們這些隱身歷史暗處的聆聽者,仍可在百年而後,通過音符或文字搭起的橋梁,接上那如潮水般浩蕩奔湧而來的撫慰力量..........
此所以阿多諾慨然有感:

“我們不了解音樂──是音樂了解我們。我們自以為與它最親之時,它與我們說話,帶著傷心的眼神等我們回答。“

不意外!
這縷直入心坎的了解,帶來的驚人撫慰力量,總是來自一個傲然屹立邊緣的“他者“。
他者,總是不被認同的,總是不合時宜地站立在與世界形成對峙的邊緣位置。
他的行動邏輯是:

“那縮減生命的,就與之對峙!“【借張大春語】

這就是邊緣者的宿命!
他無法忍受媚俗語言所形成的鐵籠【Iron cage】。
於是只能義無反顧地選擇不斷出走,並保持在邊緣發聲!
可正是這來自邊緣的聲音,將歷史一次次推向前所未見的高度..........
我們由此辨識出:
什麼才是真能代表藝術的靈魂。
它不會只是一味瑰麗甜美的聲音,相反地,它可能是梗硬多骨、讓人難以親近的“晚期風格“........

墨西哥詩人帕茲在《孤獨的迷宮》扉頁上的引言說得好:

“認同等於現實性,簡直就如同說:歸根究底,所有的事物都必然、絕對而且必須服從於主流,只有主流惟一存在。然而,他者拒絕消失。他者繼續存在,持續存在。這是難以被理性的牙齒動搖的硬骨頭……排他性總是為他者的存在而苦惱。”

這就是晚期風格與世多忤的骨力!

朱天文由此下了精彩的結論:

“是的,讓中心指向的、單一的現實認同十分苦惱,持續做一名不消失的他者,這不就是小說一向在幹的事? 邊緣既是差異,邊緣也是多樣性。“

何獨小說如此?
一切力能探索存在的藝術,無不如此!

我雖不才,仍不惜以“寂寞立學,磅礡練琴“八字,作為盡瘁餘生的修行。
只因從“晚期風格“四字掘發的深度奧蘊,讓我彷若自煩囂的世塵中汲取了一股堅實的支撐力量,而得以坦然任隨急景凋年般倏忽而過的壯歲風華,擲人而去.......

尋思至此,我不覺對“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背後隱伏的心路曲折,有了更深的體會與想像............
或許,它可以不是為了挽留那注定無法被挽留的,
而只是為了守住某種不隨時間以俱去的堅持~
堅持
永遠保有一雙來自邊緣的眼睛...........
而後,對世間投予冷然的凝視.........
使一切習慣成自然不被看見的,予以看見.....


志學2010.3.3寫於花蓮蓓森朵芙音樂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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