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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緣的眼睛:一個文學心靈的工作、承諾與背叛 ~兼談我從上班族轉型為SOHO的心路歷程2010/05/22
在 2012年5月3日16:07 由朱志學(網誌)


案:演講當日,因時間限制,只倉促為學弟妹們剖析了當今中文系畢業生的出路問題。可是,對作為講題核心概念之“邊緣的眼睛“與“文學心靈“等關鍵詞,反未能多所著墨。為彌補未竟之憾,兹以文字書寫型式,另行表述於後。

作者:中央大學中文系系友 朱志學 附記

主講者:朱志學(系友,「貝森朵夫莊園」負責人)講題:邊緣的眼睛── 一個文學心靈的工作、承諾與背叛時間:2010年4月14日下午三點半至五點地點:文學院大講堂C2-224



帖之ㄧ、文學心靈的本質:Seeing with new eyes


“你們這些不事記憶的子民 竟忘了從另一個世界走來的甬道 我要告訴你們,我會再次說出自己:所有 孵自遺忘的事物都歸回我這裡 為了找尋一種聲音… ”

~美國桂冠女詩人Louise Gluck 的〈野鳶尾〉(The Wild Iris)

猶記第一次讀到這詩,只覺靈魂內裡有一個很深的點被瞬間撞擊到!跡近荒寒的氣息裡隱然透出彷彿來自神諭的靈光,讓我心弦爲之震顫而低迴不已~

我偏愛詩裡內斂的深沈哲思..........
當千萬“不事記憶的子民“仍安於對本真生命的“遺忘“而墜入無根的荒寂.......
總還有少數的"追尋者",願意選擇“對抗遺忘”。

不同於作為“追隨者“而毫無能力深入自己內在性的盲目信徒,真正的追尋者,情願傾耳諦聽那猶自對靈命深淵形成強大迴盪的內在召喚,也不肯聽憑生命凋萎於孵自"遺忘"的意義符碼裡...........

依我解讀,詩中所云“另一個世界“,是一個與世界互為“疊影”而只對“邊緣的眼睛"現身的域外空間。是隱蔽於可見物底層而被遺忘的“身外之身”........
這飄搖域外的“另一個世界”,亙古以來就一直存在著,卻對失卻“凝視“能力的人保持隱藏。
可是,它仍不時以先知般的神諭召喚著還有聽見能力的人向它靠近..........

而所云文學心靈,正是仍擁有掙脫一切習見遮蔽能力的意義尋索者。
他們無法安於浮面意義符碼的乾枯操作,只因他們窺見心中還深蘊著一個恍若別有根芽、卻又置身“無限遠”的東西。
為了將自己內蘊深沈、卻尚未成型的事物表現出來,他們必需借助自“另一個世界”走來的“甬道”,以貼近那來自域外深淵的遙響,並從中尋索一種魂夢縈繞的聲音,而後再次說出自己.........

於是,在走出“遺忘“與深入自己的“內在性“之間.........
“邊緣的眼睛“在此遂形成一關鍵的連結【key link】。
它就是那凌越一切習見遮蔽而落在無限遠的“凝視“。
也只有擁有這凝視能力的人,才看得見從“另一個世界“走來的甬道,是如何親切而具體地通向自己的內在深淵。

所以,當我使用“邊緣的眼睛“一詞,我借此隱喻著某種支撐我們跳脫主流框架的嶄新視域。

以其不受主流視域框架拘役,它命定是一雙帶有“解構“意味的眼睛~不合時宜,動觸時忌,卻內斂著“洞若燭火“的寒光,熠熠凝視那彷若神諭般帶來甚深啓示的未知世界.......

這雙“邊緣的眼睛“,不正是一切逼臨成熟極峰的文學心靈,命定須發展出的凝視力量?或者說,我們不正是通過超越習見框架制約的“凝視“,才得以洞見隱匿一切浮面意義符碼底層未予充分揭露的奧蘊?

