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向臨終者主體樣態
--臨終啟悟的可能
余德慧
慈濟大學宗教與人文研究所
摘要
如果我們只懂得作為某某人活著的生命,如果我們僅從現實去考量這個已經存在的「我」的諸種特質,那麼我們非常可能會錯失一種深刻地認識生命的機會。本文在法國哲學家德勒茲的啟發之下,試圖去揭露那真正面對死亡的主體樣態(臨終者主體樣態)可能的形貌,將之設定為人與人之間在存有層面相通、卻無稱名的生命範疇:這個範疇在陌異人之間可以相通,乃至在各異質心智之間可以流通,而無須訴諸於認知的熟識或動機性的良善。這個揭露過程,我們採用一種顛倒的知識方法(超越-經驗論),將死亡當作給定的基礎,反過來以解構的方式批判自我現實的誤識以及認知主體的宰制, 指出純然的事件、原生質的不可能形式才是面對死亡(空無)的主體。然而,這只是一個暫時的結論,真正的問題則在於我們早就被認知主體所收養,轉向問題成為一種必要的弔詭:我們必須從所有的誤識與幻見之交錯間隙被死亡的悸怖照見,也就是說,幻見是我們唯一的希望,而讓幻見出錯是獲得臨終啟悟的可能契機。
關鍵詞 超越-經驗論德勒茲 純然內在 認知主體 死亡 臨終啟悟
前言
對於死亡,我們永遠無法經驗,所有經驗死亡者都已經沈默,而對我們這些尚未經驗者來說,死亡的一無所悉構成絕對的黑洞,活著就如同對著黑洞尚在盤旋而隨時都可能被黑洞捲入的危險時刻。死亡是充滿力量的大(寫的)他者(Other),雖然我們無法知悉任何大他者的訊息,但是我們很明白我們正在它的磁吸力的軌跡盤旋,正是這個盤旋的懸宕使我們終將面臨一種轉向,從常人的世界轉向面對死亡的主體,在這轉向的過程,我們終將獲得某種臨終的啟悟。本文的分析即在於為臨終啟悟研究的先驅工作做準備。
本文將以德勒茲自殺跳樓之前最後一部作品《純然的內在性》(Pure Immanence)[1]為基礎,試圖在德勒茲的超越-經驗論(transcendentalempiricism)的基礎之下,將無法在經驗論下進行的超越性賦予經驗的質地,這條路數之所以可能,乃是因為我們將死亡作為給定的絕對條件之下,朝向主體的方向立論,這意味著一開始就是以「去人化」為奠基的立論,與一般透過主體的立場來論列給定性大異其趨,後者明顯地是以「人化」為立論的基礎。在超越-經驗論的引導之下,我們透過「主體如何在死亡的給定之中被構成?」的詢問,得以重新檢視我們的日常心智,探討那不肯面向死亡的認知主體,也就是說,背著死亡的認知主體否認生命的被動與受動,無論如何也要能動與主動,而這背離正好就是那認知主體的構成根源,我們進一步去發展認知主體的背對死亡的過程,揭露認知主體以自身的同質系列活動循環於己身,但是與這認知主體的系列活動平行而二律背反的另一系列「無人稱的生命」(theImpersonal Life…)也在同時被發展起來,兩者的系列完全不相交、完全的異質,只有到了臨終臨留之際,兩者才有相交的可能,但這可能如何發生,就涉及臨終啟悟的過程探討。
一、有關於不肯面對死亡的認知主體
(一)認知主體的常人性生產常數,以保持世界的恆性
海德格在《存有與時間》一書中對「常人」(Das Man)所下的定義是「在世界中沈淪(befallen)」,「沈淪」意味著「人在造就自己的個性之後,隨即以存在者(theexistents, 即某特定有名字的個體、某某人)自居於世界」,這是存有學含意的「沈淪」,在這含意之下,存在者與存在(existence)自身的關係變得非常的弔詭,一方面存在者進入世界並沈淪其中,而在沈淪的世界裡認為自己所看到的都是真實的(即世界所提供的即是基本現實,primaryreality),所以喜歡到處看東看西(好奇)、講東講西(閒言),喜歡把生活的時間全都花費在他所認為「現實」的功能世界裡,也就是海德格所謂的「常人的真實」裡頭。如果我們進一步強化海德格對「常人」的定義,將「常人」視為「自動進行認知主體的人化,強化以主體的認識作為存在的根據」[2];主體的認知運動(認識)就是「將事物不斷歸回到常數項」,冀望事物恒有一個「定數」,長長久久的可以望見思及,隱隱之中形成主體生產的自我命運觀。
於是在主體的認知運動之下,主體所進行的連結法則(the principle of makingconnection)是以常數的認知方式來生產,成為認識世界之器,並將「述詞」轉譯為名詞(如,我認識了誰,他是那個樣子),以便產生一種想像、心態以及「物象化」的傾向,甚至會將其認知化的物象當做真理的規格來把握,若有不合乎此物象化的設想(如講話顛三倒四,心思詭譎多變、譫妄(delirium)等)就會被「常(數之)態」所校正。這認知活動即為人化的基本機制,其範圍極其廣泛,即使是科學精神裡的「懷疑」本身也是人化的一部分,人類透過懷疑而促使連結更具發展性。因之德勒茲指出,現代懷疑論都是對譫妄的馴服,以掃除人化的非法性為職志,所以懷疑論看似是產生新視野,但實則進行掃除譫妄的運動。然而後結構主義者如傅柯、德勒茲、克莉絲蒂娃所指出,譫妄其實應屬生命混沌的母體空間,臨終主體的樣態正是朝向此母體出發,若然,這條路數就值得我們進一步探討。
先從這條路數比較早的源頭--尼采來談,他說世間一切事物都是斷裂的,人若能在這些碎片中形構出一些概念,那是因為使用了「價值」來進行組構[3],所以到來頭「價值」就是一種組構器、一套平準儀,人化正是以「價值」的一切重估作為知識的來源。德勒茲沿此思路反思[4],將「價值」視為多樣、多元空間、異質的複合體,不似現代的系統觀念化,將價值均質統一起來,使之獲得概念核心,例如,「朋友」的價值被現代均質化,朋友的中心是「友善」,不會欺騙我們。但依德勒茲的多元多樣結構來說,朋友既是競爭者又是覬覦者,也是情敵,就因為他是你的朋友,他才懂得如何覬覦你,若是陌生人,反而不知知道你的斤兩,而無法站到你的對立面。所以德勒茲主張價值不能是把事物轉變成同質、有系統,而是活生生在世界上活出的狀態,任何價值的概念有不同的遭遇就有了不一樣的界定。
