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當——神的愛子》


前 言

亞當·阿內特(Adam Arnett)在一九九六年二月死後不久,亨利(即作者盧雲)便告訴我他打算寫一本關於亞當的書。他很想寫這本書,希望我能告訴他一些亞當的生平事跡,好幫助他完成寫作。我感到意外,對我來說,亞當死了不久便替他寫書,未免太早了。我告訴亨利我需要多一些時間。他覺得為難,便乾脆自己動筆寫,這麼一來,倒教我為難了。

亨利寄了初稿給他的出版商羅伯特·埃爾斯伯格(Robert Ellsberg),然後透過書信討論手稿的優劣,以及需要改善的地方。亨利也與亞當的父母雷克斯·阿內特(Rex Arnett)和珍妮·阿內特(Jeanne Arnett)談過,要求他們抽空講述亞當早年的經歷及事跡。他們打算合作,讓亨利可以有多點資料來寫這書的首兩章。

亨利於一九九六年九月二十一日因心臟病突發去世。

亨利在遺囑中委託我做他遺稿的管理人,除處理其他事宜外,還負責接手完成這本書。在這方面,我得到亨利的出版商支持,探訪了亞當的父母,接著我便著手整理手稿。

一開始整理那份手稿,我便深受亨利和亞當那份充滿力量、意義深遠的感情打動。他們的交情始於亨利人生的重要時刻,那時他正努力尋找一個家。亞當以自己的同在及純真的心,迎接亨利到自己的家中。這是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

我也發現手稿有不足之處,最明顯的是對亞當早年的生活著墨不夠,因此我下工夫,加強這部分的內容。從事這工作讓我有機會為失去這兩位好友而難過。下筆時,我與他倆說話,卻“聽”不到他們任何回應。不過在整個過程中我仍得到很大鼓舞,懷著熱情及信念乾下去。這是由於他們與我同在,而他們的靈也引導我,我確實相信他們在幫助我。

這份描述他們交情的手稿,在我感到哀傷時深深激勵我。現在我很感激亨利開始了這工作,我感謝他給我參與其事的機會,為撰寫他倆的故事出一分力。和亨利一樣,我懷著愛和愉快自由的心情從事這工作。

亨利以耶穌的一生為藍本來描述亞當的事跡,成績斐然。不單如此,在寫作的過程中,他發現亞當的故事也是他自己的故事。最後,亨利以他的生花妙筆,也送給我們每個人我們自己的故事。



休·莫斯特勒(Sue Mosteller)CSJ

安大略省列治文山

方舟團體黎明之家

亨利·盧雲文字中心

一九九七年五月一日

亞當——神的愛子


引 言



我為甚麼寫這本書

一九九五年九月,方舟團體黎明之家(L’Arche Daybreak)的同工門給我一年安息年,慶祝我當他們的牧者十週年紀念。我最深切的渴望是寫作,所以決定利用那一年時間,以寫作來討論幾個在我事奉中給我洞見和支持的課題。這些意念很多都是在黎明之家的生活中發展出來的;實際上,黎明之家已成了我真正的家。

我一直在想:“我信甚麼?”“當我說我信天主——聖父、聖子、聖神——時,究竟是甚麼意思?”“我背信經時究竟在說甚麼?”這些問題縈繞在我心頭好一段日子,所以我決定寫一本關於《使徒信經》的書。

我與幾個人談及此事,也向我的朋友兼編輯羅伯特·埃爾斯伯格提議,讓我寫一本當代的信仰表白。雖然我最關注的,是以一個嶄新的方式表達我一生都想活出的信仰,不過我相信這書也可以幫助那些正在為了相同問題掙扎的人。對他們來說,傳統的公式已經失去意義,變得毫不相干了。

羅伯特·埃爾斯伯格對這建議頗感興奮,並花時間著力替我搜集一些有關使徒信經的文章。但當我開始翻閱這些材料不久,便發覺自己沈浸在非常複雜的神學討論中,這些討論環繞著基督信仰的各種主要表達方式和這些形式的由來。我開始懷疑,這個看似簡單的計劃是否只是一個野心勃勃、自命不凡的舉動。我只想以別人能夠明白的語言,表達我們如何奉我們慈愛天主之名生活,但我越讀得多越感困難。我得問自己:我離開了學術界已超逾十載,也無意做艱深的神學研究,怎麼膽敢寫這樣一本責任重大的書來討論所有基督徒的信經?難道我現在不只是一個由弱智人士組成的小團體的牧者嗎?很明顯,在這個團體中討論我們所相信的十二條信條,很難把話說得清楚。跟我一起在黎明之家的生活的人,大部分從來不會條理分明地表達自己的信仰;要他們深入思考神學問題,即使並非不可能,也是十分困難的。

正當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強己所難時,亞當·阿內特去世了。亞當是我的朋友、我的老師、我的嚮導。他是個非比尋常的朋友,因為他不能像大多數人那樣表達情感和愛;他是個非比尋常的老師,因為他不能深入思考,也不能清楚地表達思想概念;他是個非比尋常的嚮導,因為他不能給我任何實質的指引或意見。亞當是我初來方舟團體黎明之家時的一位同屋,是我加入多倫多這團體時,大家要我照顧的第一個人,那時他正住在那裡。

當我一看到亞當躺在棺木裡,便給這個人的生死奧秘深深觸動。剎那間,我心裡明白,天主對這個弱能的人的愛是永恆不息的。天主差他到世上,給他一個獨特的使命,就是淨化人心,而他已完成了這使命。我不單發現耶穌和亞當的故事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還知道一點別的事情。我很深刻地知道,對我來說,亞當不可思議地成了永活基督的形象,正如耶穌活在人世時是祂門徒的朋友、老師和嚮導一樣。瞭解亞當,和亞當相處,使我對耶穌與門徒的關係,有了真正全新的認識,不單認識了他們很久以前活出的關係,更是耶穌今日要透過那些最軟弱、最易受傷害的人與我及我們活出的關係。事實上,照顧亞當,不單令我加深了對天主的認識,亞當更以他的生命幫助我發現及再發現在“貧乏的靈”裡活著的耶穌的靈。耶穌活在很久以前,但亞當活在我的時代。耶穌的肉身與祂的門徒一起,亞當的肉身與我一起。耶穌是厄瑪奴耳——天主與我們同在。對我來說,亞當是一個聖潔的人,一個聖人,永活天主的形象。

