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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蔣勳老師“燭滅,憐光滿”有感
朱志學寫於 2011年3月11日 13:01

“最好的詩句,也許不是當下的理解,而是要在漫長的一生中去印證。“ ~ 蔣勳




只隔幾天,


蔣勳獲得九十九年度九歌文學選“散文獎”。
王永慶女兒王雪紅則幾下郭台銘榮登台灣首富。


這看似不相干的對照,卻自我內裡激發初一絲奇異的心情。



且容我慢慢分說:



蔣勳得獎的文章“燭滅憐光滿”裡寫一句耐人尋味的話:



“最好的詩句,也許不是當下的理解,而是要在漫長的一生中去印證。”



真是如此呀^^




沒有詩醞藉心田的生命,是最貧血蒼白的生命。



富比士排行榜裡,多的是富可敵國的有錢人。



可一個人生命裡若不曾強烈感應過多少“詩的瞬間”?


靈裡卻還是貧窮的。



一如馬賽爾的存有學區分:


to have 不等於 to be...........



再多的錢,也無法幫助一個在靈裡無能的人抵達存在的豐盛與綻放..........




此則木心所諷喻:



“凡為物質世界之豪華威嚴所震懾者,必是精神世界的陌路人。”



原來


存在的重心,固不在尋常物質條件所依附之生產關係...........


只要能維持衣食溫飽,還有誰可以讓我們羨慕?




俄國大文豪索忍尼辛在親歷“癌症病房”的深淵洗禮後寫下他百死千難中悟得的“苦難的祕密”:




............奧力格曾跟這一對快樂的老夫妻一起居住,這一對很有學問的夫婦跟奧力格一樣過著被軟禁的生活,然而他們卻能在那簡陋的斗室中發現幸福。跟以前比起來,他們現在【雖然比較沒有錢,但心靈卻獲得更大的寧靜。】【使我們能得到幸福的,並不是我們的富裕水準,而是我們那種心與心之間的親和,以及我們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卡德敏夫婦是蘇聯統治者所強加於私人生活上的那種混亂秩序的犧牲者,然而他們卻具有內在的力量來創造自己的秩序。為了鼓舞奧力格,他們會說:【以前還更壞呢!】卡德敏夫婦的榜樣使得奧力格推斷道:【智者是安貧樂道的。】



奧力格這角色,其實無非是索忍尼辛的化身。
底下是我鍾愛的奧力格藴藉無比渾厚力道的評論:



”什麼是生命中最主要的東西呢?這一切的謎底又是什麼呢?如果你要的話,我現在便為你說出來~


不要追求那些虛幻的東西~~財富和地位。這些東西的獲得都要年復一年的耗掉你的心神,而在你死去的那一夜之間便全部化為烏有。


生活應該具有一種凌駕於生命之上的堅定優越感~~不要害怕不幸的事,也不要強求幸福。畢竟,這些到頭來都是一樣的!苦痛不會永遠不去,甜蜜也絕不會永遠滿溢杯外的。


只要冰寒不在你的身上使你受凍,飢渴不在你的身內啃囓,這就夠了!如果你的腰背沒有斷,腳能夠走路,兩臂能夠彎曲,兩眼能視,兩耳能聽,那還有誰能讓你欽羨呢?而你為什麼要羨慕人家呢?常常由於對於他人的羨慕,使我們多數人都遭吞噬。


擦亮你的眼睛,洗淨你的心靈吧~~你要珍惜那些愛你和祝福你的人,這些遠超過世上的一切。不要傷害他們或責備他們,而且絕不要在盛怒之下離開他們。畢竟,你從來不會知道:它可能是你在被逮補前的最後一次行為,而這個行為便將是你留在他們記憶中最深刻的印象。“




這段話,我是在高中年月時讀到。
一見心驚,至今深埋心底仍可全文背誦,不可或忘。


時隔多年,只覺藴藉這段智者心語裡的飽滿流光,隨著我人生閱歷的加深而益形璀璨動人,直入不可宣說得奧義之境..............



這一刻,我全然平靜地確認:



凌越物質世界之豪華威嚴而定睛於無限遠的凝視..............
方足以作為生命的重心。


否則,人生無非只是隨順心緒瀑流沖刷而下,而後在驚濤裂岸的急湍間旋起旋落、載浮載沈的泡沫罷了!


