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更害怕因此變成某些我曾喜歡的同行,除了擁有大量的時間大量的金錢完整的自我外,只剩一顆冰冷的心……
「橘」最愛朱天心了,朱天文說牠是一隻「報恩的貓」。
攝影/記者胡經周
我們該堅持、避免迷惑的是什麼?
●謹致朱天心:
1.在下拜讀您的幾部作品,如《擊壤歌》、《古都》,覺其主題、風格、文字等愈是趨於不凡,這樣的蛻變是出於人生歷練增加使對人、事、物等視角的變換(或說是感慨),抑或是對於「作家」一職的自我挑戰?
2.出生於如此書香世家,寫作各方面有無受家人(尤其手足間)影響?
3.如何看待「寫作」這檔事?
──是職業?獨抒性靈、發掘自我?還是試以改變什麼?
──每當寫作時,抱以何種情緒?
──是作品中夾帶作者價值觀,還是價值觀領導作品內容?
4.希望讀者如何解讀自己的作品?看到他們所看到的、感受他們所感受的,還是企盼能深深意會作者在作品中所灌注的思想及情緒?
區區小生敬上
●答「區區小生」
其實,答案似乎已在你的提問裡……
《擊壤歌》十八歲時寫成,《古都》近四十歲時作品,讀的人可能是在一個下午或兩三日內,覺其戲劇化的轉變或甚至「斷裂」,是必然的,然而在我真實的人生,真是一條漫長拖拉、困惑、徬徨、學習的長路,沒錯,我的創作幾乎可說是生活的呈現,但我寫得太少了(怕重複別人、重複自己),其間失落的大大小小環節,確實教人難有線索解祕。
我的家人,父母給我們最多的就是自由(也可能他二位都是心胸光明憨直的獅子座,不察我們的搞怪);姊姊天文是我終一生最想照顧取悅的女生,從小時候在她面前分屍一枚蟲子討她褒姒又笑又怕,到生活中隨時買些無用小物給她,到寫篇好小說、討她晶瑩淚花一笑;我自己選的家人唐諾,給我最多的仍是自由,對我至今仍只會偶爾煮火候不錯的泡麵外加一枚水波蛋他從無怨言。
我們比較像正巧共居一屋頂下的幾頭獨居的狼。
寫作之於我,每個人生階段都有不同(你說的皆是,除了「職業」,也許是下半生該措意努力的方向),但也許始終隱隱有個「不與時人同調」的基調和動力(嗯,北一女學生不是像大家以為的那樣,《擊壤歌》;不是不是,眷村人不是政客所界定的是統治階層幫凶、是既得利益分子,《想我眷村的兄弟們》;中老年男女也哪是一般以為的保守無趣不知愛情慾望為何物,《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
我很羨慕、也希望自己在生活中是有信念有價值觀的人,我想,這一定會反映在作品中,逃也逃不掉,無論有或沒有。
「發發」是ECFA辯論時期來的貓。
攝影/記者胡經周
乖乖姊。
攝影/記者胡經周
●Q:在這個喧譁的時代,對於一個有志於文學的年輕寫作者,走這條路,我們該堅持、或避免迷惑的是什麼?
范軒昂
●答「范軒昂」
莫忘初衷吧。
人生熱鬧繁華有趣有利的路太多太多,你對這條那條都意興闌珊,走了這條人跡最稀的路,一定有你的理由吧(我是小六那年看了《羅麗塔》,以為有一天我能寫出屬於我的《羅》,對人生來世一場足可交代了)。
不要因文學獎、市場大神、評論家……而讓渡了想寫作的初衷。
最恐怖的小說?
●天心老師:
我現在跟您寫《擊壤歌》時是差不多的年齡,我讀您的小說,也讀張愛玲、朱天文、駱以軍、甘耀明……有些很喜歡,有些似懂非懂,可是每次讀完,總有一種想要寫作的慾望。但我跟同學常常無法對話,她們覺得我很奇怪。我很羨慕小蝦至少有可以跟她一起悠哉晃盪的好朋友……我想問您的是,當您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會感到孤獨嗎?