亞當是否很不尋常?是否一個特別的天使?完全不是。他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但我與他交情甚篤,他對我來說與眾不同的。我愛他,我們的關係在我生命中是非常重要的。亞當的死深深觸動我,因為對我來說,他比任何書籍或教授更能引領我到耶穌那裡。他的死喚醒了我,好像對我說:“既然我已經離開了你,你可以寫一本關於我的書,告訴你的朋友及讀者,我教了你甚麼有關我們那位奇妙的天主的奧秘,祂怎樣來到我們中間,並差下祂的聖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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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下葬後,我恢復寫作,再次面對那個問題:“我信甚麼?”我發覺亞當可以幫助我回答這個問題。我不再閱讀那些神學及歷史論文,轉而思索這個非凡的人的生命及使命。他在三十四歲時離開人世,與耶穌去世時年紀差不多。當我以理智及感情回避亞當短暫的一生時,我發覺可以透過亞當的故事,以別人容易明白的方式述說我的信仰及基督教的信經。雖然亞當從沒說過一句話,但漸漸地,他卻成了言語的泉源,讓我這個活在禧年交替時期的基督徒可以表達我最深的信念。他這樣脆弱,卻竟然成了我強大的支持、幫助我宣告基督的豐富;他不能明確地認出我,卻可以透過我,幫助其他人在生命中認出天主。

亞當突如其來的死亡及我的哀傷,引領我到我一直追尋的心靈深處,讓我能夠述說天主及祂進入人類歷史的故事。我發覺亞當的故事可以幫助我講述耶穌的故事,因為耶穌的故事已經幫助我明白亞當的故事。

亞當本來可以叫做若望或伯多祿,這個以很特別的方式向我顯明主耶穌的人名叫亞當乃純屬巧合,但這巧合卻有天主的心意。正如第一個亞當,我們的亞當也代表每一個人,因此也更容易提出這個問題:“誰是向你講述天主的亞當?”

我開始寫這書。此書的故事大概和我原本打算寫有關《使徒信經》的書差不多。通過亞當這扇門,便可以走上表達信經的道路。因此,為了他和我這份獨特的交情,我懷著愛及感激寫這本書。我也深盼透過亞當的故事,別人可以在我們中間認出天主的故事,從而有力量以新的方式說:“我確信”。

亞當——神的愛子


第一章

亞當的隱藏時期


亞當是雷可斯·阿內特及珍妮·阿內特的次子,生於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十七日。他是個漂亮的嬰孩,給他的父母,祖父母及八歲的哥 哥麥克爾(Michael)帶來無比的生氣及活力。由於麥克爾患有癲癇症,而且經常發作,非常需要別人照顧,雷克斯和珍妮要求醫生替亞當 作詳細的檢查,看他是否也患有癲癇症。所有測試都呈陰性反應,使他們很放心。

但亞當並不易養育,使他母親很擔心。他三個月大時,耳朵受到嚴重感染,而且發高燒。珍妮立即發覺這是他第一次癲癇發作。她用毛巾裹著他,抱他到一位當護士的鄰居那裡;那鄰居立刻送他們到醫院。那天晚上,醫生證實亞當也患有癲癇症。

慢慢地,亞當也學會爬行了,但他要到一歲以後才懂得站立。其後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他都在家裡小心、安全地扶著家俱一步一步地走動。到了兩歲那年某一天,他終於可以不靠扶持,自己走路了,他父母都很高興。

亞當的電鍵繼續發作,醫生也給了他處方,不過亞當頭幾年的體質大致上是不錯的。他沒有學懂說話,卻會聽從指示做事,也知道周圍發生甚麼事,並能以自己的方式與人溝通。當他父親發出嗡嗡聲,以手指在亞當頭上轉來轉去,最後將“蜜蜂”輕輕地停在亞當鼻子上時,他會抓著父親的手臂在空中打圈,表示他想再玩這遊戲。

亞當四歲時,開始有限度地到戶外去。他特別喜歡走到屋後,爬上野餐用的桌子,坐在那裡,等候母親給他果汁。接著,他會坐到桌子旁邊(那兒沒有長椅),想要著地,但當他雙腳懸在桌外時,他便會停在那裡,不上不下,也不說甚麼,只靜靜等待救援。其實他曾學過怎樣走下來,不過他比較喜歡這樣靜靜地等待援手。這種從幼年便開始的簡單等待姿態,就是他一生的主要特徵。

亞當不能像同齡的兒童一樣玩耍或說話,所以沒有機會結交朋友,增廣見聞。除了家裡外,亞當的生活及成長沒有太多歡樂,這與他的弱能極有關係。

亞當也喜歡從屋後走到街上,逛一圈後走回來。雖然街上的四間屋子外形都一樣,但亞當總能認出哪間才是自己的家,絕不會走過了頭。他有時候會舉起雙手,沿街緩緩地跑。鄰居認得他,便會高聲通知他父母,恐怕他會到別處去。

珍妮購物時需要帶他同往,當購物手推車的小童座位再容不下他時,她便把他放在購物車上,然後將要買的東西放在他懷中。珍妮回憶說:“開始的時候他很安靜,但當我找需要的物品時,他便會伸手拿東西放在車上。我責備他,告訴他我不需要那些東西,不過他仍不肯住手。起初他會安靜地坐著,但當東西愈堆愈高時,他便會抱怨起來,將東西移來移去。我得向他保證,我們快買完東西,他很塊便可以出來了。當購物車載滿東西時,他會將車上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拿起來,慢慢到偷偷將它們掉在地上。因為亞當,有時我會多買了東西,有時卻少買了!”但雷克斯與珍妮仍以幽默的態度面對這一切。

亞當喜歡吃東西,尤其是甜點。很多時,麥克爾只顧說話而忘記吃東西,亞當便會將自己的調羹伸向麥克爾的甜點。有時他甚至會趁麥克爾不留神時,設法把麥克爾碟子拉到自己的面前。雷克斯和珍妮都很喜歡亞當這些小小的惡作劇。

阿內特家的雜物櫃設於樓頂的平台上。有一天,雷克斯發覺亞當打開了櫃門,拉了洗塵機出來,亞當發覺自己能夠把洗塵機一步一步地拉到前面長長的樓梯邊沿,感到很過癮。雷克斯說:“我站在樓梯下面,見到亞當可以自己做點事,感到很幸福,於是叫珍妮下面,見到亞當可以自己做點事,感到很興奮,於是叫珍妮來和我一起看。每次亞當將洗塵機拉得更接近樓梯邊沿時,都偷看我們,大概也知道自己在搞鬼。最後他用力推了洗塵機一下,於是洗塵機便嘩啦嘩啦地沿樓梯掉下來。”雷克斯憶述這段往事時,有點得意。亞當做了一些事!而且是頂刮刮的事!雷克斯興奮得對亞當說:“再來一次!”雷克斯總結這個故事時笑著說:“我們願意多買一部洗塵機,讓亞當可以繼續將洗塵機從樓梯上摔下來,感受一下自己的力量。”

亞當不符合入學要求,使他的童年與世隔絕。他八歲時,珍妮認識了一群家長,他們與一些義共為若能兒童開辦了一個小組,於是亞當每天兩小時參加這小組的活動。十歲時,他終於可以上學了。但因為他的癲癇症經常發作,所以很多時都要遲到或早退。他的學校生活就像他的社交生活一樣備受限制,邀請亞當參加生日聚會的人不多。他童年的日子,大部分都封閉在家與最親的家人度過。

