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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論:「缺席是現身最強大的方式」,兼及“因果輪迴與詩意瞬間的生死激情”.............
朱志學寫於 2011年9月15日 20:25
此文係三個月前舊稿。

余師開學首堂課論及:

“遺憾就是力量;缺乏就是力量;禁忌就是力量;缺席就是力量..........”

此語寄慨深遠,寓意良深.........
我心裡浮現的影像卻是俞飛鴻“愛有來生”裡那悽愴天地的幽咽低語:“茶涼了,我再去給你續上吧..........”

茶涼猶可續,緣斷何以繼?

每個人一生的成長,多少伴隨著深蟄於心的缺憾所帶來的疼痛。
這種痛,雖無涉肉身;
錐心入骨的撕裂感,卻是“無可解於心”的............
以其無可解於心,遂在心頭凝結為一股淵深鬱怒的“迴盪”之情.......
一旦噴薄而發,就是理性所無法羈勒並掌控的“力量”!

海德格料應有感於此,而給出驚人的洞察:

「缺席是現身最強大的方式」(Absence is a strong mode of presence)。

這話語所揭露者~
正是與缺席的力量、遺憾的力量、缺乏的力量........
相蕩相激以入於邃密幽微的“餘情”。

我這輩子最深的學習,就某個隱藏的意義而言,無非正聚焦於對此“綿邈餘情”的叩問過程...........


龔定庵詩云:

“未濟終焉心縹緲,百事翻從闕陷好,吟到夕陽山外山,古今誰免餘情繞。”
“欲求縹緲反幽深,悔殺前番拂袖心,難學冥鴻不回首,長天飛過又遺音。”

拂袖之悔,未可小覷;
此中有現象學之奧蘊存焉!

茲捻提舊文如後,以茲對照~










因果輪迴與詩意瞬間的生死激情........

(觀影札記:俞飛鴻“愛有來生”&”The Girl on the Bridge“(Patrice Leconte))

朱志學寫於 2011年6月8日 14:04

“每一隻蝴蝶都是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的前身......”~張愛玲


前言:


我剛看了一部好片子~“愛有來生”。
暗歎:這真是“空間詩學“的極致表現。
在我看來,這片合該只流傳於少數知音之間,不該輕易介紹給人,免得糟蹋了此片!
只是,縱遇靈彗獨具的解人,倘命途順遂,未經大起大落的折騰,容易領會這部片子的深蘊所在嗎?
總之,看完此片,終於明白縈繞余師心頭的強大迴盪力量,何以哀婉沈烈若是.............
全片終了,只覺‎得女主角阿九短短一句~


"茶涼了,我再去給你續上吧..........“


竟彷若貫穿了生生世世的等待,魂兮飄渺,卻依然縈繞在耳,如相晤對.................

可嘆是:
茶涼猶可續,緣斷何以繼?


那彷若高峰夜雨,蓄積了千年壓抑之力的沈哀與憾恨,只覺一時搖曳而來,撩起了內心千絲裊裊的迴盪餘緒.......


我自己太了解此中憾恨。
此所以每讀龔定庵鬱怒清深之詞,輒有不能自已之慨:
定庵晚年流落,一蕭一劍平生意,盡寄託於三百餘首“己亥雜詩”。


“未濟終焉心縹緲,百事翻從闕陷好,吟到夕陽山外山,古今誰免餘情繞。”
“欲求縹緲反幽深,悔殺前番拂袖心,難學冥鴻不回首,長天飛過又遺音。”


餘情者,傷心人別有懷抱之情...........
這裡面蟄隱了多少深藏未發的餘韻?


我因此略贅數語,發為短文,兼及另一部同樣以愛情為主題的法語片,以對顯此中餘情不盡的況味...........



