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副駐版作家蔣勳答客問/美是一種信仰
【聯合報╱蔣勳】
2010.12.12 03:20 am
我是沒有勳章的人。送你一句我多年前寫的詩句──我已看盡繁華,捨此身外,別無他想……
蔣勳。
攝影/本報記者游順然
美感在生活中如何養成?
請問蔣勳先生:
您對於美的定義為何?美學作為一種學術或學習,您如何看待這門藝術之學?您曾經提到台灣發展科技產品,競爭力的關鍵是需要有美感,請問在生活中如何養成?您喜歡修行(修煉),對於您的生活或創作有哪些提升與幫助?對於一位創作者而言,內心是否應有信仰或穩定價值觀的扶持?對於台灣的文創美學發展,您有什麼看法或建議?
謝謝您,祝平安快樂。(李建緯)
這個筆架是從河岸邊撿回來的。
攝影/本報記者游順然●在大學教課,「美學」有特定的範圍。我已經離開大學,「美學」對我不再是學術或理論,黑格爾或康德的美學自有學者在做研究。我所關心的或許更是一種心境,一種生活態度,一種生命的品格。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似乎他也不認為「美」是一種繁難的學術,「美」是可以如拈花微笑,心心相印,不需要語言,也不需要文字。
美本來就在生活中,六朝鍾嶸有《詩品》,謝赫有《畫品》,《世說新語》有品評人物的「品藻篇」。「品」成為文學藝術品鑑的美學依據。「品」可以從「下下品」上求到「上上品」。「品」是三個「口」,一個「口」是飢餓時用來吃飽飯的,三個「口」就有更多味覺層次上的講究。「美」是味覺、嗅覺、觸覺、視覺、聽覺感知能力的全面開發。視網膜上可以反映出的色彩多達兩千種,然而現實生活中,我們如果只是粗淺分出藍色綠色紅色黃色,其實是視覺競爭力的貧乏。企業產品長期沒有視覺競爭力,連冷色系的月白與暖色系的米白都無法辨認其間差異,自然談不到創立「品牌」,也談不到國際競爭力。
體制教育失去了感覺的培養,無法用嗅覺分辨氣味,無法豐富觸覺上的記憶,文創產業只是空洞口號。年輕人手中拿著可以touch的各種產品,他們的觸覺被開發了,也被滿足了。
用手去感覺一朵花的綻放,用腳掌去感覺一片退潮的沙灘,用嗅覺找回土地在夏日午後雷陣雨裡翻騰起來的故鄉的氣味,聆聽去世的父親停留在空氣中不肯散去的聲音的頻率──是的,美不是理論,美,是一種信仰。
蔣勳老師,您好:
閱讀過您的一些作品,為數不多,但您對「美」的執著總是令我驚嘆、屏息。然而,現實生活中的遭遇總是令我困惑不已。您對藝術的執著與信仰,使我看見了存在於時間之外的美感。但有些人的執著,卻只令我感到庸俗與腐敗,這使我害怕,害怕自己執著狂熱的信仰,並不會使我變成一個更好的人,反而讓我變成另一種自己看不清楚,面目可憎的人。您是如何尋找到自己所執著的信仰呢?又是如何不讓您的執著走上偏執的道路呢?
近來聽聞老師身體微恙,祝福您能早日康復!(凡鳥)
●身體好很多,謝謝。
人世許多牽掛紀念,縈繞於心,難以回報。
因此常常思考《金剛經》一句──應無所住。
去年看到梵谷的畫作後,我深受感動,但也覺得恐懼害怕。感覺透過一幅畫,我感到原來還有一個可以對自己如此誠實的靈魂存在;但是對自己靈魂誠實,那是否意謂著反教條?也就是被世俗稱作瘋子?
我相信蔣老師所說的:「梵谷的心靈原鄉是大自然的。」他的眼、他的整個靈魂顧望的是大自然、遠方和星空,因為他能在星空、自然的氛圍下找到他的感動、心靈的歸屬。那麼他的持續作畫會不會是因為他想要不停地去創作出當初他被撼動的一剎那(心靈的圓融滿足感)?但是人卻無法永遠停留在那一階段,這時又該如何自處?
●他專心一意燃燒自己,我們也如此。
蔣勳老師:討論了這麼多美的思考,為何從不見老師從醜的角度討論呢?如果是不希望輕率的評論美醜,那依據的原因是什麼?謝謝《聯副》,謝謝蔣勳老師。(書迷欣)
●長久感動我的創作大多是在世俗以為醜的地方發現了美。
佛經一句──
煩惱泥中,乃有眾生起佛法。
胡蘭成「為何要做漢奸」?