但他仍然喜歡運動,開始上學不久,他便整天在自己的床上跳來跳去。每當亞當能自己做點甚麼事,他父母都會很高興。不過,他這樣跳實在太危險了,他們很擔心他的安全。他們盡力讓他明白在床上跳動是不好的,但他卻認為那裡很合適!雷克斯將床弄得堅固些,但那張床仍經常需要整理。有一天,正張床終於塌下來。不久,學校給家長看一盒製作得很差的錄影帶,拍攝一個學生在彈床上上下跳動。珍妮問老師那孩子是誰,老師說:“是你們的孩子!”他們才明白為甚麼他喜歡在床上跳。

教會沒有完全接納亞當,當他的父母知道他因為殘障而不能和同齡的兒童一樣領聖體和堅振聖事時,非常難過。不過,其後在一個信仰分享小組內,亞當終於領了第一次聖體,並與這小組的朋友一同敬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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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隱藏歲月中,亞當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與人溝通,但人們並不是常常能明白他。有一年對亞當來說特別難熬,那年醫生診斷出他是聾子。專家替他檢驗,給他裝上助聽器,但他很抗拒那東西。經過幾個月,人們不斷幫助他適應並接受那助聽器,但他都顯得很不舒服,並設法將它從耳朵裡扯出來。過了差不多一年,醫生再替他檢驗,才發現他並不是聾子,那個助聽器將他聽到的聲音放大了,使他的耳朵受到傷害。他父親說:“他受了很多苦,但我們並不知道,因為他不能告訴我們。”

亞當不懂得看鐘,卻知道甚麼時間吃飯。每天下午五時,他便會走到廚房,慢慢打開碗櫃的滑門,拿出平底鍋,放在爐上,提醒珍妮是時候弄晚餐了。如果珍妮不會意,他便會搖動那鍋,確保珍妮“聽到”她應該立即預備晚餐了。

亞當十三歲時,到一個為弱能人士而設的中心,接受為期兩星期的如厠訓練。他有兩個特點,是中心的職員不知道的。第一,他很饞嘴;第二,他只會在穿著尿布或短褲時小便。那些職員發現他是惟一懂得自己到飯廳的學員,又是驚奇,又是高興。不過他們卻不明白為何他坐在厠所三、四個小時仍沒有小便,但一旦穿回短褲,他的尿液卻像尼亞加拉瓜大瀑布般嘩啦地排出來。訓練完畢後,雷克斯駕著新買的車子接他回家。那天下午,他一定接受了漫長的訓練,因為當他踏進車廂不久,便立刻替那汽車“施洗”,他卻只是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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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後的一天,他爸爸參加一個營業會議,珍妮則留在家陪伴兩個孩子。當珍妮要到樓上拿點東西,便吩咐麥克爾:“好好看著弟弟一會兒,我很快便回來。”她上樓後,聽到電話響起,於是便去接聽。正當她在聽電話時,麥克爾突然大叫起來:“來啊!來啊!不得了!不得了!”珍妮跑下樓去,只見亞當躺在長沙發旁,四周都是血,她根本不知道血從哪裡來。當她扶起亞當時,赫然發現原來在亞當跌倒時,他的兩顆門牙被推入牙齦內。醫院的醫生替他做手術,把兩顆門牙移回原位,並替他的牙齒裝上齒冠。醫生說他癲癇發作時跌倒,舌頭被割了一個“V”型,所以流了那麼多血。

這次癲癇發作改變了亞當的一生,醫生替他作了徹底的檢查,決定給他新處方。往後的日子,他母親不斷告訴護士說,孩子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完全不像他以前在家裡時那樣,能自由地走來走去,參與家裡的活動。但護士告訴她,她們已盡了力,可以帶他回家。回家三天後,珍妮請了一位公共衛生護士(public health nurse)照顧他。那位護士發現了為甚麼亞當會變成那樣,原來醫生給了他新處方後,沒有停止他原本吃的藥,以致他那幾天都吃了份量過多的藥,對他造成永久損害。此後亞當的情況大不如前,他變得軟弱無力,喪失了大部分自由活動的能力,需要別人扶著他走路,甚至經常要別人抱著他,而且他的癲癇發作得更頻密,消耗他很多體力。每當他情況不大好,腸胃或其他地方不適,都會走到爸爸媽媽身邊,靜靜地摟著他們。他很喜歡這樣做,覺得心滿意足,良久也不肯放手。

當我問雷克斯有關亞當的事時,他說:“亞當為我們帶來平安。他靜靜地與我們一起時,總能帶領我們進入自己內心的寧靜處,並使家裡充滿愛。”至於他們夫妻倆花了多少心力挑起照顧麥克爾和亞當這重擔,雷克斯卻不大提起。他們要幫助兩個兒子起床,替他們洗澡、刮鬍子、喂他們吃飯、替他們洗衣服、更衣,送他們上學或參加日間活動,帶他們看醫生及其他專家,這實在是一個沈重的負擔。

當醫生診斷出珍妮患上嚴重的高血壓時,勸她為麥克爾和亞當找一個照顧弱智人士的地方作他倆長期的居所。身為父母的雷克斯及珍妮不能接受這樣的建議,不過他們也自知不可能長期將兩個兒子留在家裡。亞當及麥克爾已長大了,照顧他們是個重擔,現在應為兩個兒子找新的居所了,但應把兒子送到哪裡呢?

他們從信仰小組的幾個朋友口中,認識方舟團體黎明之家,這些朋友正是這組織的成員。方舟團體是個國際聯盟團體,由加拿大人範尼雲(Jean Vanier)以聖經八福為宗旨,於1964年創立的。每個團體都有設於一般社區的家,讓弱智人士與他們的助理一起生活,大家親密無間地分享生命。方舟團體相信,“弱智人士往往擁有親切友善、使人驚嘆、自然、直率等特質”,“而且他們活生生地展現了一個更遼闊的世界,呈現出心靈最珍貴的價值”(方舟團體憲章)。

阿內特夫婦探訪過黎明之家幾次。雖然他們知道那裡的人都很善良,但仍很難想象將兩個兒子交托給那些經驗不足的年輕助理會有甚麼後果。身為父母,他們也看出這裡充滿愛及關懷,但這裡人很多,而且有點漫不經心的氣氛。麥克爾及亞當的父母擔心那裡的人會忽略他們的需要。然而他們也曾認真地查詢過,可惜得到的答案,是這個團體從未接收過患有癲癇症或需要特別護理的人,而且那時團體裡也沒有足夠的設備接納像亞當這樣有那麼多需要的人。不過麥克爾卻可以入住那裡,因為他行動自如,而且某種程度上可以照顧自己。

其後阿內特夫婦奔波勞碌,花了很長的時間為兒子找尋安身之所。這對慈愛的父母探訪了很多部門及機構,當他們看見一些可以收容亞當的中心的情況時,感到非常震驚。那裡的人都在發臭、死氣沈沈、孤獨的環境下生活。雷克斯說,那麼多年以來,他第一次感到絕望。

於是他們再次接觸黎明之家。當那裡有宿位收容麥克爾時,他很不情願地住進黎明之家的“綠屋”(Green House)。其後,亞當入住一所照顧長期患病人士的醫院,那所醫院就在他父母家附近,他們每天都可以探望他。就這樣,在其後五年,他們每天都去探望亞當。