先說第一個故事:


”今生今世,我們所走的路都錯了,時間不對,地點也不對.........."
"來生我們再會。來生,我會等你........“


他要等她,他一直在等她,在那棵千年銀杏樹下,他一等就是五十年,直到她真的出現,只是,那前塵中的往事已然在輪迴中掩藏。她又有了一個深深愛著她的另一個他。而他,卻只能在飲茶時,讓她成為一個局外人,將她與他的過往,當做一段故事,講述給她聽~~他不曾想過喚起她的記憶,因為他真的愛他。他說:「我從來都沒有問過自己,我為什麼要等她?我們前世都身不由己,我以為今生碰到她,我們可以從頭再來,我可以讓她幸福,可是我沒有想過的是,也許今生的她正生活的非常幸福,就像妳一樣,我想給她的一切,她都已經有了,其實我想要的不就是給她幸福嗎?所以只要她是快樂的,這快樂是不是我給的,能不能等到她,都不重要了。」

五十年世間變幻,他必須去投胎了,他依然滿足,因為她是幸福的。臨走時,她說:“茶涼了,我再給你續上吧!“

我想他聽到這句話會走的更快吧,他是那麼地愛她,他不希望,她記得前世相約的臨終遺言:“來生,你若不認得我,我就說:你的茶涼了,我再去給妳續上!你便知,那人是我。“從而讓她恢復了記憶而失去現在寧靜的幸福。

只是,他不知,真的相愛,能讓與嗎?

在一聲聲“茶涼了,我再給你續上吧”不斷迴旋重復中,她,回憶起了一切,多少年來夢中沏好茶等待的那個身影也終於在那一刻出現。

而他,卻再次走了…


第二個故事的時空則發生在法國:


未滿二十二歲但似乎一直走霉運的艾蒂決定不要再活了,選擇一座鐵橋想一躍而下,卻遲遲下不了決定。此時來了一名叫蓋伯的男子,語帶諷刺地揶揄她,艾蒂竟然一躍而下,而蓋伯也跳下河中救了她。

此時蓋伯才表明他是一名失意的飛刀手,只因「人體刀靶」一個個離去,而使他陷入困境中。蓋伯認為艾蒂既然想尋死,不妨當他的刀靶,說不定兩人可以大撈一筆。

蓋伯花了所有的錢為艾蒂重新造型與治裝。趕往一家賭場旅館,節目主持人拒絕讓他排上節目。蓋伯竟然以「盲目」飛刀為賭注,這才獲得首肯。艾蒂被綁在刀靶木板上,然後蓋上一層白布。蓋伯調勻呼吸一連串的飛刀射在艾蒂的身體周遭,成功地獲得滿堂采。

可艾蒂不敵內心空虛,一見到男人就遏制不了投懷送抱的渴望。
終於在一次遊輪上的表演時,艾蒂與一名剛結婚的希臘人看對了眼,竟然毫不猶豫與希臘人搭小船離去。

失去「刀靶」的蓋伯為了表演,不得不說服正要跳海的希臘人太太成了刀靶,但因心情煩亂,最後一刀竟然射中她的大腿。受傷的希臘人太太在土耳其上岸後被送往醫院,而蓋伯也再度失去工作而浪跡在土耳其;沮喪落魄的蓋伯甚至淪為揹廣告牌的「三明治人」。

蓋伯在土耳其一籌莫展,突然想起那個晚上在橋上遇見欲跳水自殺的艾蒂,事實上他自己也是要從橋上跳水自殺。於是蓋伯找到了一座橋,慢慢爬過了欄桿,正欲往下跳時,艾蒂出現了。

這一回兩人的位置相反,蓋伯告訴艾蒂他搞砸了所有的事,而艾蒂溫柔地牽住他的手,深情地告訴蓋伯不管他到什麼地方,她將永遠是他的刀靶。



一如所有的愛情故事,總是免不了命運、背叛、流落、孤獨與死亡的主題.......
這兩部片子,卻各自採取了新穎的角度,對同樣主題做出了驚人的變奏。
底下,我想借此連結我正思索的兩種時間觀念:
詩意瞬間與因果輪迴。
前者反映的是“時間的斷裂觀”;後者反映的是“時間的綿延觀”。
二者各具勝義,而俱皆發人深省。

容我先捻提兩個命題:


