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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鸛鳥踟躇”的冥想兼誌念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

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是我特別敬愛的希臘電影導演。

迷離如夢的影像敘事,每讓人在驚鴻一瞥中彷若失神似地墜入凝固的時間...........
這就是安哲羅普洛斯深深打動我的原因~
他總是能夠寓深邃的哲思於濃鬱的詩意影像............
正是在四無依傍的空茫中,人,在喑啞的窸窣聲中,悄然遇見了從來不曾真正凝視過的自己...............
在我看來,電影界除波蘭導演奇士勞斯基外,沒有人對隱伏人性底蘊的“存在深淵“曾經達到比他更深邃的表現力..................

可歎,他辭世得太突然!
作為他影癡多年的我,只覺一時觸緒多方,有難可已於言者。
底下,我想談談安哲羅普洛斯影片中格外縈繞深遠的“國境”意象。
對這意象的把握,關係到我對“存在深淵”的體會。

我心裡有數,連著兩年的哲思洗煉,深及魂命底蘊的內在時間感已然悄悄啟動。
我終於比過去任何時刻都更有能力“越世孤行”,而將自己收疊於一種浩蕩的私密感裡面。
這意味:
世人視之為冷酷異境而避之唯恐不及的“邊界”,我卻甘之如飴。

有趣的是:
邊界,這在希臘導演安哲普洛斯電影中謎一般的“國境”意象.............
對加拿大鋼琴天才顧爾德而言,可以是從容優游其中的北國雪地;
對世情眷戀猶深的“檻內人”,卻是可以把人給活活逼瘋的存在深淵.................
我由此領悟了真正的藝術家所站立的位置。
不論多少的掌聲包覆著他們,真正的藝術家命定只能忠於自己的孤獨。
他只能活在邊界,而無法屬於世界。

總之,
通過這兩年的潛心問學,某種幽藏生命底藴裡蟄伏深微的“可能性”,終於逼臨綻放的瞬間........
我終於有足夠眼力~
隨時認出
並自在召喚那遍在天地
卻始終須臾不離的poetic moment........

我不覺以一種極盡抽象的方式敘寫了這兩年的精神史...........
為了柔化這稍嫌冷硬的陳述方式,就讓我順勢借新近辭世的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給予的具體情境,說說一個長年深埋我內心的故事:“鸛鳥踟躇”。

我仍清晰記得,
貫串全片幾段極盡詩意迷離的呢喃:

人走了,他們為何而去?要到何處?
就如同那首古老的歌謠所唱的:
“別忘了出發的時刻已到,風已吹起,你眺望著遠方”

什麼是國境?
這就是希臘的終點,再踏一步的話,究竟是異國,還是死亡?

“夜鶯在歌唱,歌頌黎明的到來,你歸來的時刻到了,與我別離的時刻到了!”

異國甚至會產生神話一般的意義。
在這片延著國境的土地上,一切都有所不同了。孤獨和不安………緊纏不休的恐懼感,會讓人開始發瘋。……我還要告訴你,這裡的一切事物都不一樣,國境會把人搞瘋掉,逼到“界線”。
.............................
“我們家就像是你家,如果這算是個家,
雖然越過了國境,可是卻還待在這裡,
在到家之前,得經常越過國境。”
................
漫長的旅行持續著……………
他的臉在黑暗中屢次出現………..
人走了,他們為何而去?
................
聽聽河水的聲音,聽吧!在每個黑夜響起……響著….呼喚著…….
不必擔心我,我很幸福,很幸福的………
這天早上,一切回歸靜寂,
一如其他的日子,最初來的那天….和國境…….以及河流…….都是一片靜寂
踏出一步的話………踏出一步的話…………

他拎著靴子在河水上走著,走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到越過國境,再也看不到影子…….

多少年來,這些讓我惻然有感,卻隱晦莫名的的詩句.........
始終是深埋心頭的“謎”............
可現在我卻覺得心眼雪一般地清亮:

“在到家之前,得經常越過國境。”

這神諭般的洞見,說得太好了!
它全然切近我意識深處逐日結晶成型的理解。
就好似那長年覆蓋眼上的一層薄膜,終於徹底揭去,而讓我得以在深遠的凝視中,直接洞穿過去對我遮隱成謎的隱喻..........