這個過度期對雷克斯和珍妮來說就好像煉獄一般,對麥克爾和亞當更不用說了。初抵黎明之家時,麥克爾很不快樂,因為那裡沒有家裡那樣舒適,也沒有父母那麼周到的照顧;他甚至要求回家,以重獲他所失去的一切。亞當則在醫院冷冰冰的病房裡,與其他需要長期照顧的病人一起生活。他體重下降,還喪失了站立、行走及自由活動的能力,這使雷克斯和珍妮的心傷透。一直以來,他們都是憑著和兩個兒子的關係來確立自己的價值,現在他們卻要將兩個兒子交給別人照顧,這些人永遠不能像他們那樣給兒子那麼多愛和關懷。他們不斷問:“還有其他方法嗎?”“亞當能否有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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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思索亞當生命中這最初的階段時,不禁想到他的生活與耶穌在家裡的生活很相似。耶穌並非帶著能力與權勢來到世上,而是帶著軟弱之軀降世。祂生命中大部分時間都是隱藏的,像普通人一樣經歷嬰兒期、兒童期、充滿掙扎的青少年期、漸趨成熟的成年期等階段。像耶穌在納匝肋的生活一樣,亞當的隱藏生活也是默默地為他往後服侍多人的日子作好準備,雖然他或他的父母都沒有這個看法。

我並不是說亞當是第二位耶穌,我只是說,因著耶穌脆弱的一面,我們不妨把亞當極度脆弱的生命看為最具屬靈價值的生命。亞當沒有與眾不同的英雄氣概,也沒有任何報章會談及的過人之處。但我確信,天主召喚亞當,要透過他的殘缺來見證天主的愛。我並非把他理想化或感情用事。像我們一樣,亞當有很多限制,而且他的限制比大部分人都多,他甚至不能用言語來表達自己。但他同時也是個完整無缺的人,一個蒙福的人。透過自身的軟弱,亞當彰顯天主的恩典,成了天主獨一無二的好幫手,他在我們當中成了基督的啓示。

亞當內心擁有燦爛的光輝,是來自天主的聖神之光。他的內心沒有充斥著多少旁騖、欲念或野心。因此,他毋須進行任何屬靈操練就能為天主倒空自己。他的所謂“殘障”給他這恩賜。對他來說,天主從來都不是用智力或情感去追尋的對象。只有那些願意接受他是天主的使者的人,才能承認他像耶穌一樣,是蒙愛的,與天主相似,並懷有和平使命。

大部分人都視亞當為一個弱能的人,不能貢獻甚麼,是他父母、社區,以至整個社會的負擔。人們越是這樣看他,他的真實便會一直隱藏起來。沒有人接受所施予的,也就等如未曾施予。

但亞當的父母愛他,只因他是亞當。是的,他們因為他是他而接納他、愛他。他們自己也沒有覺察到,其實他們也把亞當視為天主的使者般歡迎,亞當憑著自身的脆弱,幫助天主把祝福帶到世上。這樣看他大大地改變了一切。因為如此一來,亞當便成了與眾不同、了不起、蒙主恩賜、充滿希望的孩子。

其後,在黎明之家及其他地方,他的坦率讓我們看到天主無條件的愛。他的存在教人希奇,他的價值令人難以置信,這些都讓我們明白到像他一樣,我們也是天主寶貴、賜福及疼愛的兒女,無論我們把自己看成富或貧、聰明或無能、漂亮或毫無吸引力。身為屬靈導師,他會溫柔地帶領我們到我們不願接觸的心靈深處,讓我們各人都可以活出我們的真正使命。與他相交讓我們發現自己更深層、更真實的身份。

但在他早年的生活中,所有這些應許都是隱藏的。我認為亞當的父母不會用這眼光看待或談及他們的兒子。我想,耶穌的父母也沒有這樣看祂,但這並沒有排除我們這樣理解他生命的奧秘,這奧秘在他死後漸漸顯露出來。這是耶穌的遭遇,也是亞當的遭遇,這也是歷史上大部分我們視為偉大的屬靈導師的遭遇。

在天主眼中,最重要的往往是最隱藏的。亞當在家與父母生活的十八年是很平凡的故事,並沒有任何奇跡成分或不尋常的地方。它們只是關於一個住在郊區的小家庭,努力與他們兩個不太正常但了不起的兒子一起過正常的生活。這些故事也是關於亞當的,除了他家人及少數“蒙啓發”的朋友之外,遇見他的人都看不見他可愛之處,這實在令人費解。

亞當——神的愛子


第二章

亞當的曠野時期


福音書告訴我們,耶穌在剛受洗後,被聖神引到曠野,受魔鬼試探四十天。在屬靈生命中,曠野是受試探、受考驗、給淨化的地方。亞當也有在“曠野”生活的時期。

政府政策規定,亞當十八歲前不能領取政府傷殘津貼,因此那所收容長期患病人士的醫院也不肯在亞當十八歲前收容他。當收到給亞當的第一張支票時,珍妮立即把支票拿到醫院,醫院接受了那張支票,並給亞當一個床位。

亞當入院第一天,人們便介紹了亞當的房友給珍妮及雷克斯認識。他們包括:一個八十歲、需要長期臥床、不能與別人溝通的中風病人;一個性情溫和、患有多發性硬化症(Multiple Sclerosis)的先生;以及一個因工業以外頸部折斷引起癱瘓的牙買加青年。那間病房頗大,還有兩扇大窗,亞當的床靠近病房門口。

翌日下午,亞當的母親到醫院探望他時,發覺亞當穿著衣服坐著,手、腳和腰均被綁在輪椅上。她感到詫異、疑惑、憤怒、憂愁。她告訴那裡的職員,亞當是不會四處亂跑的,根本毋須綁著他。漸漸地,他們開始瞭解亞當和他的需要。

那所醫院人手不足,所以職員很少陪伴病人,也沒有帶病人到外面或提供任何活動來幫助他們舒展身心。職員按時照顧病人身體所需,並為他們送上三餐;但生活卻是孤寂沈悶、令人煩厭的。

不久,亞當發父母便要求負責喂亞當吃午餐及晚餐。當他們自己辦不到時,便請朋友代勞,有時朋友也會主動幫助他們。這樣,亞當便有人探訪,與他談話,還得到只有認識他的人才能給他的特別照顧。

在經歷曠野時期的五年裡,亞當對自己在醫院生活的感受或想法不發一言。他無法提出抗議,要求過比較好的生活;他甚至不能表達自己的孤單、痛苦或不滿。日復一日,夜復一夜,他都孤獨、安靜、耐心地等待一個家。

亞當每星期都回家度週末。雷克斯說:“他是那麼溫柔,我們都很喜歡與他一起。”珍妮和雷克斯盡力讓亞當過比較舒適的生活,但他們最關心的是替亞當找一個可以成為他的家的地方。他們繼續尋找,到訪過位於安大略省的療養所、政府部門及慈善機構,為亞當找一個合適的居所。