龍應台在一篇對台大法學院學生的演講裡提到:

“為什麼需要文學?了解文學、接近文學,對我們形成價值判斷有什麼關係?如果說,文學有一百種所謂「功能」而我必須選擇一種最重要的,我的答案是:德文有一個很精確的說法,macht sichtbar, 意思是「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在我自己的體認中,這就是文學跟藝術最重要、 最實質、最核心的一個作用。 “

這話說得透闢!
事實上,龍應台的觀點顯然來自“現象學“的洞見~它呼應著無限遠的凝視能力。
是這樣一種不受習見框架制約的能力,讓我們得以在迎向不斷湧現而來的“世界”時,能自覺地懸置“單線邏輯”的思考“,而使那被舊有視域遮蔽的“隱藏關係”得以被重新地看見。

此亦呼應法國文豪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 】所云:“真正的發現之旅,不在尋覓新風景,而在能拓展新視野。”

【The real voyage of discovery consists not in seeking new landscapes, but in seeing with new eyes.】

這話出自普魯斯特這樣一個真正的文學心靈,絕非偶然!

好的文學作品裡面,一定凝蓄一股足以搖撼存在根處的撞擊力量。
那不是局限單ㄧ點的“觸動”,卻是讓人恍若歷經“色授魂予“的極致“纏綿“後,終而消融於貫穿靈命的“迴盪”。
只有當這遍佈全身的深層“迴盪“經驗遽然發生,人乃能順當地顛覆舊有的視域框架,而跳脫智識層面貧血枯槁的意義浮碼操作,直接就存在的具體“遭逢”(encounter)迎向一種深層的“臨在“與“相遇“!

這意味:
好的文學,必然“於無聲處儘勾留........”(借張大春語)
必然在靈命深淵處勾動到我們心中一個無限遠的不被遮蔽的東西................
事實上,這也正是一切深於邃密幽微之境的文學,所引領我們層層探近的精神旅程~

旅程是什麼?
它是一種過程、一種探索,
一種走向自我發現的過程。
旅程中我們無可閃躲地迴向自己。
旅程展現給我們的不只是可見的世界,
它更啟發了我們重新靠近世界的方式。

在這意義下,不是我們創造了旅程, 而是旅程塑造了我們。

它引領我們進入一種帶來“迴盪“的內在性~而那原就是最逼臨生活本質的存在方式。

可這足以引人興發強大內在迴盪的文學閱讀經驗,當然只能是千載而下,旦暮遇之的....
依我觀察,即令是那已在歷史暗夜化身爲永恆星芒的文學奇葩,似乎也只能在歷經某種促使“視域轉換“發生的深淵經驗後,方得通過齊克果筆下“絕望的一躍”而自此開創出那真正決定自己歷史地位的晚期風格。

我一向關注這“絕望的一躍”隱涵的精神動向之轉折。
是這精神動向的轉折所標幟的“跨界“意涵,決定了一個藝術生命得以凌越既有內在疆域而自此脫胎換骨,走向最終的自我完成。

這等文學心靈所凝煉的晚期風格,通常不會只是一逕馳騁才情的浪漫唯美。
那只不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甜膩夢囈罷了,其能不流於“江郎才盡“者幾希?

所以,我以晚期風格界定並區隔出真正的文學心靈~在這意義下的文學心靈,是以文學作為一種"凝探存有"的神諭,而非只是“玩弄光影“的遊戲.......

杜甫筆下~

"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

意在茲乎!





帖之二、以“晚期風格“界定文學心靈的精神歸趨

長年以來,震動我最深的藝術,總讓我隱然窺見一種“暮年詩賦動江關“的強大迴盪力量...........

我現在方能指出:那是因為它積鬱沈雄的穿透力,深深搖撼到我們存在的根處。
那是尋常意義符碼的精巧操弄所無法抵達的內在性。

我於是想及:以“晚期風格“四字,作為自身誓言的小說家朱天文。

她提及薩依德有一部著作叫作:《論晚期風格:不合流俗的音樂和文學》(On Late Style:Music and Literature Against the Grain)

這人是個奇才。
身爲舉世聞名的知識份子。
每篇文章一出手,都足以驚動舉世視聽不說,他還醉心鋼琴彈奏,而且琴藝精湛之程度,甚至受邀在卡內基演奏廳舉辦過獨奏會。
這樣特立獨行而跡近傳奇的知識份子,他談及:

“晚期的貝多芬始終與社會抗衡,拒絕讓音樂提升為辯證結果的統一性(如中期作品),他要音樂由重要的結論轉化成曖昧不明的自身。”