為了傳達安哲羅普洛斯曲徑幽深的訊息,還是容我先略微鋪陳那烘托住整部片子的存在情境:

片頭起始,
名政治家的失蹤,再度成為熱門話題。他法國籍的夫人與警方,仍然在繼續搜尋。他失蹤的原因仍未確認,他以文筆家身份蜚聲國際,私生活也極為幸福,更是政壇舉足輕重的人物。

在軍事政變後擔任閣僚,對希臘政壇而言,可說是希望之星。1980年出版了《世紀末憂鬱》一書,風評甚佳,是一本令人省思近來國際狀況的預言式名著。另一方面,他提出的抨擊,也招致所有政壇的反彈。這裡是他首次失蹤之前,發表演說的地方,當晚議會座無虛席,據說數日之前就傳出他將發表重大演說的風聲,許多黨魁與黨員聚集一堂………

詩人於是在政壇的做了一席演說。
可沒人知道,這就是他的告別演說~
從此飄然遠引,不知所蹤.........
再沒人確知他的去處~
就好像他自此永遠自這庸俗到根本不值獻身的世界,徹底消失,一如隱沒於死亡的疆界..........:

他的演講震驚政壇。
因為,演講全文只有短短四句話:

“時光……
在雨聲的背後
為了聆聽音樂
人因此而沉默”

片中再帶入妻子事後的追憶:

“搭上巴士離開了城裡,然後一直從巴士窗口,朝著外頭望……
我看得出,他已經判若兩人了…
漸漸的……..漸漸的………..漸漸的………
他走進旅館房間,七號房,他走到房前,打開了門,同樣的光,同一天的同一個時刻,只有燈罩柔和的影子不同,那天晚上我們做愛了,非常激烈,但很沉默,就好像互不相識,像兩個頭一次見面的陌生人,像在漆黑的電影院相遇的男女。
等我早上醒來,他已經走了,再沒有回來過。
我跟著他的那時候,真得很痛苦。
我無法喘息,我很迷惘,他隱藏住自己的傷痕。
最讓我難過的是,他從來都不告訴我,我快要瘋了!我常夢到他死了!
再查也沒有用的。他死了!我不曉得在哪裡或是哪一天,但他死了。
他離開後幾個月之間,從希臘各地有許多不認識的人,打電話給我說見過他出現….
有人說在哪個車站看過他,或是在墓地前賣花,有人看到他在工地裡工作,有人看到他在普特瑞麥達當工人,有個女人說他坐在廣場前抽煙,又有人說在祈雨儀式的行列中看到他出現…………
有時在這兒,有時在那兒,但總是朝著北方走………… ”

第三條線索是詩人政治家留給妻子的告別信:

“我希望妳健康幸福,但我不能參與妳的旅程。
我只是個訪客,我所碰的東西都會受我傷害,甚至不能去擁有任何東西,
我總是沒辦法向別人說這是我的,我沒有屬於自己的東西。
我以前就說過了,我到現在才明白………
除了一無所有,還是一無所有。
甚至沒有名字,除了必要的借用外,名字別無用處。
給我值得一看的地方,將我遺忘在海中吧!
祝妳健康,願妳幸福………”

在我看來,
失蹤的政治家和結縭多年卻ㄧ夕間被莫名拋棄的妻子,無非分別隱喻了兩種永恆的生命原型:

告別政壇離家出走的丈夫,是“依屬邊界”而活的“檻外人”原型;
橫遭遺棄卻仍不解何由的妻子,則是“依屬世界”而活的“檻內人”原型。

“檻外人”一心皈命所在,總是朝向作為邊界象徵的“國境”。
可是,彷若北國雪地的國境,對猶自纏綿世情的“檻內人”,卻是高處不勝寒禁地。
那跡近是列維納斯筆下令人蒼茫失墜、望而生畏的"ilya"............
那美得無從理解,卻也美得讓人在內心裡引發大恐怖的 ilya,
正相應了安哲羅普洛斯遠鏡頭底下~
總是披滿華林的悲涼之霧..................