一天,雷克斯發覺亞當因癲癇發作而再弄傷了下巴,前面的牙齒也被擠入牙齦內。誰有沒有留意到他出了事,因此他也不知道亞當到底等了多久,也未得到適當的治療,解除痛苦。當雷克斯要求醫院幫助時,他們都說那裡沒有牙科醫生,所以要他自己帶亞當去看牙醫。這次亞當失去了兩顆門牙。

雷克斯和珍妮漸漸與亞當的房友彼得(peter)熟絡起來。有時彼得看起來頗嚇人,因為他的頭髮又濃密又亂又烏黑;但事實上,他性情溫和,很有耐性。某程度上,他成了亞當的代言人。當雷克斯和珍妮到訪時,彼得會告訴他們,亞當昨晚睡得不熟,他那天癲癇沒有發作過,或者有甚麼朋友曾來探望他。彼得有些來自多倫多牙買加社區的朋友,經常探望他,但他最喜歡的還是他的母親來探望。她每個月都會從紐約乘巴士來探望彼得,以她的愛及牙買加食品給彼得一點“家”的感覺。彼得也喜歡雷克斯、珍妮、亞當及他們的朋友,與他們談話幫助他度過漫長而孤單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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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在醫院的日子無疑是他的曠野時期。就像耶穌在約旦時,天主的聖神蔭庇著祂,引領祂到曠野一樣,同一個聖神也蔭庇在家裡的亞當,並引領他到這個淨化之地。這是個試探的時期,這試探對亞當來說,可能不如對那些發現他的恩賜而稱他為“我們的和平使者”的人那麼大。在替他找尋一個家的過程中,看到社會上的人怎樣看待他這類邊緣人時,他父母都很失望。在一個面積很大,但千篇一律、毫無特色、人手又不足的地方,誰會認出這個屬主的、可愛的人?在這樣一個地方,亞當及其他“病人”都被當作照顧對象多於活生生的人,誰又會看出亞當獨特的地方?當人們連替他洗澡及喂他吃東西的時間都沒有時,誰又會為他的生命感到快樂?壓力逼使人們忘記亞當的神聖來源及使命。

天主差亞當來,帶給世人好消息,這是他的使命,正如耶穌的使命一樣。亞當很簡單、很安靜、很獨特地存在著。他只是一個凡人,卻以自己的生命宣告我們的天主的奇妙奧秘:我是天主寶貴、愛護、完整無缺的兒女。亞當默默地見證這個奧秘,這與他是否能說話、走路或表達自己無關;也與他能否賺錢、有沒有工作、是否時髦、是否著名、已婚或未婚無關。這只與他的存在有關,他過去及現在都是天主所愛的兒子。這也是耶穌宣告的消息;也是所有貧窮人在軟弱中透過他們的軟弱宣告的消息。生命就是恩賜,我們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創造我們的那一位按名字認識我們、愛我們。可惜,我們的世界卻發出一個聲音很大、很一致、很強烈的信息,使我們相信,我們必須以外表、財富及成就來證明自己可愛。我們全神貫注地想在今生“成就一些事”,卻很緩慢地才能領悟我們一生由始至終那釋放我們的真理。我們需要一次又一次聆聽天主宣告這信息,也需要一次又一次看見這信息具體表現出來。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找到勇氣承擔這信息,並倚靠這信息過活。

耶穌在世時並沒有很大的成就;祂的生命以失敗告終。亞當也沒有很大的成就;他死時就像他出生時一樣貧乏。然而,耶穌和亞當都是天主所愛的兒子——耶穌天生便有這身份,亞當則是天主“收養”的。他們在我們中間生活,惟一的貢獻便是他們這兒子的身份。這就是委派給他們的使命,也是我和你的使命;相信並活出這使命就是真正的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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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在醫院的生活結束了亞當的隱藏時期。從很多方面看來,對那些專業教師、醫生、護士、牙醫、社會工作者、教士及政府職員來說,亞當都只是一個服務對象。他們接觸他、服務他,卻不能發現或接受他美麗的心靈、無比的忍耐及溫柔的心。

但雷克斯、珍妮及他們的朋友卻使亞當保持著他真實的個性,他們克服了誘惑,不再只看見亞當的弱能。他們接受了一個事實,就是亞當不能變石頭為麵包,不能從塔頂跳下來而不受傷,也不能賺很多錢。但他毋須做這些世俗的事,因為在心靈深處,他們知道他是蒙愛的。這神聖的知識使他們花了超過五年時間為亞當找一個家,一個可以讓他顯示自己的恩賜及履行自己獨特使命的地方。

由於亞當身體上及醫療上的特別需要,黎明之家未能接納他。但經過一段時間,亞當父母與黎明之家的人建立了友誼。這個團體已接納了麥克爾作為他們的核心成員,他們也明白雷克斯、珍妮和亞當的痛苦。漸漸地,大家都很清楚知道,亞當應該與哥哥在黎明之家一起生活,他們應該準備好一切來迎接他。

黎明之家花了很長的時間去準備。他們派了一名助理到法國的方舟團體學習照顧在身體及醫護上有很大需要的人。他們也裝修了“新屋”的部分地方,建立了一個特別的浴室,在牆邊裝了欄桿,並加建了一些可供輪椅進出的通道。他們也在烈治文山這個較大的社區,為核心成員開辦了特別的日間活動。他們這些準備工夫足足花了超過一年的時間。最後,一切終於就緒,他們可以迎接亞當到他的新家了。這使雷克斯和珍妮重燃希望!麥克爾更加高興,多年以來,他一直期望能與弟弟一起生活。對於黎明之家來說,接納麥克爾的弟弟,並將服務拓展至有更大需要的人,他們有懷著盼望,也有點害怕,但也十分興奮的。

1985年5月1日,雷克斯和珍妮將他們的次子送往黎明之家的“新屋”,麥克爾在旁邊幫忙,十分高興。珍妮在亞當的房間為他安排家俱及衣服時哭了起來,雷克斯則一邊與那些助理將亞當的物品從車上搬下來,一邊與他們說笑。

亞當開始他的公開生活了。
亞當——神的愛子


第三章

亞當的公開生活


1986年8月,我第一次與亞當見面。我到了黎明之家後,他們讓我居住在“新屋”——那個團體的八個家的其中一個——地庫的一間誰房裡。在黎明之家這個大團體中,“新屋”及這裡的成員基本上成了我的歸宿,在這裡我可以瞭解一個方舟團體的家的日常生活。

除了亞當,我還認識了其他人。他們包括:羅依(Roy),七十五歲,他在一個大型的智障人士中心住了五十年;約翰(John),三十多歲,患有唐氏綜合症(Down’s Syndrome);露絲(Rosie),年僅二十二歲,在療養院住了二十年;麥可(Michael),二十出頭,患有嚴重大腦麻痹(Cerebral Palsy),與家人沒有往來。在黎明之家,這些弱智人士被稱為“核心成員”,因為他們是這裡的團體生活的中心人物,這裡的生活都是圍繞他們的。這個家的助理都是來自不同國家的年輕人,他們來這裡生活一年或更長的時間,在“新屋”與核心成員同住,為他們建立一個家。