旋踵間,消逝於深深的無知中.........................






請再次聆聽索忍尼辛迴盪深遠的寂寞跫音.........



那裡頭雖荷載著不堪回首的人性沈哀,
卻也經由他眼裡熊熊燃燒的地獄火光,
以其震古爍今的如椽巨筆,
為我們在歷史的夾縫中
照亮了幾位不該遺忘的人格典型.........


底下是我至為敬愛的一位康菲爾一生。
他的悟見,他默默陪伴的身影,在在都讓我想及同樣讓我鍾愛至深的猶太哲學家萊維納斯。
可萊維納斯在納粹的魔掌下奇蹟似地倖存了下來,並寫下了他藏諸名山的暮年之作。
康菲爾醫師則只能通過索忍尼辛的筆,捕捉那最後在時間中凝結的動人身影。



於是,我們得由此聽見~
古拉格群島集中營冷肅的窸窣聲中
驚天一悟的瞬間靈光:





“整個說來,你知道,我認為在這世界上,我們生命中所遭遇的各種懲罰,沒有一樣是不該受的。從表面上說,也許那和我們的實際犯罪行為沒什麼相干,但是, 如果你仔細整理,深深回想,總是能尋出一些罪咎,因而導致今天的打擊。”





這是康菲爾醫生臨終前夕告訴煎熬於癌症折磨的青年索忍尼辛的最後一段話。
隔日,
康菲爾醫師無預警遇害,
成了俄羅斯集中營的又一條冤魂。



但這成道者般寧謐悠遠的心境,
任何集中營的苦難
都無法使他生命成為悲劇的,
因為
他的深邃寧靜,
一如面對巨石的薛西弗斯,
超越了所有的枷鎖。



此則紀伯倫在先之中論及“苦難”所云:



“你會真正的自由,並不是當你的日子不再有一絲掛慮,你的夜晚不再有匱乏和悲痛時,卻是當這些事箍緊了你,你仍能升脫出來,赤裸而自在。”


Kahlil Gibran, The Prophet, 《先知》








志學 2011.3.11 惻然有感
讚 · · 星期四 13:18
Anzo Chuang 、 Chun Ju Peng 、林旻昌以及其他 2 人都說讚。
朱志學 蔣勳〈滅燭.憐光滿〉

◎【聯合報╱蔣勳】 2010.08.20 03:44 am

愛琴海波濤不斷,我在細數天上繁星。忽然船舷移轉,濤聲洶湧,一大片月光如水,傾洩而來,我忽然眼熱鼻酸,原來「光」最美的形容詠嘆竟然是「滿」這個字……

不知道為什麼一直記得張九齡〈望月懷遠〉這首詩裡的一個句子──滅燭憐光滿。

明月從海洋上升起,海面上都是明晃晃的月光。大片大片如雪片紛飛的月光,隨著浩瀚的水波流動晃漾。月光,如此浩瀚,如此繁華,如此飽滿,如此千變萬化,令人驚叫,令人嘖嘖讚嘆。

詩人忽然像是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從生成到幻滅,從滿樹繁花,如錦如繡,到剎那間一片空寂,靜止如死。剎那剎那的光的閃爍變滅,剛剛看到,確定在那裡,卻一瞬間不見了,無影無蹤,如此真實,消逝時,卻連夢過的痕跡也沒有,看不到,捉摸不到,無處追尋。

詩人的面前點燃著一支蠟燭,那一支燭光,暈黃溫暖,照亮室內空間一角,照亮詩人身體四周。

也許因為月光的飽滿,詩人做了一個動作,起身吹滅了蠟燭的光。

燭光一滅,月光頃刻洶湧進來,像千絲萬縷的瀑布,像大海的波濤,像千山萬壑裡四散的雲嵐,澎湃而來,流洩在宇宙每一處空隙。

「啊──」詩人驚嘆了:「原來月光如此豐富飽滿──」

小時候讀唐詩,對「憐光滿」三個字最無法理解。「光」如何「滿」?詩人為什麼要「憐」「光滿」?