小暢
●答「小暢」
會!尤其我記得每見那落日即將沒入天際線而如何都追它不上時那難以對人言(因太蠢太浪漫了!)的惆悵寂寞。作為一般人,也許這些是不必要不健康的,但對一個想寫作的人,也許這也是上天給的禮物之一呢。
●致朱天心:
從政治、族群定位的思索,到對流浪貓的關切,您一直是對公眾議題涉入極深的作家。作為讀者,我們有時想為妳喝采,有時又覺得不捨,覺得妳應該把精力專注於寫作──才華難得啊,並不是努力就能擁有。您自己會感到矛盾嗎?
安妮
●答「安妮」
儘管感激你的溫暖好意,我仍得實說,很多事,我從不,甚至迴避精算(以便保護自己),我迷執的相信那魔鬼與天使是在一起的,你趕走了魔鬼,天使也飛走啦,我更害怕因此變成某些我曾喜歡的同行,除了擁有大量的時間大量的金錢完整的自我外,只剩一顆冰冷的心。
●天心小姐:
一次廣播中,聽到張大春笑稱:「如果在十八歲以前看了妳的《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會嚇出一身冷汗,認為這是最恐怖的一部小說。」而我也記得十幾年前妳在《古都》裡暗示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是你那幾年看過最恐怖的小說!二位的恐怖似乎源自對(過早)老衰生活的一種顫慄感?(在我看來,《初夏荷花》裡對下一代的描述才真的恐怖!)從早慧的「老靈魂」到面對老衰的顫慄,妳如何調適?
半老讀者王小梅
●答「半老讀者王小梅」
真的寫下一代寫得真恐怖嗎?(偷偷高興)我也先把四年級男女生寫得很殘忍哪,無它,取得殘酷逼視下一代的正當性。
或許沒有一天在所謂「體制」、「主流」中工作生活過,只要避開鏡子和鏡頭,我有時會恍神自己是在等同學下課的高中生呢。
●問:您的女兒曾是《學飛的盟盟》裡的主角,如今應該已經大學畢業了,聽說她也在寫作,在她吸取文學養分的過程中,您是否從旁輔導或給過什麼建議?您對她的書寫有什麼期許?
韋瑋
●問:我的兒子自稱文藝青年,每月的零用錢泰半花在購買文學書籍上。可是看看他的「文學書庫」,九成以上都是便利超商書架上的網路小說、火紅的電影改編(或原著)小說,請問,我兒子是山寨版文青嗎?
憤青老爸
●答「韋瑋」、「憤青老爸」
盟盟目前是「職業米蟲」(這可是畢業這一年來我聽她對人的自我介紹),她是全家每天寫作時間最長寫得最多的人(天文在不耐龜速的長篇《巫言》時常對盟盟說「借我十萬字吧!」),但我從不知她在寫什麼(因她既不發表也不給人看),某次我撿拾她飄落地上的稿子並看了兩眼,被處冷戰不說話兩個月之酷刑。
憤青老爸,我們互相打氣支撐,起碼你我這一代保全自己不當山寨版文青吧。
害怕變成陳映真?
●TO:天心小姐
1.你曾經說過害怕變成陳映真,從你的新書裡我提取的資訊是,你選擇「菩薩低眉」,先避開與「陳映真式」的衝撞、掙扎,可是如果再次提筆寫你曾經構想的「台灣大題材」,你覺得,你避免得了「陳映真」的風格,或者說,如何消解這個問題呢?
2.最近在重讀你的《未了》,請問你怎麼看《未了》不同於《擊壤歌》的所在?你自己,還有姊姊「回望」那樣「明月直入、無心可猜」的筆法(包括曝光她的傻大姊性格)的時候是什麼心情?
3.這幾年你好像比過往活躍了不少,是對「面對/背對讀者」問題有了不同的看法嗎?先前你剛剛去了一趟大陸,對大陸的(年輕)讀者有什麼看法?