方舟團體的人告訴我,我們的使命是與核心成員“一同生活”,所以我便開始了在“新屋”與所有成員在一起的新生活。我對體力勞動、煮食及家務完全外行。我在荷蘭及美國的大學教了二十年書,從沒有想過要有一個家,或與智障人士那麼親近。在自己家裡及朋友中間,我是以不切實際著名的,我的朋友經常叫我作“失魂教授”。

但不管失魂與否,不久人們便問我:“亨利,你可以在早上幫助亞當起床,準備迎接一天的生活,即是替他做每天例行的事嗎?”幫助亞當的意思是:每天早上七時叫醒他,替他脫去睡衣,穿上浴衣,扶他到浴室,替他刮鬍子、洗澡、挑選衣服、穿衣、梳頭、扶他到廚房、替他預備早餐,在他吃早餐時坐在他旁邊,在他喝飲料時扶著他的杯子,替他刷牙、穿外套及手套、戴帽子,扶他坐上輪椅,推他經過有很多坑洞的路到黎明之家,讓他參加那裡的日間活動至下午四時。

我給嚇呆了!我簡直不相信我有能力做這事。“如果他跌倒怎辦?我怎樣扶他走路?如果我弄傷他而他又不能告訴我怎辦?如果他癲癇發作怎辦?如果我將他洗澡的水調得太熱或太冷怎辦?如果我割傷他怎辦?我甚至不懂怎樣替他穿衣服!有那麼多事情可能出錯,而且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我又不是護士,我沒有受過這方面的培訓!”我提出這許多反對理由的一小部分,但大部分只存在心裡。答案是清楚、肯定及富鼓勵性的:“你做得到!開始時我們會幫助你,給你很多時間,直至你習慣了,覺得自己可以獨自應付為止。即使到那時,如果你有任何問題,只管叫我們。你要花點時間適應,但你會做得到的。你學會懂這些例行的事,你也會開始認識亞當,他也會開始認識你。”

我懷著恐懼戰兢的心情開始這工作。我仍記得開始的日子。即使有其他助理幫助,我仍很怕走入這個陌生人的房間叫醒他。他沈重的呼吸聲及不停的手部活動使我感到很不自然。我不認識他,也不知他對我有甚麼期望。我不想使他感到不適,不想在其他人面前出洋相,我不想被別人取消,也不想引起尷尬。

起初,我不知怎樣不與亞當交談——就像與別人溝通時一樣——而仍然可以與他溝通,所以我集中精神做那些例行的事。在最初那些日子,我把他看成一個與我很不同的人。因為他不懂說話,我並不期望可以與他溝通。他呼吸時經常會突然停止一會,以致我懷疑他能否再呼吸。有時,他會揮動雙手,也會將自己的手指纏在一起,使我覺得有些事情在煩擾他,但我卻不知道究竟是甚麼事。我扶他走路時,要走在他後面,以身體及雙臂支持著他。我總擔心他隨時都會癲癇大發作;無論是在浴缸內、在洗手間、、吃早餐時、休息時、行走時或別人替他刮鬍子時。

最初,我不斷問自己及別人:“為甚麼叫我做這工作?我為甚麼答應?我在這裡做甚麼?這個每天佔去我那麼多時間的陌生人究竟是誰?為甚麼要叫我這個最不能幹的人照顧亞當,而不是照顧別個沒有那麼多需要的人?”答案總是:“讓你認識亞當。”這使我很迷惑。亞當常常看著我,目光總是跟著我,但他從不說話,對我的提問,也從不會有回應。我做得好時,他不會笑;我犯錯時,他也不會抗議。我甚至懷疑,他是否認得我。我怎樣可以認識他?我問自己:“他在想甚麼?他有甚麼感受?他有甚麼感覺?他對我有甚麼印象?”

在最初的幾個星期,我不斷從浴室向外叫:“請幫幫忙;請來幫我忙;我不能扶他進浴缸;我找不到他的牙刷;我不知道這是他的工作服還是便服;我去拿他的剃須刀,請陪他一會兒,我不敢留他獨自在這裡。”他們總會來幫我:安妮卡(Anneika)、裡賈納(Regina)、史蒂夫(Steve)或任何在附近的人。他們不斷對我說:“堅持下去吧,亨利,你開始認識他了。很快你便會成為老手!很快你便會開始喜歡他。”我太焦慮了,簡直無法想象“喜歡亞當”是甚麼意思。

雖然我努力嘗試,但仍然想不通。你們不是應該請受過良好訓練的人照顧最弱能的人嗎?你們不是應該派最好的日呢照顧最有需要的人嗎?但那些助理不斷告訴我,在這裡,我們不把自己看成為看護及病人,或職員及服務對象。我們有些人是助理,有些人是核心成員。每個人——是的,每一個人——其實都只是業餘的、非專業看護,可以說是一個“去愛的人”。

但開始時我沒有看到這點。有一段時間,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做正確的事,盡量少犯錯。最後我終於掌握了那些例行事務,也建立了自信;但我不知道亞當對我有沒有信心。

我通常要花兩小時才能完成早上的例行事務,就是將亞當從睡房帶到浴室,然後帶他到廚房,再在廚房扶他上輪椅,最後推他去參加日間活動。我帶了他去參加日間活動後,便大大舒一口氣,開始做自己的工作——那些我可以做得很好的事情:與別人談話、口述信件、輔導、打電話、帶領聚會、講道、主持禮儀,那才是我感到自然而且能夠勝任愉快的世界。

但我仍然要說,我受託照顧亞當,一開始便感到榮幸。我感謝“新屋”那些年輕助理不斷鼓勵我幫助亞當,並不斷讓我看到我是可以勝任的。我感謝他們沒有因為我太老、太笨拙、太外行而不給我機會嘗試。令我最感榮幸的是,他們將整個家——是的,更是整個團體——最軟弱、最弱能的人交托給我照顧。某種程度上,我知道方舟團體就是這樣:將最軟弱、最脆弱的人置於中心,發掘他們獨特的恩賜。亞當比黎明之家任何人都軟弱和脆弱,而他們卻將亞當交托給我這個能力最低的人照顧……而且不單單是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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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很緩慢地,事情開始起了變化。由於我變得更自信、更從容,我的頭腦及心靈開始真正與這個與我一起走人生旅途的人相遇。

當我與亞當一起“工作”時,我開始發覺自己正處於黎明之家的中心。方舟團體的創辦人範尼雲經常對我說:“方舟團體是圍繞身體而不是圍繞言語建立的。別人將他們的身體交托給我們,我們是多麼榮幸啊。”我的一生都是由言語、思想、書籍、百科全書所模造的,但現在我的優先次序正在轉變。對我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亞當及我與他單獨相處的時間。他將軟弱的自己完全交托給我,讓我替他脫衣、洗澡、穿衣、喂他東西、扶他走路。與亞當的身體接近,使我與他更親近,我漸漸認識他了。