懷疑論首先為知識設定了實證信仰的基本假設,然後以此來消滅諸種非法的信仰(不合乎實證的信仰),最後將此消滅非法信仰的運動擴及自我、世界與神等諸領域,例如醫院用現代知識消滅病人的異質性,所以醫院就成了一種消滅非法信仰的機構,在此生命就被人化所「領養」了,成為人化的螟蛉子。
然而真實的生命依舊逍遙在「域外」(theOutside),意思是,生命是認知主體所「不知道」的、無法捕捉的、無法料想的,生命總是在主體認知的視域之外;隨著人類文化的發展,生命被許多人化的不同認知領域所領養,亦即生命被轉化為認知主體的可視範圍裡。傅科曾說「我在說話、我在說謊」,話一被人以語言說出,話語的意義還在之際,主體已經溜走,話語卻已被領養,亦即說話生命卻已經消渺,卻無人理會,人們所記住的唯有話語,以為生命即是話語,所以語言讓生命(A Life…)摹本化(mimeticized),被語言平面所覆蓋,同樣的,自我、世界與神都被收納入各種合法的信仰於視域之內,這就發生在知識的生產運動源頭,而且「人化」也不曾停留,它會進行第二、第三、第四…多次折疊的虛構,像是岩石的多層次一般,在不同岩石層裡,有些接近岩漿,有些硬化,有些被風化,生命在不同的層面被摹本化、虛構化,所謂「生命的知識」並非只是一次的虛構,而是無數次的堆疊。
虛構出現以後,內在性不再是純然的內在性,而是我們比較熟悉的「內在特徵」-- 例如某某人的特質、內涵、個性等,這樣的內在性已經是建構之後的內在性,也只有這樣知識運動的知性在外部立法,想像與熱情才開始扮演所謂內在性的角色。在此之前,生命還是域外,內在性還是屬於域外的內在,那是無法想像、「碰上了才知道」的油然而生,無須特設想像與熱情作為「第二次的內在性」,例如,我們起初並不知我們的脆弱,只是碰到了悲慘的事情,惻隱脆弱之情不自主地油然而生,這是一種突然瞬間的情動[5],是一種令聞者發抖、令聽者轟然的撞上,這原初的惻隱經驗無法被建構複製,也不是在某種條件的設想之下成立的。對德勒茲來說,無法被建構的內在才是「純然的內在性」,而像宗教的功德善行是有預先的設想而依教義奉行的行善,已經有了某種構念來呈現行為的意義;內在性經此虛構之後就被個體性(individuality)所圈圍,此時的內在性已經是屬於自我的內在性(有人心地柔軟,有人心腸硬等等),熱情與想像已經被「人化」了,而德勒茲引用休謨的經驗主義指出,真正的「熱情」並不似智能的「連結原則」,反而直接承接自譫妄或幻想的母體空間,而這種主體可觸的感官是一種流質的無器官的身體,會流動的情動,不再是器官的特化組織反應;內在性流動接近無器官的身體,沒有特化的組織功能,只是身體的碎片或結締組織,是全身性的通電感覺[6]。
(二)進一步檢視認知主體的做連法則(principle ofmaking connection)
就柏格森的「時間倒錐形圖」的論點來談[7],每一個(時間)當下(S 切點)都會沿著虛構線建立虛構,任何一個當下的現實性都必須要由虛構呈現在記憶與未來的投向,因此,當在生命現實的虛構時刻,「人化」已經沿著虛構線發展,每一層面的現實都變成可微分的切面、可微分的記憶[8]。此處的虛構不一定是某某人的虛構,而是「人化」對「無人稱生命」(impersonallife)的虛構。然而,無人稱生命從未被真正人化,它擁有它自身的獨異性(singularity),整個生命的流動都是在虛構線的域外,在所有生命點上,都有可能是「當下」的切點,所有的生活都從虛構面溢出,朝向世界去建構,但生命則兀自前流。虛構會生產人間事件(Y軸的發展),純然內在則只是一個聚集領域(S切點)。
虛構的本質就是透過常數法則建立「相續連結線」,此即為柏格森所稱的「綿延」,成為認知主體合乎目的之張論,例如「永久」、「永續經營」、「亙古」等等;在朝外的運動中,首要的條件就是建立「常數」,亦即建立「經常性」,不管X軸的時間流如何變動,Y軸的常數都不變動或緩變,以不變應萬變,以認知主體來應對變數(y=f(x)=x+n)--如果「我」建立了一個常數,「我」就能設想恆定。但這恆定只是認知主體本身的常數,不是宇宙恆定。如果自我所造是常項,無論是二次項、三次項,看起來都能有規律可循,只是更加複雜(雙曲線、拋物線等)。每一個瞬間都從常數建立起,每次都回到常數,就會佔領生命時間,然後遂行全面性的佔領,使「現在」、「剛剛的過去」與「將來的未來」之間是綿綿密密無甚差別,不斷的在之間穿梭返回。
做連(making connection)產生principle of association,存在者的建構值都圍繞在某一個區域,認知主體由此設計出自我,處置機器的內在邏輯(senseof logic)都落點在常數的附近,就像是idea、理想、目標不斷地跟隨著常數,這使得生命在被認知之間被誘發出最終的目的論,生命中高度強迫性地欲建立常項(數),使得在所有流動的生命,所有的瞬間、當下全部都集中在某一個區域相去不遠的範圍裡(領域化);到此為止,主體才顯露出「人性」的結構--雖是虛構但卻真實。存在者透過常數產生人性的真實,但生命卻依舊在「域外」,亦即生命不再被認識,人所認識的是他的人性所創的常數項;前者顛沛流離(uncanny,not-at-homeness),後者安居樂業(canny, being-at-homeness)。
如果認知主體被連結法則支配,心智就可以用擴衍的外插法拓展視野、越過給定與已知,但是熱情可以限制其擴衍的範圍,會讓心智流連在某一種喜好上,不會無限擴充,使心智透過聚斂的運動而獲得「偏性」或「局部性」(partiality,或「偏性」),也就是個體性裡的「興趣領域」,它的方向與知識生產剛好相反,總是首先由世界出發(例如,愛媽媽勝於爸爸),有了既存的世界,慢慢造成偏性的大集合體(像是某種偏性養出的女子幽些變成嬌滴滴,有些變成粗線條的女強人),遍及自我(即「個性」),然後才及於知識。熱情的另一始料不及的效應在於其「局部主義」,類似狹義的民族主義激情(吾土吾民,我們台灣人、我們原住民…)做為界圍--非我族類,其心必殊,使得人的同情變得有限(別人家的小孩死不完),人們走不出自己的圈子,與「同體大悲」絕緣。