恐懼屬於世界。
信任來自邊界。


世界的行動邏輯,總是要求安全與保證,於是仗恃世界真理作為依靠者,遂只能醉心須臾承歡的謊言與誓約,以抵禦無可倖免的孤單與交侵而至的背棄、失落與幻滅。


他們賴以抵禦孤單的愛,終不免在脆弱的人性下被證實為:
只是維護假面世界得以繼續運作下去的謊言。


與飛刀手的相遇,讓橋上的女孩隱然窺見某種不屬於世間的“連結”可能。
即令,不斷透過一夜情抵禦內心空虛的年輕女孩,還不能立時領會這“觸動之於她”的真實意涵.......
anyway,她期待“遭逢”的某種改變生命的契機,已然“發生”了!
雖然,
得歷經更多男女肉體交歡的厭倦後,她才終有能力“認出”那隱身命運轉折處的動力,將以如何驚人的方式喚醒了她蟄伏酣睡多時的靈魂..............


我們看見飛刀手的刀:
如何帶著驚人的準確與穩定,沿著生死邊界,激射而至........
事實上,就在這生死邊界,女孩經驗到的正是詩意瞬間的深烈迴盪:
當刀鋒貼著肉身凌風呼嘯過耳際的瞬間,世界砉然崩解!
她在確認自己還活著的片刻(一如俄羅斯輪盤的死亡遊戲),恍然凝探到了某種自我救贖的可能:
她隱然窺見~
從層層包裹纏繞如硬繭的世界裂隙
隱隱透出的一線光亮...........

那一線光亮,恢復了生命與生命間真實連結的可能~
而唯一真實的連結
就根植於此靈命深淵的迴盪~
一股向未知交付自身的純淨激情:

那是對未知命運的臣服
以及由臣服而逼生的意識轉換與存在蛻變。


這種臣服,完全不同於世俗的信任:


它不是信任終歸在時間之流終飄散成風的承諾,
而是信任詩意瞬間的靈魂撼動,即可以是死生不渝的永恆..........


這裡面隱含兩種時間意識的對舉:
服膺世界邏輯的時間是綿延性的。
飄搖邊界傲岸自立的時間意識卻是斷裂的!
時間對其而言,不是伸向綿延無盡的地平線,而只能發生在一瞬間。


是的!
綿延只是幻象;能字靈命深處興發強大迴盪力量的時間感,卻只依存於一瞬間。


只有通過時間的斷裂觀,我們才真正明白“流浪者之歌”作者赫塞所談論的生死意識:


“我們最感到好奇的就是--死。
那是生存到最後,最勇敢的體驗。
我認為,在所有認識和體驗中,只有能讓我們豁出生命的東西才值得追求,才能給予我們滿足。” -赫塞,關於旅情-


只有能讓我們豁出生命去追求的東西,才足以幫助我們從中找到對抗死亡的力量,而安然超離生死之外。


不能豁出生命去活,就會殘留懸念;而懸念,正是因果輪迴的根本。


沒有遺憾悔恨,不成因果輪迴。
可真實的生命存在狀態,只在須臾之間!
一墮輪迴,即已去道愈遠..............


這意味:


不能活在詩意瞬間,遂無以完成感動。
不能完成感動,乃墮生死輪迴,而本是剎那的永恆,遂裂解成“煎心日日復年年”的因果流轉..........


原來“相遇”(encounter)這事的殘酷性就在:
一旦錯過當下一機,就再不可能重新靠近了!
縱使再度聚首,也是空留遺恨,人事全非了!


這就是存在中不能承受之“輕”:
錯過生命遭逢的詩意瞬間,而欺矇於時間給予的綿延幻象...........
我們再也無法重新“臨在於”存在。
而只能在記憶與想像中去追溯並黯然承受一種存在的不可重複性.......


李白秋風詞有云:


“秋風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相思者,有懸念未能了卻於心者。
可萬頃相思而追躡無蹤,終不如須臾相親而盡一日之歡!


另一首宋朝詞人晏殊的“浣溪沙”~
內藴深沈的意象,也許可以給我們更好的儆醒與啓發: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
不如惜取眼前人............"


志學 2011.6.8 觀影札記:俞飛鴻“愛有來生” vs ”The Girl on the Bridge“(Patrice Lecon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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