蔣勳先生你好:
我是《聯合副刊》及中廣《藝文放輕鬆》的忠實閱聽人。日前得知先生是11-12月駐版作家,令我喜出望外!茲有問題懇請先生百忙中指點迷津:
朱天心女士擔任7-8月駐版作家時,我曾經請教她──為何她「不認為胡蘭成是漢奸?」她在「答客問」的答覆,讓我無法認同,但文中提到「胡曾在答蔣勳問:『為何要做漢奸?』」(文見99.8.22《聯副》),讓我眼睛為之一亮,因此一直盼望能有機會向先生請教。
我現年81歲,這封信是委託一位晚輩代發的,期盼先生的高見!敬祝健康平安!(81歲的老太太)
蔣勳的收藏--雕刻家范康隆作品〈流浪狗〉。
攝影/本報記者游順然●1975年初春從巴黎短暫回台灣,有機會認識胡蘭成先生。當時胡先生住在華岡,我上山拜訪。天氣很冷,我穿一件襯毛厚外套,還是冷得發抖。胡先生一件灰布長衫,氣定神閒。
那一個晚上我們談到汪精衛政府,我沒有直接用到「漢奸」兩個字,但胡先生看出我心裡的疑慮。他談起同一個時間冀東殷汝耕政權、延安毛澤東政權、滿洲溥儀政權、重慶蔣介石政權──他的意思應該是:南京汪政權只是這些爭霸的政權中的一個。
胡先生《今生今世》數次提到「打天下」的觀念。劉邦、項羽爭霸,項羽對立於「漢」,從漢朝政權角度來看,也許是不折不扣的「漢奸」吧,司馬遷《史記》卻沒有如此褒貶項羽。
「漢」是一個朝代呢?還是一個國家?還是一個民族?
如果「漢」是民族,那麼溥儀是滿洲皇帝,他退回滿洲,成立政權,為何也是「漢奸」?
我在1949年以後的台灣長大,父親出身黃埔,成長過程,我沒有機會思考「漢奸」兩個字的深層意義。「漢奸」變成膚淺罵人的話。
在法國讀書,有機會在電視上看到學者辯論法國二戰時的貝當政府。戴高樂在倫敦組成流亡政權,領導抗德。淪陷區則由貝當出面,與德軍議和。二戰結束,戴高樂成為英雄,貝當自然就是「漢奸」(法奸)。
有學者提出,如果不是貝當出面,淪陷區的法國人民生命財產都無保障。這是七○年代法國學界對近代史的論辯,這樣的論辯在當時白色恐怖的台灣是沒有機會進行的。
胡先生沒有為自己辯白什麼,他的身上有一種漂亮,是經歷過大輸大贏之後特別安靜的漂亮。人聲喧譁,他多不言語,有時忽然立起身,迴轉衣袖,唱了一段崑曲,船過水都無痕跡,那清細婉轉嗓音使我想起項羽的「時不利兮騅不逝」,窮途末路,身邊還有不肯離去的一匹馬。
我喜歡看《四郎探母》,宋遼交戰,楊家將盡忠報國,一個一個拚死沙場。偏偏一個四郎延輝沒有死,被遼邦俘虜,改姓木易,又被招為駙馬,跟公主結為夫妻。十五年來,生了孩子,原來國仇家恨的「敵人」變成了「親人」。一日母親帶兵到了邊關,四郎想念母親,把真實身分告知公主,兩個應該互相稱對方為「漢奸」的敵人,因為十五年夫妻,有了恩情,公主因此冒死偷盜令箭,協助四郎出關,完成他「探母」心願。兩岸不能探親時,這些行為都是「通匪」死罪。然而偉大的戲劇控訴了政治的殘酷。
四郎潛逃出關,在軍營見到母親,詳述自己十五年來遭遇。一身國仇家恨的佘太君,白髮蒼蒼,忽然站立起來,面向北邊拜了一拜,唱一句「賢德媳婦不能來」,她口中的「賢德媳婦」是那有殺夫殺子之仇的遼國公主,每次看到這裡,都想到佛說的「怨親平等」。
好的文學藝術是在殺紅了眼的對立兇殘裡看到還有一念人性之親吧。
日本黃糪小鎮有萬福寺,是明代福建高僧創立,住持也歷十餘代都是中國僧侶。中日戰爭時,該寺僧人在戰場收集屍骨,有中國人、日本人、朝鮮人、台灣人,屍骨火化,骨灰葬在寺院一角,上面立一石碑,四個大字──怨親平等。我經過京都,常去合十祭拜。
1975年初春認識胡先生,緣分很淺,記憶卻深。臨別時胡先生送我一幅書法,寫的是《史記》的句子。我辭行出門,胡先生堅持要送到車站,山風勁烈,一路聽到先生袍袖震動聲音。我數次請他回去,他不言語,卻也絕決不退轉。胡先生有孩子的頑皮、固執,也有孩子的天真。「天真」不容易懂,「天真」有時是可以「天道無親」吧。往生者逝去多年,我們也許還在愛恨恩怨中,船過,可以水無痕跡嗎?
如何把不愛看的書,變成自己想要的東西?