沿著人化與虛構物相編織的活動,人間的「事界(事情的領域)」是對生命第二次的虛構,例如每日新聞即是第二次虛構,其核心機制為「物象化」:「物象化是指一定的關係(即在一定歷史中存在的具體事件)轉化為對我們而言某種特定的為我性(for-my-own-ness)物象」[9],變成我能理解,我要用這種方式來理解,成為「為我性」,我懂的物象化。物象化是所有人類的命運,並非你物象,我不物象。例如卡通的動物擬人化,這是讓「物在」(及手性)轉變為「用在」(上手性),而在這轉變之時,「去連結」成了動詞狀態,也成了被物象掩蓋的狀態,我們雖然看不見「動詞」,其實這已經進入內在性,只是在無意中進行連結(例如,看到好學生就喜歡,看到壞學生就排斥)。人們從「用在」出發進行物象化的「做連」,使得「去連結」成為看不見的基礎底部(名詞取代動詞,使動詞沈隱),而使物象及其功能浮出檯面,成為認識的對象,使得人們將「去連結」的關係視為「物」及其功能,而形成對關係的錯認;就是這一錯認,使得文化被轉換為「實體」,而出現「實體主義」。所謂「事」指的就是「存在自身在物象化之後所現生的時空的事情」,本來應屬第二性的,現在卻在錯認之下,取代了關係做連的初始性,名詞變成動詞,我們學到的都是名詞,所以對生成的認識變得如此困難。
我們應當注意「實體主義」的作用:當物象取代了關係成為可見者,於是實體主義即不斷自我生產(autopoesis)、自我感動,在錯認的知識之下進行生產,因而獲得自我的內在性,人們習慣在這錯認的基礎底下,描繪物象的內在特徵,彷彿文化、心理、精神或神是 (錯認)某種實體,有真有假、有虛有實、有內在特徵、特色與作用,然而這些內在特徵都是第二次虛構派生的,也因為如此,人成為某人,成為「被拘束的存在者」,人群成為「被拘束的存在者協作關係」的義務生產者(我們是客家人,我們是志工),完全淹沒於「用在」之中。
如果只是認知主體的自我主義(egotism),我們還可以使用契約來約束個體與社會的關係,我們依舊有機會發展公正無偏的司法、道德與培育政治情操,但是地方的局部主義卻可能以某種偏態的獨斷。在這裡,休謨的轉折在於:至此地步,我們不再是涉及人性與其幻想母體(delirium)的關係,而是人性與它的虛構物之間的關係。人性與他的母體之間,還保持人跟宇宙的原初狀態,就像是靈恩狀態,但是人與虛構物,就像是教會跟經文,以虛構物討伐原初,這就是人性跟虛構物的關係;若是人與母體關係,應該是諾斯替的層面,關連到我們都是宇宙原靈,跟母娘、太上產生聯繫,這是人性與宇宙之間的作連,生產神秘經驗的密契主義;但是隨後心智就開始引經據典地掰,神話於焉附身,例如人們設想三太子就像「封神榜」的紅孩兒,濟公就像「濟公傳」地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反而淘空神秘經驗的內涵。人在事物裡頭的考量,已經從與母體的關係轉換到與物的關係(如「打電玩」、「吃喝玩樂」、作詩等),問題不在於人到底要做什麼才算真實,而是人與虛構物進行堆疊運動之中的自我不斷地在流連。
於是虛構建構領悟。本來悟性本身是隱藏的默會,如果硬是行使語言,悟性就為虛構所替代。基本上第一次虛構知時,人還無法主動,依舊在一個空無邊緣的拯救狀態所產生的反動力(受動),這是原初的虛構,有一種開天闢地的感覺,就像山海經的第一句話「天地混沌,宇宙有如雞子兒」,像是倉頡造字,要衝破心智的混沌;還是在第二次虛構之後才發生主動,但是主動、被動的區別其實並非核心之所在,真正的問題自我提供秩序的緊密,擔心自我破碎之後,不是破壞虛構而進入生命之流,反而是感受生命的亂流,使人進入譫妄母體狀態,甚至會不想活,從主體的立場來說,這似乎無關乎超越的神聖境界,或是天人合一的安穩狀態。
「面對死亡」是實體主義意義下的危機,對實體主義來說,「世界不過是個函數式,功能式的相互關連的感性要素複合體」,這樣的世界觀正是我們得以把握的世界認知,也是實體主義的起身炮,當實體主義談文化與自我的關係,文化成為自我的函數式,而「自我的同一性」被視為主體性,但是對非實體論者(如「關係本體論」)來說,自我只是「他我反身關係所規定的連結網絡」[10],而不是獨立的實體,是「能知與被知的中介態」,而非客觀地存在著實體。即使我們承認有實體的基本元素,也無法擺脫物象化的誤認,把基本元素的組合過程無視為「關係」,但是虛構本身卻必須是關係網絡的做連,自我必須是主體間際(inter-subjectivity)交互參引之間的停歇點,文化必須是各種異質之間交相牽引(對峙、勾連、附會、重疊等)的森羅萬象。
至此,生命遂被多重的虛構面所掩飾著,所有的可見都成了完美的系統平面,所謂「觸目皆是」,然而「事物本身並不真在,這些事物有其形而無其實,一切都在其自身的表象之後退隱,因此從來不與自身一致,這就是世界上最具體的幻覺」[11],而真正的事物(The Thing,顛峰慾物 the sublime thing)卻被鎮鎖在真實界(the Real) 裡,自我不僅從「不知有內」而創建了自我的內在性,同時也開始有了自我的外部性:虛擬的多我(virtuallymultiple selves),MUD[12](多個角色的互換,像是電玩遊戲,爽)取代多重性格MPD[13]的強迫症(三面夏娃,自我分裂成多塊,A主體不認B主體、C主體,是深沈的分裂,相當痛苦)。
如果要跳出既定已知的框架,我當如何才能觸及那我所不知的?如果我每次見及陌生物,我勢必攀援我已知為「類似之物」而勾連之,如「某人」類似吾姐,則將「某」人之陌生處盡行消除,代之以熟知之「吾姐」,則此取代乃是以「已知」覆蓋陌生,使得對事物之瞭解依舊歛聚於我原來的視野,故此「勾連」恰與超越個體的運動相反,如此做連,只是無差異的反覆,繞圈子與領域化。於是在「關係法則」(principle of association)之外,我們面對第二次大虛構的「取代運動」(substitution),但是「取代」這個動作不曾福上被認識的意識層面,而以自動化機制「去製造相信」(tomake belief as…)去生產信仰,因而虛擬成為可意識的行動,被認知主體所掌控,因此它滋生的是自我的外部性、自我的延伸平面,不再是域外。弔詭的是,正因為這延伸平面使得「真實界」被隱藏得更深、更無法可見,這就是讓‧博德里雅爾所悲鳴的「太多的虛擬物」。