阿多諾認為這種轉變,是對抗中產階級秩序的合理化(啊,作家應該引起公共的忐忑不安)。

大江在《作家自語》裡則說:“人到晚年之後,無論 悲傷也好,憤怒也好,對於人生及世界的疑惑也好,能夠以猛烈的勢頭調整這一切、面對這一切,並推進自己工作的人,是藝術家。”【引自 朱天文“論晚期風格“】

朱天文慨然有感,寫下一段鏗鏘有力的評論:

“ 我真高興聽見,晚期工作不是遲暮哀感,不是滄桑興嘆。 晚期風格,也不是什麼成熟、透徹、圓融之類。 晚期風格是,不與時人彈同調。”

晚期風格,非關年歲,而是~“一種姿態,一種樣貌,一種存在方式。 是的,一種氣質。 ”

在我看來,說實了就是一種不與時偕的遒勁骨力!
所謂:“不與時人彈同調“是也。

“那氣質....若一言把它概括,就是,邊緣,邊緣,從邊緣到邊緣(或譯做:從邊緣出發,走向邊緣)。 邊緣是陌生化。 何謂陌生化? 那是對於一切習以為常的,理所當然的,殷殷發出了否定之呼叫:不是那樣呀,而是這樣呀,為什麼是理所當然? 很不當然呀。 陌生化使一切習慣成自然不被看見的,予以看見......是這觀看的眼睛,邊緣的眼睛,使萬物陌生起來,而自模糊無意識的無名狀態裡顯現,重新定義。 ”

我喜愛朱天文意象十足的深邃譬喻:“邊緣的眼睛”..........
一切深於生命深味而能出入自在者,都稟俱了一雙讓他得以“活在世間,卻又不屬於它【Being in the world , but not of it.】的“邊緣的眼睛”...........
正是依憑這邊緣的眼睛,讓人得以凌越深植意識的一切習見遮蔽,而直接貼近那莫可名狀之存在所給予之陌生情境。
陌生,決定了嶄新的視域。
橫亙眼前的,只是一條不見盡頭,也不見指標的道路。
俯仰空闊,莽莽蒼蒼.......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人而至此,終於抵達了一種深邃的孤獨與自由............

這隱微的事實指出: 正是在四顧蒼茫,飄然無寄的荒寒寂涼中,人卻也身心脫落般地經驗到了一種忘世的痛快!
於是,一時悲欣交集,萬感哀迫,而不覺驟生"念天地之悠悠,獨悵然而涕下"的千古浩嘆【初唐 陳子昂 登幽州台歌】..........

貝多芬、薩依德、阿多諾、乃至朱天文所欽服並為之立下誓約的日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
這些天才,都稟俱了邊緣的眼睛,並聽從內在召喚而逼臨了存在與世界的邊緣............
他們當然是孤獨的!
可卻也因著他們敢於面對此孤獨而毫不退卻,我們這些隱身歷史暗處的聆聽者,仍可在百年而後,通過音符或文字搭起的橋梁,接上那如潮水般浩蕩 奔湧而來的撫慰力量..........
此所以阿多諾慨然有感:“我們不了解音樂──是音樂了解我們。我們自以為與它最親之時,它與我們說話,帶著傷心的眼神等我們回答。”

不意外!
這縷直入心坎的了解,帶來的驚人撫慰力量,總是來自一個傲然屹立邊緣的“他者“。
他者,總是不被認同的,總是不合時宜地站立在與世界形成對峙的邊緣位置。
他的行動邏輯是:“那縮減生命的,就與之對峙!”【借張大春語】
這就是邊緣者的宿命!
他無法忍受媚俗語言所形成的鐵籠【Iron cage】。
於是只能義無反顧地選擇不斷出走,並保持在邊緣發聲!
可正是這來自邊緣的聲音,將歷史一次次推向前所未見的高度..........
我們由此辨識出: 什麼才是真能代表藝術的靈魂。
它不會只是一味瑰麗甜美的聲音,相反地,它可能是梗硬多骨、讓人難以親近的“晚期風格“........