晨間寫字,是蔣勳例行的早課,他說書法需運氣,很像太極拳,是極好的運動。
攝影/本報記者游順然請問:是不是蔣老師有機會也可以講一些佛學的經典或菩薩的故事,像您破解米開朗基羅、達文西這樣的講座,或說《金剛經》,或說《心經》……有您聲音的陪伴,期待餘年能邁向百馬前進,期待我們能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的passion完成自我,感恩您!(jcjoanya)
●每天晨起讀《金剛經》一遍,是我的早課。我不敢講佛經,自己領悟還淺,只能潛心私自修行。
請問蔣勳老師,當代現代詩壇不流行小詩,流行篇幅大、句子長、意象繁雜的長詩。不過,小詩的凝鍊,正是其佳處。而長詩、小詩也無所謂孰優孰劣,端從其內涵的質性而論其才。請老師從美學的角度斧正,謝謝。
●希臘,荷馬史詩篇幅結構龐大,印度的《羅摩衍那》、《摩訶婆羅達》也動輒十數萬頌,跌宕連綿,氣息悠長。
漢字的單字單音,發展出漢詩的對仗工整、音韻平仄,容易形成雕鏤精緻玲瓏的小品。唐人絕句、兩宋小令,甚至日本的俳句,也一樣精簡凝鍊,空靈蘊秀,耐人尋味。「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的確是非漢字文化圈難以達到的意境。但是唐詩也有歌行體較大幅的好作品,張若虛三十六行的《春江花月夜》,李白的《蜀道難》,杜甫的《三吏》、《三別》,白居易的《長恨歌》、《琵琶行》,也都是歌行長篇的好作品。
詩還是以創作者個人性格為主,篇幅長短或許不是重點,我對寫詩的看法是──「可以記憶的,和可以遺忘的,都不止這些;除了真誠的愛,可以寫成詩句,其他,也不想再說」。
蔣勳旅行時,總隨身帶著一本小小線裝版古典詩詞。
攝影/本報記者游順然蔣勳老師您好,我一直是您的忠實讀者,也很欣賞您在作品中的細膩筆觸及心思。我想請問的是,我身為一個高三生,應該要如何寫出一篇能夠感動人的文章呢?(台中讀者)
●我的建議也許很俗套──多觀察生活,隨時做筆記,用文字素描看到的畫面,勿意、勿必、勿固、勿我,不固執自我偏見,不隨意批評,不對人妄下結論。
蔣老師:您好,我是一個有些不務正業的理工學生,現在正在嘗試寫小說(當成奇怪的休閒娛樂),請問在小說寫作上,有哪些該特別注意的?什麼樣的小說是好的創作?請問在檢視自己的文字時,要如何讓自己維持冷靜客觀?(不務正業的學生)
●希望你繼續不務正業下去。我想好的創作者一定有比自己的小說更關心的事,把那種關心找出來,為那種關心日復一日書寫下去,無怨無悔。
請問如何把不愛看的書,變成自己想要的東西?
●再想一次:愛看什麼?不愛看什麼?
想要什麼?想不要什麼?
你人生中的第一枚勳章是什麼?
蔣勳老師您好:
拜讀大作多年,深覺您對美眷戀至深。面對韶華流逝、體力消殘,年過花甲的您如何自處?(嘉義讀者鄭華)
●「花甲」是西方人不容易了解的辭彙,要有天干地支一甲子的循環,周而復始,才能領略「花甲」的圓滿。生命如果是直線,從生到死,只是開始與結束。生命如果是圓形,周而復始,就有了圓滿的循環,在圓周裡,每一點都是結束,每一點也都是開始。
最近剛走過錐麓斷崖古道,大山大水,陡崖險壑,生命裡有一種壯觀。
蔣勳大師你好:
最近的天氣多變,我周遭也有好多事情不斷更迭、移轉、升落……當然有好也有壞。有人失去摯愛、有人獲得文學獎……而我則沉溺在青春期的焦慮與憤慨,甚至害怕失去我原本對於夢想的熱情、害怕失去最原始的初衷和感動。我想,蔣勳大師已過了青春歲月,是否還有令你害怕的事?(一名平凡的十七歲少年)
●送你一句我多年前寫的詩──
在生命的賭桌上,我一定輸完了才走。
請問蔣勳先生:
1.你人生中的第一枚勳章是什麼?其意義為何?2.在你的人生中最感遺憾的是什麼?為什麼?(讀者劉淑梅)
●我是沒有勳章的人。
送你一句我多年前寫的詩句──
我已看盡繁華,捨此身外,別無他想──
我是個高中生,日前閱讀您的著作《孤獨六講》與《因為孤獨的緣故》深受啟發,開始實行孤獨的自我練習,目前已稍稍體會到孤獨所帶來的甜美與苦澀。
想必台島之上還有其他嘗試探索孤獨的年輕學子們,請問老師對這群探求孤獨的新新世代有什麼叮嚀、勉勵,甚或批評?謝謝!(依芙)
●繼續堅持自己的孤獨,送你多年前寫的詩──
因為年輕,可以放肆任性
因為年輕,可以憂傷苦惱
因為年輕,貪於愛美,也無遺憾
我有歌有淚,有愛憎眷戀,
要靜靜擁抱你
●更多蔣勳的照片,歡迎上網點閱:http://blog.udn.com/copydesk/4684975
【2010/12/11 聯合報】@ http://udn.com/
- Dec 13 Mon 2010 00:17
聯副駐版作家蔣勳答客問/美是一種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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