(三)認知主體的誤識
從虛構面的觀點來看,任何思考和運動都不離開常數項的建立,不可能失去常數而獲得無常。只要這個虛構運動不止,我們就永遠不可能有面對死亡的可能。面對這個本質的聚斂運動,齊克果的解法是[14]:讓自我不斷地被破壞,每個當下都不斷地被淘空,人不斷的侵蝕自己,自我變成漏洞百出,以致於想要延續而不可得,以致於死亡變成他的希望,那個期望也許是療癒的來源;齊克果認為,人真正的絕望是人的自我與他的生命之間發生了錯誤關係[15],人沒有跟著域外的生命之流走,卻跟著虛構線走,跟虛構物建立關係,因此建立的關係是「錯誤」的,就如同一個女孩為情神傷,傷心男友背叛她,她的絕望來自於認了某男人作為存在的依據,以為那是真正關係,彷彿失去這個人,就失去了生存的一切,然而這個以為的生存依據就是錯誤關係,為此,女孩不斷地哭泣,而對齊克果來說,哭泣反而是療癒的契機;人以為穿了襪子靴子的腳才是自己的腳,卻認不出光溜溜的腳丫子是自己的腳,人真實地活在虛擬實境當中。
齊克果的解法逃脫不了德勒茲所批判的超越哲學[16],德勒茲反其道而行,從死亡作為給出的條件之下,指出任何一個無人稱的狀態,到頭來都以某一組符號被記憶,例如,在嘉年華會式的狂歡之後,我們只記得、只能說出「某某日的盛會」,這裡一定要有一種規定,進一步從「無人稱」(the Impersonal)給出規定,規定給出花車、火辣的女郎、鼓樂、儀式等等,這種規定就是「認知主體化」。因為進行了認知主體化,所以要從盛會返回「無人稱」是不可能的,因為在任何返回的瞬間,卻又外向地進行認知主體化,形成「誤識」。
所有的「誤識」在認知主體化當中具有肯定、正面的條理,就像我們在討論嘉年華會時,可以談論到遊行的秩序,身體展露的秩序,嘉年華會裡頭進行的是「滋味」,但滋味對認知主體來說,真實的淫穢的上帝,是充滿了邪惡與暗爽(jouissance)的「犯禁」。
而誤識的就是所謂的「秩序」,這是認知主體化裡頭相當重要的正面肯定,其作用甚多:第一、阻斷現身的具象返回「無人稱」,使之「不見(unseen)」,斷絕與無言母體之間的關係;第二、提供煞有介質的觀看,有「墊」的介質,有條件的觀看,使「無人稱的看」失能;我們談的生命(ALife…)就是漂流的,最大的被動性,是絕對性的被動,但此絕對被動性卻被阻斷,認知主體進行「誤識」的操作使之不得見,但我們卻引以為認識的方法而視之為正當、合法、理應如此。然而,何以稱之為「誤識」?簡言之,當死亡來到,該認識立即圖窮匕見。
取消直接性,用語言的講述,看似「合法的」,但卻是知識的幻見,以實為虛、以虛為實,唯有當人遭遇突然的災變,當眼下境況的連續性斷裂,令主體陷入巨大的「怎麼可能」嚎哭之時,才有可能把「誤識」取消掉,讓原初母體(urdoxa)現身,所以「誤識」本身即是「禁制」,而返回「無人稱」就成了「犯禁」,使得空無之流、不可見性只有犯禁才能再度顯露。
二、從個體化的虛構還原
(一)力的群量運動
用尼采的「力」的概念來介紹urdoxa。力的概念來自尼采的《強力意志》(一般被翻譯成「權力意志」),他談到「非」哲學是一種哲學,但不像正面物品被擺出的那個樣子,而是在某個斜角閃光當中被發現。例如說,德希達的「延異(differance)」這個字跟difference之間,在唸法上幾乎無差別,唯有在書寫時,在紙面上時,我們才看出其間的不同,所以差異來自某個小斜角的被觀看。延異是指力所出現的綜合性的作用,只有光線、色素的交纏,但不現出某種樣貌,所以延異的「異」並不意味「不相同」,而是指稱元素、平面、力的交互作用;差異則是建立在指涉系統的符號區辨。
尼采的第一哲學指出:「無人稱」本身是力。「無人稱」的生產基本上就是力的湧現。尼采第二哲學:力不能也不會被認知主體所宰制。認知主底充其量只能在力的方向上取得一丁點符號(箭頭方向性),獲得價值意義,但是力並非這些符號,力很快就滑脫符號所指,在不同的向量亂竄、發展。在尼采那裡,意志並非指人類的動機,而是當兩個以上的力做某種方式的相關時,所產生的交互抵消、相增、消減等等,因之意志就是力的群量運動。
域外力量透過不可思議的方式作用於自我,稱之為「意外」,其情感是「驚心動魄」,不是柔情婉約,也非落花有意,仿若嘉年華會的在場者進入一種「魔力」環繞的狀態時,就進入了一種「無人稱」的狀態,這狀態不斷繼續流動,其作用是真實不虛的,而意義卻是空無的。如今我們處在過度的虛構與認知主體之間的層次,但也謀思貫穿到生命與主體之間的間層,於是我們必須同時穿越兩層,而不僅在單層邏輯運作。複層邏輯的基本概念在於群量,每組群量都從生命層穿越而出,以致於每組群量都攜帶著人類歷史的意義,換言之,生命的群量本身以力的意志為主軸,將力與力之間的關係構成的主權力,表現為意志(尼采稱之為「強力意志」),而在每種權力意志的箭頭所指之處,標記著符號,做為指示性的價值,但是如果人們只是注意這些符號(無論是象徵或是意義),會出現尼采所謂的「虛無主義」,因為這些符號並非與群量的強力意志相符,而是片面性的概括,當群量峰起之時,符號之間出現紊亂,人們若只是忙於將紊亂的符號統一,獲得理性的一致,這個作法僅僅是買空賣空,終究逃不過虛無主義的命運。
就像我們以為空氣中什麼都看不見,但手機一撥就通了,這就意味著,看不見的電磁波到處充滿,只有「用」介質了之後,才現出一個可見的樣貌。如何現身?尼采用「永恆回歸」來談,他說某種力總是在某種失憶狀態離開了原來的位置,跑到別的地方去,但是在某些情況下,又返回原初的狀態,轉去又返回。
「永恆回歸」不能從名相的法則來理解,而是從群量的力矩來理解,那是群量的相互作用力,讓我們得以透過力的差異來估量一種必然的結果,然而這估量不是預估而是顯現,裡頭沒有完全性,可以看出微分的痕跡,一種餘數、力矩。而認知主體是虛無主義的源頭,它的衍生物「自我」、「世界」與「神」全都進入虛無主義的生產:片面的、整體的,將永恆回歸化約為有規則可循的意義。在空無這邊,身體是一個大理性,意思是說,這是一種「聚集」的結果;但在doxa這邊,就不是一個身體理性,而是心智理性,一種區辨的成果。