大陸讀者慕慕
●答「慕慕」
〈逃離陳映真?〉是去年底我參加交大亞太/文化研究室主辦的陳映真研討會的發言題,完整較可解的發言紀錄日後會編輯成專書,或在他們的網站上可搜尋。
我提出的其實是這幾年自己面臨的困惑和小掙扎,也就是縮小版的「文學創作/社會實踐之夾纏拉扯」(我從來不敢像一些同行認為的,這兩者必定是彼此豐富深化且絕無矛盾的)。
我試著說明這拉扯、矛盾、取捨……結語大致是:社會實踐,拉扯著我在文學上難以向前,我彷彿一則童話寓言裡愛黃金的國王,某仙子應允了他可點石成金的願望,他開始時樂瘋了,但等他想吃東西時,烤雞也成金,飲水也成金,最後連他所愛之人也被觸碰成一尊金石……這很弔詭嗎?我關懷接觸越多,能寫的就越少,尤其在我尚不能找到我自己如趙剛說的「必須得寄寓在另一個形式中」的解決之道之時。
但,不管了不了解陳映真一生行事作為和心志的人都會同意,「為了未來的黃金國度,他甚至放棄了他原可在文學成就上更好」是陳映真根本不在意不領情的,因為他好像那《春秋》中的干將、莫邪煉劍,吳王得一奇鐵欲煉劍,找了名師干將、莫邪,但如何都煉不成,於是工人把自己的頭髮指甲剪下丟進爐,象徵你的精神、心志之投入,但還不成,於是莫邪整個人投身入爐,劍遂成。
陳映真為了打造他的黃金國度,早將他的青春、他的繁華、他的文學……統統投進爐裡了,對此,也許有些人視為理所當然,但對於一個還沒對筆失去信心的我,必須說出文學界的損失。
(但其實我又何其傾慕地藏王菩薩一樣的陳映真,地藏王菩薩發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只要世間還有一人受苦,我小說寫得再好有什麼用!)
《未了》是二十二歲的作品,於今看來與《擊壤歌》都是「作家的幸福題材」,不須意識到歷史,不須意識到當時時空背景,只就純真戀慕的將必定會被時間大河沖刷而去我不捨得的人和事物將之如實記下。這是年長後,知道外省人和在地人曾經的歷史處境後,我再無法裝可愛無辜的寫《想我眷村的兄弟們》故。
這一兩年,大陸一些出版社開始較鄭重的出版台灣文學,對此我當然很開心,因為始終覺得台灣文學的成就在華人社群中一直被低估忽視。這些在做台灣文學的出版社往往只決於一二有熱情和鑑賞力的年輕編輯,所以我們很願意在他們孤軍奮戰推廣台灣文學時給個支撐。
也許我接觸的有限,或他們是明確的鐵桿文學粉絲,我很吃驚他們對文學的熱情和知識準備,尤其我接觸過的三十歲以下的藝文記者,我覺得他們的程度遠遠超過我在台灣面對過的很多文學研究生,當然我仍必須說明,我不知道他們是少數特例,或與總人口之比例?
胡蘭成是不是漢奸?
●朱天心小姐你好:
之前曾在報上看過一篇文章,作者在文中提及你不認為胡蘭成是漢奸,請問為什麼你會有如此的看法?
我是《聯合報》的忠實讀者,現年八十歲,這封信是委託一位晚輩代發的,期待你的回覆。謝謝!敬祝圓滿如意
一位八十歲的老太太敬上
●答「八十歲的老太太」
自然,我們不排除每一個時代每一個團體、政黨內都會有的倖進之徒,除個人算計利害沒任何大義的什麼奸。
但我以為胡蘭成和汪精衛是當時政治主張、路線與蔣不同,如前者之「中日直接談判」vs.後者之「國際調停」(胡汪直指此為延續殖民地外交)……歷史的發展結果固在蔣的八年抗戰那側,但我也好奇知者怎麼想戰爭第三年胡汪說的「中國不亡於日本,即亡於第三國際指揮下之赤色傀儡,我們今日的任務就是要從日本的爪牙下救出中國,也要從第三國際的爪下救出中國」、「我們必須爭取主動的地位,我們不是為要變動列強相互間的均勢而戰,也不是為要重新安排這種均勢而和」……
所幸他們當時留下諸多(日後無法塗改的)白紙黑字,坊間至今仍找得到,不然今年四月號的《印刻》雜誌也有部分刊載。
胡曾在答蔣勳問「為何要做漢奸?」時說:「當時重慶是蔣先生、淪陷區是汪,西北有毛,秦失其鹿,天下共逐,豈有誰正誰偏、誰忠誰奸的問題?」
我們有幸在有生之年經過不同玩過國族主義的政黨轉換,應把握這珍貴的經驗理解統治者熱衷叮囑我們的大義云云,不然由著他們強說,今日之忠只不知是明日什麼奸哪。
●想問朱天心女士:
一,我是一個二十九歲即將邁入三十的女生,於是有點不安。想請問您在我這個年齡時,如何看待自己和世界?和您現在的想法又有什麼不一樣?