最好的詩句,也許不是當下的理解,而是要在漫長的一生中去印證。

「憐光滿」三個字,在長達三、四十年間,伴隨我走去了天涯海角。

二十五歲,從雅典航行向克里特島的船上,一夜無眠。躺在船舷尾舵的甲板上,看滿天繁星,辨認少數可以識別的星座。每一組星座由數顆或十數顆星子組成,在天空一起流轉移動。一點一點星光,有他們不可分離的緣分,數百億年組織成一個共同流轉的共同體。

愛琴海的波濤拍打著船舷,一波一波,像是一直佇立在岸邊海岬高處的父親「愛琴」(Agean),還在等待著遠航歸來的兒子。在巨大幻滅絕望之後,「愛琴」從高高的海岬跳下,葬身波濤。希臘人相信,整個海域的波濤的聲音,都是那憂傷致死的父親永世不絕的呢喃。那片海域,也因此就叫作愛琴海。

愛琴海波濤不斷,我在細數天上繁星。忽然船舷移轉,濤聲洶湧,一大片月光如水傾洩而來,我忽然眼熱鼻酸,原來「光」最美的形容詠嘆竟然是「滿」這個字。

「憐」,是心事細微的震動,像水上粼粼波光。張九齡用「憐」,或許是因為心事震動,忽然看到了生命的真相,看到了光,也看到了自己吧。

一整個夜晚都是月光,航向克里特島的夜航,原來是為了註解張九齡的一句詩。小時候讀過的一句詩,竟然一直儲存著,是美的庫存,可以在一生提領出來,享用不盡。

(待續)
星期四 14:52 · 讚 · 1
朱志學 月光的死亡

二十世紀以後,高度工業化,人工過度的照明驅趕走了自然的光。

居住在城市裡,其實沒有太多機會感覺到月光,使用蠟燭的機會也不多,張九齡的「滅燭憐光滿」只是死去的五個字,呼應不起心中的震動。

燭光死去了,月光死去了,走在無所不侵入的白花花的日光燈照明之下,月光消失了,每一個月都有一次的月光的圓滿不再是人類的共同記憶了。

那麼,「中秋節」的意義是什麼?

一年最圓滿的一次月光的記憶還有存在的意義嗎?

漢字文化圈裡有「上元」、「中元」、「中秋」,都與月光的圓滿記憶有關。

「上元節」是燈節,是「元宵節」,是一年裡第一次月亮的圓滿。

「中元節」是「盂蘭盆節」,是「普渡」,是把人間一切圓滿的記憶分享於死去的眾生。在水流中放水燈,召喚漂泊的魂魄,與人間共度圓滿。

圓滿不止是人間記憶,也要布施於鬼魂。

在日本京都嵐山腳下的桂川,每年中元節,渡月橋下還有放水燈儀式。民眾在小木片上書寫亡故親友姓名,或只是書寫「一切眾生」、「生死眷屬」。點上一支小小燭火,木片如舟,帶著一點燭光放流在河水上,搖搖晃晃,漂漂浮浮,在寧靜空寂的桂川上如魂如魄。

那是我又一次感覺「滅燭憐光滿」的地方,兩岸沒有一點現代照明的燈光,只有遠遠河上點點燭火,漸行漸遠。

光的圓滿還可以這樣找回來嗎?

島嶼上的城市大量用現代虛假醜陋的誇張照明殺死自然光。殺死月光的圓滿幽微,殺死黎明破曉之光的絢麗蓬勃浩大,殺死黃昏夕暮之光的燦爛壯麗。

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多的現代照明?高高的無所不在的醜惡而刺眼的路燈,使人喧囂浮躁,如同噪音使人發狂,島嶼的光害一樣使人心躁動浮淺。

「光」被誤讀為「光明」,以對立於道德上的「黑暗」。

浮淺的二分法鼓勵用「光明」驅趕「黑暗」。

一個城市,徹夜不息的過度照明,使樹木花草不能睡眠,使禽鳥昆蟲不能睡眠,改變了自然生態。

「黑暗」不見了,許多生命也隨著消失。

消失的不止是月光、星光,很具體的是我們童年無所不在的夜晚螢火也不見了。螢火蟲靠尾部螢光尋找伴侶,完成繁殖交配。童年記憶裡點點螢火忽明忽滅的美,其實是生命繁衍的華麗莊嚴。