群量的力如何發生?力從何來?生成又是怎麼一回事?首先在於聚集,有各種召喚是無聲的聚集(被動性),例如靖國神社、愛國同盟、黨派都意味著聚集,性本身也是個聚集,從發情的動物聚集到人類的選美、明星的制度,宗教是苦難的聚集,使苦難發聲,出現乞求以致有「神」。然而,所有的力的形式皆遭掩蓋,其中力場的被動性橫遭抹除,而代之以認知主體的意向。
例如,縈繞空間原本是最大的被動,它是對理性虛構的放棄,它弔詭地被認知主體視為夢幻--這是認知主體的魔幻作用,它使虛構成為現實,卻淘空虛構之外的實在,亦即,認知主體取消所有的被動,取消時間性的耐心,取消無限的他者,而以對象性、意向性為帷幕,所呈顯的畫面式的再現形式[17]。這是自我的魔幻,也是認知此體的宰制。
然而,認知主體並非無懈可擊,羅蘭‧巴特以攝影平面為例[18],認知主體與客體世界的勾聯(運動)形式分為兩種,一為「知面」,一為「刺點」。知面做為觀看對象,可以指出某種邏輯,可以指稱的符號系統、觀點,從而出現對此對象物的模擬情態(歡欣、溫暖、充滿鄉愁、革命情感等)。但是,刺點卻是一種「刺傷」而導致的無法觀看,對象物雖在瞬間被取消,但刺點所造成的傷口卻會不斷地強力湧出,人彷彿是永不間斷的「被」襲擊,此即為德勒茲認為影像之所以能「運動」,正是影像與「我」出現脫領域情動。這裡不再是認知主體的內在運動,而是脫出了認知主體,呈顯一個漏洞。
「刺點」說明了虛構之外的存在,即不能顯現的存在,無法構成知面的深凹處,無限的他者,刺目的點,流血的點,以及空白維度的空洞,這些都是認知主體的漏洞,而卻是力的顯露;我們必須摸黑體驗力的運動,以及群量的騷動----「錯認!一切皆為錯認!」以一切錯認為正、以一切強力的意志為虛,這正是認知主體的一切作為,然而力不是意義,而恰好是意義的相反,那是無意義形式的波瀾,最大的沈默,但充滿反覆差異,多重多樣的縐折。取消表意,取消世界的指涉,生命即是域外。
在這裡,透過一位陪病者的心情來考察「力的意志」現象:
「今天陪著你,才真正有一種家屬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你的所有昏睡和發燒和突如其來的笑,都牽動著我,那已經不是擔心和親情,應該說是一種很讓人無力承受,卻又身陷其中,是流沙吧!今天認認真真的「看」你,好想好想哭,覺得很無助,只要一隻螞蟻就可以把我扳倒的那種無助。這不就是你嗎?可是我一點都救不回你來,我確確實實的不要你生病,我確確實實地想要跟你在一起很久很久。你說我對你好,其實是我害怕你那種「不知在何方」的不舒服,我按按你的身子,我靠著你,聽你發出夢囈般的呼吸,是一種難過的幸福,原來幸福並不是單純的擁有,這種難過的幸福,充滿太多的未知感,旋轉呀旋轉,不知道會被旋到哪裡去。就像與你一同吃飯,不也是什麼也沒有的擁有嗎?一種既是家屬又不是家屬的感覺。奇怪的是,這些「沒有」卻如山巒起伏,層層疊疊,讓我不斷地湧起對你想念,你簡單的笑容。」(〈病床陪伴者留話心語〉The vigil :A life,p.25)
病人的昏睡與陪伴者的無助,多種名相在隱約之間重疊,卻有著無法直接抓住常數項的流沙,一種擁有的不擁有,一再地以「永恆回歸」的方式出現。所有的肯認都不是片面的,而是起伏重疊的,即是群量的結果。箇中意義無法確定,所有想抓牢的意義都是不可靠的,一旦抓到立即如流沙從指間流走。
(二)破除傳統經驗論的狹義性
意識的更大基礎是譫妄(delirium),它是意識的母體空間,意識的不可思議。我們的想像與它接壤的部分是某種幻想,富有思維的幻想,在這其中有著非法的規則、虛幻的因果鏈、融接著意外、塗以語言的描繪,例如責任來自無責任,無可言的責任如何說出責任的話語,這不是奇怪的事,而是當無可言的責任成了一種自由的必然性,責任的應答就開始聚集,一開始只是沙粒般的碎碎,零星的聚集,一堆不顯眼卻有著無法不承擔的痛點,這裡沒有因襲成習的義務,反而是那隔開我與他者的分隔本身的性質造就關係:對我與他者區分的模糊或清晰來呼應著責任的承擔,但是這不是責任的增生,而是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明滅閃動,因為任何增強對他者的應答承擔來自不曾負責任的疼痛,正是呼應他者的增生使得疼痛減緩而使責任的應答停頓,因之,經驗必須在邊緣旋進旋出,在形與非形之際打轉,於是我們有了「純然的事件」(pureevent)。
也因為如此,使得胡賽爾的現象學失去準頭,原本他要設立嚴格的社會科學,但是他的共現論(appresentationtheory)卻以認知主體從已知呈顯未知,顯示出狹義的認知之我才是他的現象學核心,所謂超驗主體並非域外的生命,而是攸關我的沈思。雖然海德格已經抵達「空無的必要」,甚至主張空無的「無所不在」,但是對空無的動力學卻無著力之處,也因此後結構主義者在尼采的《強力意志》哲學的引導之下,將不顯現的存在當作認知主體的原初母體,空無是力場,而群量的差異與運動是認知主體的動力,意義的生產者,差異反覆、反覆差異與永恆回歸為其原則,生命才至此容身域外。
生病是不是一種犯禁?我們對此還持保留的態度。基本上,如果生病還偏重在認知主體的這一邊,就或落入林耀盛(2007)提出的「割喉割不斷」現象,仍舊被認知所阻擋;但如果生病進入「刺點」這一邊,也就什麼都不用說了-- 人跌地落無限性當中,首次見到自己的脆弱,或者在被抓傷時瞥見他者,無對偶性的責任湧現,直接策反虛無主義,使虛無主義的有限責任失去了準頭,就像本來是自由式的「力爭上游」,現在卻一反常態而為仰游,讓身體獲得最大的被動。柏格森、黑格爾等所談的全體性是指認知自我的極致,但我們的超越-經驗方法論是採用「割喉論」,端看認知主體被割到什麼程度。
(三)純然事件的可能
生命即是「域外」。生命不是知識,所以研究生命科學不是研究生命(A Life…),而是有關生命的知識,同樣的,心理不是心理學,心理學理沒有心理經驗。生命無法預知,也無法預料,它的存在與消亡,都超過認知主體,認知主體只能以瞎掰的方式是揣測生命,那是認知愛玩遊戲。生命則涵蓋所有的意外、災難以及症狀的合成,滴水不漏地承載著,但它不能被降低到認知主體的層次之下來管轄,亦即生命必須是認知主體的「域外」(the Outside)。於是,休謨的經驗論才出現真意。休謨的經驗論是科幻的想像行動,外星人的視野,粒子化的自我,完全的外在項。