我必須承認,有時我在替亞當做“例行事務”時,會感到不耐煩或心不在焉,想著接下來要做的事。我會忽略他,只顧趕快完成工作。自覺地、但更多時是不自覺地,我會急忙地推他的手穿過袖子或推他的腳穿過褲管。我想確保可以在九點前完成一切,讓我可以做其他事情。就在這些情況下,我發覺亞當是懂得與人溝通的!他令我知道我沒有真正與他一起,我關心自己的時間表多於關心他。有幾次當我這樣催促他時,他的反應是癲癇大發作。我發覺這是他表達:“慢一點,亨利,慢一點”的方式。這樣真的能使我慢下來!癲癇發作使他筋疲力盡,以致我必須停止一切活動,讓他好好休息。有時候如果他發作得特別厲害,我會扶他好好休息。有時候如果他發作得特別厲害,我會扶他回到床上,給他蓋上很多毯子,以免他劇烈顫抖。亞當在與我溝通,他一直在提醒我,他希望並需要我不慌不忙地、體貼地與他一起。他很清楚地在問我,是否願意依照他的節奏行事,改變我的方式來適應他。我發覺我開始明白一種新語言——亞當的語言。

我開始與亞當說話。我不知道他聽到或明白甚麼,但我希望讓他知道我對他,對我自己及對我們的感受及想法。即使他不能以言語回應我,我也不在乎。我們在一起,友誼漸漸滋長,我也喜歡與他一起。很快,亞當便成了我很信任的聆聽者,我與他談天氣、談未來一天的生活,談他那天的事及我的工作,談我最喜歡他哪一件衣服,談我會給他甚麼穀類早餐,談有關那天將會跟他一起的人。後來,我發覺我把自己的秘密也告訴他。我告訴他我的心情、我的挫折、我與別人的良好及惡劣關係、我的祈禱生活。這一切最令人吃驚的是,我慢慢發現,亞當真的與我在一起,他全心全意地聽我說話、給我營造一個安全的空間。這是我意料之外的;雖然我表達得不好,但實際上這怎的發生了。

日子周復周、月復月地過去,我更喜歡每天與亞當一起的一兩個小時。那段時間成了我的安靜時刻,我一天裡最深思、最個人的時刻。事實上,這段時間有如一個很長的祈禱。亞當不斷以一個安靜的形式“告訴”我:“只要與我一起,並相信這就是你應該棲身的地方……沒有別的地方。”有時候,當我在辦公室工作或與人交談時,我會突然想起亞當。我把他想像成在我生命裡一個平靜、和平的中心。有時候,當我因某些事情並不如期望般的進行得那麼好或那麼快,而感到焦慮、煩躁或失望時,我會想起亞當,他仿佛把我喚回風暴中平靜的風眼。我的位置開始改變,亞當成了我的老師,牽著我的手,帶領我自己的混亂狀態走過我生命的曠野。

還有,每天與亞當一起的時間使我和他建立了聯繫,這聯繫比我原先發覺地更深。亞當不單幫助我植根於黎明之家,更使我植根於自己。我與他及他的身體那麼接近,使我也更接近自己及自己的身體。亞當好像不斷將我拉回地上,拉回存在的基礎,拉回生命的源頭。我說過及寫過的許多話經常引誘我發咱崇高的意念及觀點,而忽略了日常生活中的平凡及美善。亞當不容許我這樣,他好像對我說:“亨利,你不單像我一樣有一個身體,你就是你的身體。不要讓你的言語與你的身體分離,你的言語必須變得有血有肉,並保持有血有肉。”亞當與我溝通,還成為我生命的中心。我開始與亞當建立真正的關係,而且開始喜愛他。

對我來說,亞當不再是陌生人。他成了我的朋友及可靠的伴侶,他的同在令我明白我本該早就知道的道理:我從他身上找到我一生中最渴望得到的東西——愛、友誼、群體及深度的歸屬感。在我們一起的時間,他溫柔地與我溝通,教導我更深入地認識愛。我確信,亞當在心靈深處“知道”自己是蒙愛的。在心靈深處,他知道這事。亞當不能思想愛,不能想到心靈是我們存在的中心,是我們人類付出及接受愛的核心。他不能告訴我他的心,我的心或天主的心怎樣運行;他不能以言語向我解釋任何事。但他的心在那裡,活生生地、充滿他可以付出也可以接受的愛,亞當的心使他充滿生氣。

當我更接近亞當時,我開始經驗到他那顆最美的心是通向他的真我、他這個人、他的魂及他的靈的大門。他那顆那麼透明的心,不單向我反映他這個人,也反映宇宙的心及天主的心。我經過多年學習、研究及教授神學後,亞當進入我的生命,以及他的生命及他的心靈向我宣告及總結我所學過的一切。

我一直相信天主的聖言成為肉身。我講道時也說過天主在人中顯明,因此,所有人的事物也能顯明天主。亞當與其他人一同來敬拜及聽我講道。他坐在我面前透過他,我“看見”神聖的意義。我相信,亞當擁有一顆心,讓天主的道親切祥和地棲居在其中。我與亞當一起時,他引領我進入那親密的居所,在那裡他及我的人性最深意義慢慢展現。

亞當的人性沒有因為他智障而被削弱。他的人性是完整的人性,讓我及其他認識他的人看見完全的愛。是的,我開始以一種超越大部分感覺、情緒及激情的愛去愛護亞當,過去我曾以這些感覺、情緒和激情愛護其他人。亞當不能說:“我愛你。”他不能自發地擁抱我或以言語表達謝意。然而我敢說,我們都愛著對方,我們的愛像任何其他的愛一樣有血有肉,而同時又那麼屬靈。我們是朋友、弟兄,在心裡連結在一起。亞當的愛是純潔而真實的,這愛與我們在耶穌身上看到的不可思議的愛一樣,而耶穌的愛醫治了每一個接觸過祂的人。

當我參加方舟團體的聚會或退省會時,經常有人問我們這個問題:“在你的家裡,誰讓你看到智障人可以付出的和他們接受的一樣多?誰使你植根於你的團體?誰激勵你獻身與智障人士一同生活?誰邀請你投入一種外人看來那麼沒趣的邊緣生活?”我的答案總是:“亞當。”亞當需要完全依賴我們,因此他將我投向最不可或缺、最根本之處。團體是甚麼?關心是甚麼?愛是甚麼?生命是甚麼?我是誰?我們是誰?天主是誰?對我來說,亞當是那麼充滿生氣,他在這一切問題上都能給我亮光。我不能邏輯地解釋這經驗,這經驗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在靈裡連結,併發現對方在天主心目中是完全平等的。他真正需要的照顧,我可以從心底裡給他,而他從他心底裡把自己當作一份純真而恆久的禮物送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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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樣發覺這一切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呢?