墨西哥詩人帕茲在《孤獨的迷宮》扉頁上的引言說得好:

“認同等於現實性,簡直就如同說:歸根究底,所有的事物都必然、絕對而且必須服從於主流,只有主流惟一存在。然而,他者拒絕消失。他者繼續存在,持續存在。這是難以被理性的牙齒動搖的硬骨頭……排他性總是為他者的存在而苦惱。”

這就是晚期風格與世多忤的遒勁骨力!

朱天文由此下了精彩的結論:

“是的,讓中心指向的、單一的現實認同十分苦惱,持續做一名不消失的他者,這不就是小說一向在幹的事?邊緣既是差異,邊緣也是多樣性。”

何獨小說如此?
一切力能探索存在的藝術,無不如此!

我雖不才,仍不惜以“寂寞立學,磅礡練琴“八字,作為盡瘁餘生的修行。
只因從“晚期風格“四字掘發的深度奧蘊,讓我彷若自煩囂的世塵中汲取了一股堅實的支撐力量,而得以坦然任隨急景凋年般倏忽而過的壯歲風華, 擲人而去.......

尋思至此,我不覺對“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背後隱伏的心路曲折,有了更深的體會與想像............
或許,它可以不是為了挽留那注定無法被挽留的, 而只是為了守住某種不隨時間以俱去的堅持~
堅持
永遠保有一雙來自邊緣的眼睛...........
而後,對世間投予冷然的凝視.........
使一切習慣成自然不被看見的,予以看見.....






帖之三、文學心靈在工作場域的陷落:

“人而無它,不可生存;但僅有它,生存者不復為人。“ ~猶太哲人馬丁布伯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關於小說藝術有一段雋永的談話:

"生活是一個陷阱,我們並沒有要求出生就被生下來,被囚禁在我們從未選擇的肉體裡,並注定要死亡。......結果,我們就越來越為外部條件,為無人能夠倖免和使我們彼此越來越相像的境況所決定。...............在外部的決定性已經變得如此不可抗拒,而內部的推動力再也無濟於事時,人在這樣一個世界中還剩下什麼可能性?”


這段叩問充分展現了“卡夫卡式“的問題意識~

事實上,這是屬於每一個嚴格意義下的文學心靈必然要對自身存在展開的叩問~
一種典型的“存在主義式“的叩問。
這叩問來自於無法將自己同化於他者的陌生感。
正是這陌生感,構成了文學心靈置身俗情世間最基本的存在感受~
一種如鯁在喉卻扼抑難銷的荒謬感...........

特別是對卡陷於市場邏輯的牢籠下動彈不得的現代人,這種找不到出路的窒息感,更牽涉了工作場域對心靈帶來的圈禁與反控。

事實上,莫說資本主義的羅網早已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今日,早在北宋的蘇東坡就已對這千古如一的境遇發出了錐心的慨嘆:

“小人營餱糧,墮網不知羞 , 我亦戀薄祿,因循失歸休。何必論賢愚,皆是為食謀 , 誰能暫縱遣,憫默愧前修。“

蘇東坡當然是最具典型性的文學心靈之一。
紅樓夢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裡一段評論,更精要地點出這類正邪兩氣交蕩而成的人物特有的性情與命限:

“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 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 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

牟宗三對此秉具“名士型“人格型態的文學心靈亦別具彗解,以“惟顯逸氣而無所成“一語,概括其命運的歸結。

這當然非意指在“藝術“高度上無所成,而是在世俗框套的標準下,他們命定是流落無歸,不得其所。

這問題在資本主義益發鋪張蹈厲的今日,是更形尖銳了!
在日趨庸俗化的市場邏輯逼仄下,越是純真的文學心靈,越難有立足的空間。

涂爾幹【社會分工論】對此早有一針見血之見:

「為什麼個人越變得自主,他就會越來越依賴社會?為什麼在個人不斷膨脤的同時,他與社會的聯繫卻越加緊密?」

這正是病根之所在。

在成本效益的考量下,專業分工遂成無可避免之惡。然而,狹窄專業導致的強大依附性,遂注定人類無法脫離群體共生性的悲慘命運~ 它有如附骨之蛆,讓個體存在於日趨精細分工的時代狂流下,“癱瘓“爲喪失自主性的碎片。

此則法國哲人吉爾德勒茲所云:

“所有人類的行為都立即是社會性的,因此集體性的生活至關重要。然而對現代世界的人民來說,問題在於並不存在一個有效、自我決定的集體性。“

這就是現代人的悲哀,不論自願抑或被迫,每個人都被拋擲到一個無法有效自我決定的集體性中。他無法依從自己本性,作為一個自足於內、無恃於外的“個體性存在”;而被迫在離不開集體共生的顫慄中“異化”爲莊子筆下“相濡以沫、相昫以濕”的“社會性存在”!