德勒茲提出「年老性」的概念,試圖說明對生命的無時間性之切換:「一種無上的自由,一種讓人得以在生死之間的某個恩賜時刻的享樂,讓機器的所有零件都能夠組合起來,貫穿所有年齡層的未來飛鏢,純粹的必然性」[19],因此《洪色的一生》是夏朵布里昂的年老性,是法國近代文學的起點,在那裡「一個時間、一個機會、情狀、景物、人物、條件以及未知數」,當時…、這時…、會是…、有…、他說…、情境如此鋪陳…不知道…為何…全都貫穿起來,對著Ami[20]說,彷彿是說出一段秘密,或揭露一段隱情,或宣告一次全新的告示與決定、或在敵手之前說出他的致命傷、揭露阿奇里斯的腳跟…最精彩的是說出「未知數」。然而,這未知數的說出不是獨斷的張論,而是撒向未來的網,這網可以是眼界、視野、場景、透視鏡或放大鏡、一些折射的光線、一束反光、幾許鏽線、幾根探針或任何探知器。未知數必須是異質關係的綜合,那是一種結構鬆散如行雲般的氤湮,散佈於法庭、行政、商場、運動、休閒、澡堂、7-11,而不是被獨斷提出某種同質的範疇或主題。
從先驗到獨異:任何早已決定的範疇、詞語、內在項、同質都是先驗項,而獨異關係則與之翻盤,外在、多重、等待、撞上、怎會?、下次、也許、以及發現動機與渴望的無益。先驗就好似預先做好的模型,雖然五顏六色,材質卻是同一,目標卻是一致,如「朋友」、「情敵」、「覬覦者」都是分開的「先驗」,它們彼此互斥、相隔,但是獨異性則是混在一起,在某個時間、機會、條件…,在經驗的直覺中建立起直觀附近的地盤,在那地盤上穿梭著跨越的各種overpass,以及運動的影像、質感、意念粒子,計算的邏輯、活動的框架…。
人間事件是一種因緣際會的聚集,其中裡頭加入休謨所謂的「人性」,在這裡,「人性」指的是「對給定已知項的推斷、預想、設計並賦予定數的規則」,因此,人性給出的是連結的定則(principle of association,如通道法則、轉換法則、推論法則),因此,人類的動機、意志在這定則的規劃裡扮演重要的角色;但純然事件並不是沿著沿著某些人性的邏輯而出現,也不是沿著某些行為的動機而產生,事件的純然性指的就是去除任何人為設計的鑿痕,而是以機緣的各種聚集草擬地呈現出一種可供分辨的停歇點(restingpoint),因此,純然事件的呈顯本身即為斷裂點,事件是一種突兀、斷裂以及「非」。當事件被視為「過去了」,意味著事件的非接續性,也意味著因緣際會的消散。因此,純然事件往往被視為「邊界」的組構元素,有明顯的發生與結束兩種前後差異的狀態。但人間事件則完全不具有此性質。
由於純然的事件被界定為暫時性的外邊聚集,缺乏內在邏輯的設定,而使得主體彷若被淘空,在理論上似乎不足以說明生命,但是如果我們確實將自我與生命分開,將主體的動機、欲望返歸於自我,生命依舊在「域外」,那麼純然的事件必然是屬於生命事件,而不是自我事件。因之,當自我是人生目標的虛構者,而生命則服膺於命運,那麼幻想則反而介於其中,一端接連著意外,一端接連著非法的引申、幻想的摹本、語言的勾連;而理性正是在於努力棄絕delirium所出現的否定運動,使得自我、世界與神得以出現。如此論來,生命提供的必要虛構就是「信仰」(不是狹義的宗教信仰),如實證論的中性化信仰,做耙梳的知識信仰,以及合法化的自信、世界的現實之信、信神。休謨認為,在一切做為信仰的機制裡,最接近生命的是內在介質是熱情,那是人與外邊的觸點,也是偏分點,而想像就在此處誕生,成為「人性」的第一層面,也意味著「連結法則」的第一步:要或不要、想或不想、爽或不爽、欲或不欲。而想像則是它的鋪排,它給點顏色,想像就開染房。但是,這還未能做出文化結構,實踐才是文化的生成者,想像只是構成的質素之一。
實踐的第一生成即在於概念的生成。概念或陳述的生成以函數的未知項來表述,那麼不僅是函數值,而是函數本身的曲巧性質,也不僅是變異項本身是順著非常數變化,函數本身也必須是非函數,否則就只能是「人性、太過人性」了。
(四)解讀德勒茲「特異性(singularity)」的概念
到底有沒有一種生命不要由你的「個體性」而控制,也就是說,不要因為你這個人的成長過程、性格、命運觀、宿緣關係等等所影響,即便在你身上活著,但卻完完全全擺脫你的生活習慣、你的習性,你作為某某人的標誌(mark),全都被塗抹掉;其次,這是一種獨異性的存在,這不是某人的個體性或某某人的存在,而是一種相當獨異的存在自身,迥異於認知主體。
一般所瞭解「看不見的」(the invisible),以為那是與個人的後設習性、社會結構有關(如社會習性、性格或族群特性等),但是德勒茲否定這類預設,他的「看不見的」是獨異的存在,我們稱為「獨異性」(singularity)。但這種獨異也不是用慷慨、寬量、慈悲等說詞想要捕捉某種模糊的感覺,雖然語言的確可以令某個不可見的東西顯露,但這顯露只有在符號邏輯上有意義;德勒茲並不使用這種語言喚令的作法,德也不是從某人可見的生活歷史、背景或社會結構等等來顯現出所謂的獨異性,反而指出這獨異性不能夠被語言所掌控,它本身必須要具有「語言補捉不到,以致於語言要不斷追求它」,因為追不到而努力追逐,因而開啟一個無法停步的語言生產,而卻又「說不中」。
所以,有沒有一種人類心智無法追逐到的、停不下來的生產?因為語言沒有辦法抵達,就變成一個人永遠做不到又永遠要做的無限未來,這就成為獨異的經驗--喝一杯茶,看一部影片,都可能成為一種獨異性;既是獨特經驗,又無法說出,所以經驗又成為空白;但是,既空白又令語言不斷生產,德勒茲就將這個虛實相生的現象稱做「純然的內在性(pureimmanence)」。
在語意學上的清晰區別:我說「是」,它就是「是」,但是有一種沒有明白的是,沒有明白的非,一種無法辨識的東西,對德勒茲來講,無法辨識的純粹內在是一種原生質,流質的狀態,somehow可以丟給語言,使其逐漸形成語言的結構,在談純粹性時,德勒茲想指出,有一種原生質在剛要開端時,有一個「還不能看出它是什麼」的狀態,一種不可能的形式(impossibleform)。
(五)為何要談「純然的內在性」?