我忍不住再度想起生命旅程即將告終的流浪者伊底帕斯。
這是我所知道最美的流浪者之ㄧ。
此時的伊底帕斯,就像桑內特所說的:

「那些擺脫周遭環境束縛的人,過著失根的生活,最後才能成而為人。他們在世上流浪,他們改變自己。他們自由自在,不再盲目參與……」

好個“不再參與”!
不再參與,意味不再流連世途,不再被長年驚擾不安的世情網罟所困。
因為世界這時對已然通過內在“轉化”的伊底帕斯,只是一個已然從中醒過來的夢魘。
於是,出離世間,乃成命運的必然!

可歎他結縭多年的妻子,始終不明白:她自己就是世界的一部份。
夫妻情緣,自此而絕,同屬命運的必然!!
這裡面隱藏了作為世情底藴的根本悲愴:
真實的“在一起”所以不可能,在於世俗的命名上被兜攏為夫妻的兩人卻各自活在不同的空間。
而可憐的妻子,她無以看見,也無法進入失蹤的丈夫所託命其中之“冥視空間”............
她看不見枕邊人早穿越而過的“空隙”,而猶自在世界的藩籬內茫然追索那早已不存在的精魂............
這正是那謎一般的隱喻,早已悄然透露出的一絲靈光:

“時光……
在雨聲的背後
為了聆聽音樂
人因此而沉默”

妻子的時光,已然不同於丈夫的時光。
妻子猶停留在物理時間所框限的世界,丈夫卻已然被包攏在“深化的時間感”裡頭孤獨地經歷著對妻子“難可與言”亦“無與為言”的內在轉化。

事實上,這首詩正展露了意識轉化的紋跡~
那被深化的時間感,
被累劫纏綿的世情給遮隱在眾聲喧譁的“雨聲”背後,
所以,為了深入聆聽那因雨聲遮隱而被“遺忘的存有”之謎,

(語言與存有的隔膜在音樂中消解;事實上,音樂就是存有的直接顯現,語言頂多是曲折的顯現。)

一個真正有能力了知箇中玄奧的人,將選擇通過“沈默”所創造的“空隙”,而後乃能沿著“垂直向度”穿越嘈雜而行成遮蔽的“雨聲”.............

當雨聲消歇沈隱,流浪者託命為家的“冥視空間”,乃應“機”而生...........
機者,“詩意瞬間”所形成的真實連結(key-link of“I-Thou relation”)
所云“家”者,無非是那根於魂命底藴之真實連結所形成的縈繞空間。
換言之,縈繞空間正是經由深度的時間感綿延而生的"相遇”(encounter of "I -Thou relation")
這就是赫曼赫塞義下之“流浪者”尋覓的託命之所 : 一個在深度的時間感中所綻放的“縈繞空間”.................
對靈魂高貴卻流落無歸的伊底帕斯而言,這就是家了!

家,在於打從知道真相而宣告了悲劇的開始..............
可就在那失明和絕望的一刻, 他瞭解到,唯一和他形成深摯連結的卻是一個女孩冰涼的小手。那就是始終不離不棄而寧肯攙扶著老父親餐風露宿、相依為命的女兒:安蒂岡妮。
是這分湧入心窩的暖意,讓伊底帕斯在荒謬的極境,卻弔詭地經驗到了不曾有過的幸福。
他在安蒂岡妮冰冷的小手中觸摸到了自己靈魂的熱度。
於是,他發表了一個驚人的宣言:“縱使經歷如許磨難”,我遲暮之年與崇高的靈魂使我得到一個結論:一切都很好。”

“Despite so many ordeals, my advanced age and the nobility of my soul make me conclude that all is well.”

原來,幸福與荒謬是如影隨形,相與並生的!
伊底帕斯把帶來詛咒和無謂苦難的命運之神逐出人世。
他以雍容大度的胸懷,行經死蔭幽谷,而超越了荒謬的“局戲”..........

“我的結論是一切都很好!”伊底帕斯如是說。

他是在向命運之神傲然宣告:
命運帶來的“苦難”,必須交由人類自己來解決。
這是悲劇英雄以雍容大度,賦予苦難以淨化與昇華;
而雍容大度之所以可能,又蘊生自冥視空間中之“私密的浩蕩感”所給予的周浹遍潤與魂命澆灌。
二者合而為一,便是荒謬的超越之道。

這意味:
“在到家之前,得經常越過國境................”

謹以此文,向意外車禍身亡的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致上最高的敬意^^

2012.1.30 志學 哲思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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