因為光害,螢火蟲無法交配,「光明」驅趕了「黑暗」,卻使生命絕滅。

在北埔友達基金會麻布山房看到螢火蟲的復育,不用照明,不用手電筒,關掉手機上的閃光,螢火蟲來了,點點閃爍,如同天上星光,同去的朋友心裡有飽滿的喜悅,安詳寧靜,白日喧囂吵鬧的煩躁都不見了。

「滅燭憐光滿」,減低光度,拯救的其實不止是螢火蟲,不止是生態環境,更是那個在躁鬱邊緣越來越不快樂的自己吧。

莫內的〈日出‧印象〉
歐洲傳統繪畫多是在室內畫畫,用人工的照明燭光或火炬營造光源。有電燈以後當然就使用燈光。

十九世紀中期有一些畫家感覺到自然光的瞬息萬變,不是室內人工照明的單調貧乏所能取代,因而倡導戶外寫生,直接面對室外的自然光(en plein air)。

莫內就是最初直接在戶外寫生的畫家,一生堅持在自然光下繪畫,尋找光的瞬間變化,記錄光的瞬間變化。

莫內觀察黎明日出,把畫架置放在河岸邊,等待日出破曉的一刻,等待日出的光在水波上剎那的閃爍。

日出是瞬間的光,即使目不轉睛,仍然看不完全光的每一剎那的變化。

莫內無法像傳統畫家用人工照明捕捉永恆不動的視覺畫面,他看到的是剎那瞬間不斷變化的光與色彩。

他用快速的筆觸抓住瞬間印象,他的畫取名〈日出‧印象〉(L,impression,Le Soliel Levant),他畫的不是日出,而是一種「印象」。

這張畫1874年參加法國國家沙龍比賽,沒有評審會接受這樣的畫法,筆觸如此快速,輪廓這麼不清晰,色彩這麼不穩定,這張畫當然落選了。

莫內跟友人舉辦了「落選展」,展出〈日出‧印象〉,報導的媒體記者更看不懂這樣的畫法,便大篇幅撰文嘲諷莫內不會畫畫,只會畫「印象」。

沒有想到,「印象」一詞卻成為劃時代的名稱,誕生了以光為追尋的「印象派」,誕生了一生以追逐光為職志的偉大畫派。

石梯坪的月光
石梯坪在東部海岸線上,花蓮縣南端,已經靠近台東縣界。海岸多岩塊礁石,礁石壁壘,如一層一層石梯,石梯寬闊處如坪,可以數十人列坐其上,俯仰看天看山看海。看大海壯闊,波濤洶湧而來,四周驚濤裂岸,澎轟聲如雷震。大風呼嘯,把激濺起的浪沫高揚在空中吹飛散成雲煙。

我有學生在石梯坪一帶海岸修建住宅,供喜愛東部自然的人移民定居,或經營民宿,使短期想遠離都會塵囂的遊客落腳。

我因此常去石梯坪,隨學生的學生輩紮營露宿,在成功港買魚鮮,料理簡單餐食,大部分時間在石梯坪岩礁上躺臥坐睡,看大海風雲變幻,無所事事。

石梯坪面東,許多人早起觀日出,一輪紅日從海平面緩緩升起,像亙古以來初民的原始信仰。

夜晚在海邊等待月升的人相對不多,月亮升起也多不像黎明日出那樣浩大引人敬拜。

我們仍然無所事事,沒有等待,只是坐在石梯坪的岩礁上聊天,但是因為浪濤聲澎轟,大風又常把出口語音吹散,一句話多聽不完全,講話也費力,逐漸就都沉寂了。

沒有人特別記得是月圓,當一輪渾圓明亮的滿月悄悄從海面升起,無聲無息,一抬頭看到的人都「啊──」的一聲,沒有說什麼,彷彿只是看到了,看到這麼圓滿的光,安靜而無遺憾。

初升的月光,在海面上像一條路,平坦筆直寬闊,使你相信可以踩踏上去一路走向那圓滿。

年輕的學生都記得那一個夜晚,沒有一點現代照明的干擾,可以安靜面對一輪皓月東升。我想跟他們說我讀過的那一句詩──滅燭憐光滿,但是,看到他們在宇宙浩瀚前如此安靜,看到他們與自己相處,眉眼肩頸間都是月光,靜定如佛,我想這時解讀詩句也只是多餘了。

【2010/08/19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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