首先,我們從伯格森主義來看德勒茲的思考。伯格森有個很基本的理論,認為「任何一個生命的當下裡頭,除了生命力,還會沿著虛構的路線去建造所有能匯集的意義與時間、空間感」,虛構線是跟著生命的存在移動,沒有虛構就沒有現實,我們會令現實有現實可言,就像讓思想可理解,是因為我們動用了一個龐大的虛構機器,把所有的生命力做一種呈現,如果沒有這部強大的虛構機器來呈現,那麼這個形式的不可能--原生質是沒有意義的。事實上,我們的活著的世界是來自認知主體的出現,而認知主體是由虛構所建造,它不但讓我們的「純然的內在性」得以實現,還透過認知主體強大虛構機器,使得人得以「去生活(tolive)」的同時也「被生活(to be lived)」。
虛擬機器不是工具,而是生產機具本身,它為人們生產生活,就像我們隨口就用語言在說話,其實我們是被語言說,但我們以為我們說語言;就如同被遣到異國,我們就說異國語,我們不僅生活在異國,還被異國生活,被它說,如果我們不會講異國語,我們就會失去異國世界,對我們來講異國語不但是一種工具,是在功能性上的問題,也是活著的基本介質,但當漢語是我們的母語,它也是我們的生活,並且已經到了佔領、殖民的地步,可以完全的代替了原生質;亦即,原生質早已經被虛擬機器提取、製造、搥打成一個樣貌。透過虛構機器本身的完美性,我們才沈迷於「被生活著」,顯然這裡頭的「去生活」和「被生活」的兩個層面已經是一體了。不過,人在某種關鍵時刻可以不被生活,就像原生質一樣,而不是一定要被語言活過去,而不純粹是我們支配語言。在我們理解存在之時,這點啟悟具有核心的重要性。
當虛構性完全成為生活的形式時,A Life…就會便成一種暴力,這裡用了不定冠詞A,是因為原生質是一種不能被確定、無邊無定之河。虛構變成「生命形式」的起點,因之我們可以用兩種層面來看我們自身,一是「虛構層面」,如「我是誰」、「我的出生」、「我的認同」、「我的族群」等等,這就是用人的某種整體的形式來看自己,這絕對是在虛構的層面,這裡頭所有的邏輯都是符號邏輯,因為所有的虛構都是語言可表達的,在語言和符號界上是成立的,若這符號可以相加減,它就可以很清楚變多變少。另一層面,在「原生質」的狀態裡頭,「虛」、「盈」是相互條件,如果沒有虛,就沒有充滿的動作,若沒有盈滿,就沒有空掉的必要,雖然這還是認知主體的語言,但稍微接近原生質的領域。其實原生質是直接操作、作用,所以在ALife…就出現了莫名多樣的延伸。
原生質的邏輯若不進行虛構,人永遠都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德勒茲在此提出一個問題:「有沒有一個可能性,當人的整體性、虛構性粉碎以後,自我開始消融?」(宗教文化的「無我」,但這是很有問題的語言,說無,卻相當有),「無」本身就在等待著填滿(虛構),當經驗不在意義底下,就會產生強大的意義吸附能力,若一開始就充滿意義,終有一天會完全崩毀,變成空虛的語言,就像「上帝愛你」這一句話在語言上其實沒有任何的內容,相當的空虛。當一個經驗萌芽之初,處在缺乏符號的空白維度的時候,它就成為一個相當富有意義的東西,這就是為何我們要談原生質,德勒茲談原生質是一種精緻的能源庫,一個無盡的能源,它是空的、沒有意義的,卻是一個無盡的能源,然而這個能源不是一開始就從語言過來,凡是那從語言過渡出來的,就像嬰兒的鸚鵡學舌講「我愛爸爸」,但是每天講了之後就失去感覺了。
例如,有一個病人在昏迷十幾天後開口講的第一句話是:「某某病人現在怎麼了?」這是相當有力量也令人迷惑的話,因為我們不知道在她昏迷的這段時間,是這件事一直放在她心上嗎?看不出她是很客套的說這句話;對我們來說,這句話是從「不知何處」而來,因為病人自己病得很重,它本身具有相當「不可能的可能」,他人的好壞與對他人的關懷本身已經無法具有太多的社會現實(產生勾連),所以當她從沈睡中醒了,無厘頭似的冒出這句話就具有相當原始的情動成份。原生質本身就是一種亂動、還會無序地相連—既不是邏輯性的連結,也不是意志上的連結,而是已經消除掉個體的連結,以一種無法理解的方式,甚至可以說是隨機、隨意的方式 makeconnection,或是透過能量的運動使得連結成為可能,這是「無以名之」,是暫時性的將虛構抹掉,只是尚未抵達原生質。
(六)虛構的連結與原生質的脫領域化
當我們以為人和人的之間是有意的連結,其實這是在語言層面的連結,都建立在虛構的邏輯必要性之上,也變成可理解的,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理他、我不理他,這裡頭就有了各種可能性,但是在原生質裡頭沒有這些邏輯,原生質就是亂動、脫領域化的動作;在建構的虛構裡頭則不斷地領域化,不斷地圈圍,不允許茫然地工作、生活。但在原生質是完全的脫領域化—亦即,從虛構出軌,變成我們首要關心的問題。我們習於在虛構狀態裡看清事物,但這些太清楚的可見物常會讓我們誤以為,那全部的現實即是全部的真實。
我們有沒有辦法把這層虛構破壞掉?有沒有每一種瞬間,自我會溶掉,使得人的真實會反過來,不再以虛構為真實,而是以原生質為真實。原生質本來就是真實,但它從來不現身,我們就以為它不在;現在要談的可能性:有沒有某一個裂縫,使得它能夠顯在,並且反過來替換掉虛構?
如果要阻斷上述自我意識的邏輯廣延,未知必須是「他項」、「他者」,其中最初步的脫領域是加入想像層,亦即「不可見之層次」,但是此「不可見之層次」不能只是臆想,而需是「流溢」,亦即它必須如魅影般依附在已知項,例如夏淑怡(2004)[21]提出的「縈繞空間」的生產即為一例。
分析「縈繞空間」的生產過程,以一個病人女兒VV的實際過程來說明。當VV陪著父親臨終過程,由於宥於宿緣的約束,VV以習慣性的方式對待父親,僅管她的內心一直渴望有個更親近的父女情,但這父女情只在心理底層汨汨地流動,表面上父女落入現實的壓力,包括VV自己的生活負擔、工作壓力、難以承受的居家照顧重擔、住院陪病的生活安排,使得VV與父親之間好似一對怨氣的父女,甚至引來志工的批評。一直到父親去世,VV首次不敢回家、不敢一個人呆在房子,甚至發生一些令他忐忑不安的小意外,於是某一晚他在半睡半醒之際,「聽見」父親回來,「看見」父親出現在房門口,VV如夢般地嘶喊父親,整個感情直接溢流。
我們的問題在於探問這夢般如幻似真的「縈繞空間」的知識的出身。縈繞空間的生產從夢產生反轉,使得現實與真實整個翻轉過來,比真還真。若一開始將「實」與「幻」的分別呈現,就落入了認知主體的謬誤。
但若把「縈繞空間」視為虛擬實境,將存在的形式當作一種思維的模擬,那麼就會阻塞了「做連」的進路;如果我們把焦點放在「實」與「幻」的差異,我們也將會異化了「做連」的本體性;我們需要朝向「他項」(the Other term),那是「他處」,也是人的時間脫逃到非領域的「非時間」(傅柯引用布朗肖的用語,稱之為「純粹時間」,即不破壞一切的時間流[22]),那裡沒有現實確有著一切的真實,在此夢般空間顯現之前,VV的少女時代就已經開始留著這份真實:她厭惡她的家庭所處的社區,認為那是一群無賴惡狼的地方,多次社區少女遭遇強暴、被迫賣淫,以及自己兄弟的惡形惡狀、母親的棄家,都一再使她興起「只要我、爸爸、姊姊」三個人和樂在一起的「歡樂他處」。VV的離家求學,發展與自己天性不搭的外向表面,就在父親來市區住院之際,居然獨力把老家的家具、父親的大照片全部搬到百里外的市區租屋。透過這個表徵,他將真實以可見的器物鋪陳開來,她就可以安安穩穩地活在那不見的真實;而當她父親過世之後,這份真實成了不可能的夢想,這「他處」真實突然破裂而以縈繞空間的方式,溢出現實的虛構,無法被維持在屋中器物的鋪陳之中。