二,如果您不是一個創作者,會如何看待生活?謝謝。
讀者大寶上
●答「大寶」
我尤羨慕懷念當時因不那麼世故而對未來懷抱著理想(夢想),對周遭充滿義憤不平不滿,因而力氣滿滿,勇氣十足。
如果我不是創作者,過得肯定一模一樣,但肯定要快樂多了,因為可以只要看或反覆看世界一流的小說,而不必不死心的去寫較之還頗有差距的自己小說。我真希望終身能是個有鑑賞力的快樂讀者,而不須同時是個「眼高手低」的作者。
相框裡的貓為朱家收養的「車禍姊姊」,現住在二樓朱媽媽房間──殘障貓病房。
攝影/記者胡經周
朱家的紗門,特別為貓開了一個洞。朱天心常常想著:牠們晚上都到哪兒去啦?究竟過著怎樣的夜生活啊?
攝影/記者胡經周
「貍貍!食物來了!」貍貍是朱天心文章裡出現過的街貓。
攝影/記者胡經周
害羞的乖乖妹。
攝影/記者胡經周
●天心:
我也是愛貓一族,為巷子那些喵喵盡過一點愛意,餵食只是基本,接近是為了可以結紮或就醫。曾為了一隻母貓送醫,她在我手上撕咬跳舞,還是跑掉,看到我手上的大小手指就想她……(略)
我想,人沒有比較優勢,那些動物只是跟我們有語言上的隔閡,大多數人還是有很多愛心,只是沒方法。
感謝你的文章幫牠們說話,將愛心散播出去。我也將繼續做這些事。Zom
●答「zom」
我們彼此加油,撐著。
●天心,您好
我是一個住在文山區萬安街56巷斜坡上,心疼街貓的平凡人。我曾經與先生試圖抓這邊的小花母貓去結紮,卻歷經多次驚心動魄的你追我跑以及鄰居的關注而無功而返,只能默默地持續帶著貓乾糧偷偷餵食,看著無數的小貓出生、長大、搶食、爭地盤、消失……這樣的輪迴真是讓人心酸!(略)
我不知道怎麼做才能讓鄰里對流浪動物主動伸出援手,尤其是推廣有意義的街貓街狗節育活動,所以我很欽佩您對街貓的熱誠──尤其是遇到反對聲浪的那份堅毅。一直想告訴您,謝謝您替這些可愛又有個性的貓咪發聲……(略)咪咪貓
●答「咪咪貓」
2007年,經過一些動保團體的多年努力,以及勇於任事具進步觀念的動檢所師長嚴一峰(現動保處處長)的合作,開始在部分里試行流浪貓TNR(捕捉絕育置回)計畫,以取代現行的捕捉撲殺。今年,整個台北市已有109個里,也就是四分之一個市在用這種人道方式控制流浪貓數量。
萬安街?在萬芳社區附近,我建議,可以聯合其他志工遊說里長於下年度加入,並和我們一樣參加動保處的志工訓練並取得志工證(這是我所有證照文件中我唯一覺得珍貴和光榮的),照顧街貓就不是那麼難了,並有公部門支撐(起碼此里在加入TNR的第一時間就停止任何捕捉侵擾。)
在這段空窗期,我很願意要《聯副》的同仁私下給你我的手機號碼,跟我簡訊或語音聯繫,我和天文會帶工具協助你們帶貓馬麻去結紮。要做的事還太多,我們不流淚。
朱天心寫作通常還是上咖啡館,因為貓太好奇了,總要過來抓那些筆尖流出來的「字」。
攝影/記者胡經周
●更多「貓與朱天心」的照片,歡迎上網點閱:http://blog.udn.com/copydesk/4331474
- Dec 13 Mon 2010 01:11
朱天心聯副駐版作家答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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