我到了黎明之家幾個月後的一天,我一位從事神職的朋友來探望我。我有多年教授教牧神學的經驗,跟隨他的學生無數。他來探望我時,我已完全忘記了最初對亞當的狹隘看法,也不再像當初那樣看他。我不再把他當作陌生人或弱智的人。我們一起生活,對我來說,與亞當及其他在家裡的人一起生活是非常“正常”的。有機會照顧亞當使我感到很榮幸,因此我很渴望把他介紹給我的客人。

當我的朋友來到“新屋”,見到我與亞當一起時,他看著我問道:“亨利,你就在這裡生活嗎?”我看出他不單感到不快,甚至有點憤怒。“你離開你可以啓發那麼多人的大學,就是為了將你的時間及精力花在亞當身上嗎?你根本沒有受過這方面的訓練!為甚麼你不讓那些受過訓練的人來做這工作?你肯定可以更好地利用你的時間。”

我感到震驚。我的頭腦在急速翻騰。雖然我沒有說出口,但心裡在想:“你在告訴我,我正浪費時間在亞當身上嗎?你是一位富經驗的牧者和神學導師啊!難道你看不出亞當是我的朋友、導師、屬靈指導、輔導員及牧者嗎?”我很快便發覺他不像我那樣看亞當,我朋友說的話對他來說是對的,因為他沒有真正“看見”亞當,也肯定不打算認識他。

對於亞當和跟我住我們家一起生活的人,我的朋友有很多疑問。“這個世界有那麼有能力的人都不容易生存,為甚麼仍花那麼多時間及金錢在這些嚴重弱智的人身上?”“為甚麼不花時間及心血去解決人類面對的真實問題,反而花那麼多時間及心血在這些人身上?”

我沒有回答我朋友的問題,也沒有與他辯論或討論他的“議題”,因為我深信我不能說甚麼明智的話去改變我朋友的想法。每天與亞當相處的兩個小時在改變我。與他一起,我心裡聽到一把愛的聲音,而這聲音遠遠超過所有關心的行動。那兩個小時完全是恩典,是一段給我默觀的時間,讓我們一同觸及一點有關天主的東西。與亞當一起,我感到主與我同在,而且見到祂的臉。

多年以來,我一直只以“道成肉身”這個詞來形容天主在耶穌裡來到世上這歷史事件。與亞當那麼親近,我漸漸發覺“基督事件”遠遠不只是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而是發生在每一次靈與靈在肉身相遇時。那是現在的神聖事件,是天主在人類中間成就的事情——這就是天主神聖生命的內容。每當人們“奉主的名”相遇時,天主就不住地道成肉身。我與亞當的關係讓我用全新的眼光去觀看,全新的耳朵去聆聽,我的改變比我預料的更大。

我只是眾多花時間和精神在亞當身上的人之中的一個。除了睡覺的八小時,亞當從不會孤單。早上九時至下午四時,他參加日間活動,期間總有許多男男女女與他一起散步、一起游泳、一起做運動、替他按摩、幫助他吃午餐、定時替他更衣。在這些時候,人們與他談話,與他一起歡笑、一起聽音樂,讓他感到安全及舒適。下午四時,他返回“新屋”後,可以坐在靠椅上假寐,休息數小時,然後吃晚飯。這是亞當可以表現一點獨立能力的時候。他可以自己拿調羹和杯子,開懷大嚼,使客人吃驚。晚飯後是祈禱及歌詠的時間。人們握著他的手,或者搭著他的肩頭。亞當的哥哥麥克爾經常來探望他。像我一樣,他喜歡坐在亞當的身旁,有時候與他談話,有時候只與他靜靜地坐在一起已感心滿意足。珍妮和雷克斯喜歡在週末及假期接亞當回家,平日也經常來探望他,與他散步,和他一起在起居室或他的睡房坐著,靜靜地對他輕訴愛語。每個人都與亞當建立了交情;每個人都從他那裡接受了平安、與他同在、安全及愛等禮物。

亞當能不能夠祈禱?他知不知道天主是誰?他知不知道耶穌的名字有甚麼意思?他明不明白天主在我們中間的奧秘?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一直在想這些問題。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很想知道,我所知道的事情,有多少是亞當知道的;我所明白的事情,有多少是亞當能夠明白的。但現在我發現,這些問題是從“下面”來的,這些問題反映我的焦慮及疑惑多於反映天主的愛。天主的問題——從“上面”來的——是:“你能讓亞當帶領你祈禱嗎?你相信我與亞當深深地連結,而他的生命就是一個祈禱嗎?你能讓亞當在你的日常生活中成為活的祈禱嗎?你能在亞當的臉上看到我的臉嗎?”

當我這個所謂“正常”人不斷在想亞當有多像我時,他卻毋須或無能力作任何比較。他只是活著,並以自己的生命邀請我接受他獨特的禮物。這份禮物以軟弱包裝,卻可以改變我。當我開始擔心我做的事及我可以做甚麼時,亞當卻向我宣佈:“存在比行動更重要”。當我全神貫注於別人怎樣談論或書寫對我的評價時,亞當卻靜靜告訴我:“天主的愛比人的稱贊更重要。”當我在關心自己的成就時,亞當卻提醒我:“一起做事比單獨做事更重要”。亞當不能成就甚麼,沒有甚麼名譽可以引以自豪,不能自誇得過甚麼奬品或奬杯;但他以自己的生命,最徹底地見證了我們生命的真理,這是我從未遇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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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花很長的時間才明白這個完全逆轉的價值。但當我一經歷到這點時,就仿似進如了一個全新的屬靈領域。我更明白耶穌所說的是甚麼意思:“但你們的眼睛有福,因為看得見;你們的耳朵有福,因為聽得見。我實在告訴你們:有許多先知和義人,想看你們所看見的,而沒有看到;想聽你們所聽見的,而沒有聽到。”(瑪13:16—17)對我來說,福音的大悖論——在後的將要在前,喪失生命的將要得著生命,貧窮的人有福了,溫柔的人將承受天國——都體現在亞當身上。

這說法沒有誇張或故作虔誠。亞當在黎明之家生活的十一年中,不少人幫助過他,他們都可以述說照顧亞當所得的恩典。亞當來“新屋”時是二十二歲,他體形可不瘦小,要扶著他在他後面走並不容易,那些為了保持他的身體健康而要幫助他做的活動,更是複雜而使人疲累的。這些年來,黎明之家不少人都學懂怎樣替亞當做那些“例行事務”,所以當家裡其他人都沒有空時,他們都可以幫忙。亞當的同屋露絲、麥可、約翰、及羅依都很需要人照顧。露絲和亞當同時來到“新屋”,他的弱智程度並不比亞當低。麥可不單是弱智,而且患有大腦麻痹,每個活動都需要協助。患有唐氏綜合症的約翰可以自由活動,但仍需要很多精神支持及關注。八十歲的羅依是那裡年紀最大的成員,不斷需要精神及物質支持。“新屋”有五個核心成員及五、六個助理,是一個繁忙的地方,很多在那裡生活及工作的助理並不經常像我在上文提過那樣看待亞當。但使他們不把自己當作清潔工人、廚子、換尿布的人及洗碗工人的是,他們經驗到亞當、露絲、麥可、約翰和羅依這幾個交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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