何以夢幻的真實在瞬間變成真實?第一、立即取消物理時間,物理時間會消逝,當物理時間存在時,時間的移動會破壞一切,但「純粹的時間」並不會破壞任何事物,卻讓我們的知覺從外在的羈絆轉向內在無名的冥視空間,虛擬影像自生而獲得自足,這時刻經常出現在病人虛弱臥床,安靜地閉眼游神;其二,因現實的強大牽引,使人進入晶體時光,往日的影像在時間晶球內交互逬射,取代了現實的實在,而使潛在與現實相互顛倒,這常出現在災難過後的現場巡禮,人事已非,如重訪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家屬,921地震後的返家。
縈繞空間並不是虛擬想像的聚集地,而是原生質的出生地。湧現是在in between,在某個間隙,而不是在某個牽亡、思念、回憶的時間,沒有任何期待與原因,也沒有醞釀與持存。在夏淑怡的論述裡,「縈繞空間」並不是VV的想像物的聚集處,而是「出生處」,就如作者引用吉本巴娜娜的一段情景:少女御影在祖母死後,無法在屋子裡入睡,最後找到電冰箱的旁邊,聽著冰箱馬達「搭搭…」的聲音才入眠。「搭搭…」不是祖母影像,也不是祖母話語,更非有意義的記憶,而只是聲音「搭搭…」。它是「他者」,不源自於祖母生前的「熟悉項」,所以無法沿著對祖母的記憶推延而出,對VV來說,她原以為腳步聲是小偷的聲音,嚇得心頭亂繃,但聽到腳步聲在門口停下,抬頭一看,居然是父親過來,在一種無法自抑的激情,大喊一聲「爸爸」,立即嚎啕大哭。此時深情之急切如驟雨般襲來,無暇顧及是夢是真。
我們要保持「縈繞空間」是很困難的。就如同VV事後說的,「我要趕快回到現實,吉本巴娜娜的世界雖然美好,但也不能沈溺,太頹廢了」。現實是用自我、世界與物件的規則串連起來的,在現實裡人們不斷地做連,透過因果律、結合律、酬賞律、同步律等無數的律則建立起秩序,可決定、已決定的因素佔據大半的現實,偶然被推至不見之處,而流質的空間不再存在,人們需要「堅實的基礎」,可是弔詭的是,人們因而把「自我」、「世界」、「物件」視為最終的詞項,不再懷疑它們的層次,以存在者取代了存在,以代理人取代了主體,以已知代換未知,以為「真實」即是「落實」。這就是現實,它吞併他者,掃除殘餘,取消空無,以模擬物充填視野,扭曲實在。
然而取消「自我」、「世界」、「物件」為最終的詞項的現象學還原則將以朝向未知項做努力,因之,「自我」虛構機器必須譫妄與瘋狂,這是後結構主義的一步棋,自我不能是終點,它所建構的現實也不能是終點,世界不能代換主體,所有的「陳述」必須推到邊界,在邊界那裡,未決的與可決的混在一起,內外相互滾動,沒有永遠、只有瞬間,沒有雋刻只有草擬,只有潛向沒有定向,只有曲折沒有直線。在’Pure Immanence, ALife…’一文中,德勒茲完全否認世界是最終項,它完全不是底限。我們的生活的麻煩就在於有太多的模擬物,人被淹沒了。如果我們回到十萬年前,也許我們的生活只需要一根棍子,但現在我們需要更多,原因是我們早已經被活了,生命的延長是來自外在的撐托,仰賴著醫學或任何的理性科學。從許多病人陳述的資料或者相關研究中都可以看出,其實不管是精神分裂、生病或者是瘋狂時,壓力其實就可以變得很小,坐在精神病患旁邊,會覺得輕鬆如仙,因為人間事件全都逃走了(逃走線),都不忌(記)了,唯一沒有的就是認知主體,也多少消失了一些。
建構本身不只有正面的連結,還有更多其他不可見之處,人是由非人支持,時間是由非時間[23]兼併等等。雖然純然的內在原生質必須依靠虛構機器的現實化,但德勒茲在「純然內在性」指出,在時間的間隙之間(in between),我們依舊可以窺探內在性的潛質:潛在的真實-- 一種不必然的處境(如死亡、災難與喝一杯紅茶)的可虛擬建構的必要,一種必要時由困頓舉發出來的「連結揭露」:影響連結、鬆脫連結、干擾連結、排解連結、重扣連結、多重連結、交互連結、相續連結…。例如,導演安東尼奧尼對日常庸俗性寧靜的驚人開發;對日常庸俗性的自動化滑落,只要給它一些困頓失衡,就會使之變得十分敏銳,在這裡他們取消客體的獨立性,而沿著想像與難以想像的注視所產生的現實混雜著心智或想像,透過話語與視象創生的現實,以其描繪取代原本的客體,真實與想像難分難解,以致於無人稱的某種變化生成如事端地運轉,差錯時間的極微介入。
回頭看「縈繞空間」。想像溢出現實的虛構,不再沿著伯格森的虛構線成形,而是將夢幻賦予真實,這是反轉的運動,本來的由內外轉的自動化停擺,而以脫領域化的方式擺脫自我的虛構,使得生命原質現身,但是我們立即感應到生命宛如無定之河(the river of indeterminated),這與自我建構的統一化、整全化與符號邏輯化完全是兩樣。
如果我們的創傷在真實界一層,那麼因斷而流的原生質會導致不可抑止的衝動,我們於焉獲得真正的療癒處境,而如果創傷是符號的、能指的、意義的,那麼認知主體出來收拾的方式就是填補(如失落模式PTSD),也就是一般心理治療的取向。
結語:臨終啟悟的可能
至此,我們抵達臨終啟悟的門檻。我們從本文的立論開始,就發現這個問題的探討必須採取逆反人化或人性的研究策略,從死亡的無的給定反過來探討我們的活著,並且得出「不可能形式」的純然內在性作為臨終啟悟的標的。當然,純然的內在性無法有效地提供超越-經驗論的研究途徑,它只能是一種可能的望見,而這望見最後注定是一種枉然,我們還需返回認知主體的幻見系統,藉著幻見的操作來接近經驗性的臨終啟悟。
於是,我們需要一種類型的理論,一開始就以死亡作為他者的立場,將主體樣態建立於無的標誌化,也就是對於死亡作為無法見及的永遠的亡失者所做出的理論說明。這類型的理論之翹楚當以拉岡的精神分析為最,並以紀傑克的斯洛文尼亞學派對真實界的論述最富有啟發性,因此,我們透過拉岡與紀傑克,從「真理的誤識」為起點,應可將臨終啟悟視為反落實化的過程,也就是被自我誤識為「空虛化」的還原。這個還原將透過種種幻見的交錯,對錯認、誤識的歪打正著,死亡之光才得以穿透厚重的知障,穿越混濁的認知主體,給出希望的微光。
[1] Deleuze, G.(2001). Pure Immanence: Essays on A Life….Translated by Anne Boyman. New York: Urzone.
[2] 在此,我們準備與海德格分道揚鑣,有關海德格對死亡的論述及其進展,可參閱彭富春(2000)《無之無化:論海德格爾思想道路的核心問題》。上海:三聯。
[3] 尼采(1887/1998):《道德系譜學》的序言。陳芳郁譯。台北:水牛。
[4] 德勒茲(2001):《尼采與哲學》。周穎、劉玉宇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GillesDeleuze(1962/1983) Nietzsche and Philosophy,translated by Hugh Tomlinson.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5]例如,我們在醫院碰到一對母女,被她們重重的打到--那個小女孩已經十七歲,但是看起來
- Jun 10 Mon 2013 11:02
轉向臨終者主體樣態 --臨終啟悟的可能 余德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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