於是,對現代人而言,所謂職場生涯,只是一場持續數十年的慢性凌遲。每日的工作內容只如機器運轉般地重複著千篇一律的身心耗磨過程。

可真相是~
面對這佔據了每一“個體存在“絕大重心的職場生涯,很少人在臨終前,會懊悔自己沒有多花些時間和辦公室相處。

這不意外!
當人只能被視為可以“秤金論兩”的“人力資源”加以“利用”,而非被視爲“無可替代”的“獨立人格”加以“尊重“。他們蹉跎掉的日子,將淪為畜生般的“拖命”,而不是靠近靈魂的“生活“。

即此而言,工作簡直是“每日的屈辱“。

這種屈辱感並非來自手邊的工作,而是來自同事和上司的不尊重與不公平的對待。 而且,這種非人的處境,在市場邏輯的淘汰機制下,益發蹈厲而峻烈~

過去的工作者是過度工作,今日的工作者不止是過度工作,還被過度管理。

這正應了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那句名言:“別人就是地獄”。

當個人情感過度屈服於商業邏輯,我們遂只能一輩子生活在別人的劇本裡,以一種“非本真“的自欺狀態存活著。

卡爾維諾說得好:“生靈的地獄,不是一個即將來臨的地方,如果真有一個地獄,它已經在這兒存在了,那是我們每天生活其間的地獄,是我們聚在一起而形成的地獄。“

活在地獄的代價太大了!
我們遂要求別人為我們出賣的靈魂與勞力付出代價作為補償。

於是,在更深層的意義下,“薪水“成了失去自由的“補償金“。因為,“出賣自由“等同於“出賣勞力“。原來,在資本主義社會,自由,如同勞動力,是可以用來交易的東西。特別是當人急需一份工作,選擇又不多的時候,更是如此。

諷刺的是,在一些官僚組織中,某些人的權力來自於職位,而非他們工作上的技術和專業知識或交際手腕與性格特質。

然而,你敢在權力網絡的層層威逼下遂行自己的意志嗎?
還是,只能“甘遭庸人驅制駕馭”,以換得卑微的生存?

於是,保住自己飯碗或保住自己的尊嚴?遂成了現代人橫梗內心的夢魘。

他們切齒腐心地覺悟到近乎無可轉圜的時代現實:

組織人,都必需放棄一部份的靈魂。

也許,靈魂像碎片一樣飄散的現代人,假如還有自由可期的話,那就是以失去“工作場所的自由”爲代價來換取“購物市場的自由”。

但這種建立在消費上的自由只是“自由的假象”,它帶來的結果是~當酒足飯飽,財盡囊空,縱放一時的消費者,只能再度像牲畜般地低頭回到豢養並圈禁它的職場牢籠,繼續扮演機器裡的一個齒輪。

這種屈辱發生在尋常人身上,尚且難堪忍受,何況是“聰靈俊秀之氣“與“不近人情之態“千萬倍於常人的文學心靈?

赫曼赫塞在【荒野之狼】裡揭露的正是文學心靈與商業邏輯對峙下,瞬間自存在深處漫湧而出的陌生感~

“我突然領悟到這整個狀況的荒謬絕倫。在這剎那間,我從這些毫無喜色、生病、被寵壞,以及昏庸遲鈍的人中(包括自己), 看到了它所反映出來我們整個文明化的生命,一種沒有強烈衝動,強迫性地延著固定軌道行走,且跟上蒼毫無牽連的生命。”

可是,危機就是轉機!
就在他正視了商業邏輯對個體自由的腐蝕與侵吞後,那猶蟄伏意識深處窸窣作響的“細微聲音“卻瞬間衝抉了習見框架遮蔽下的“偽型生命”:

“先生,容我坦白以道:你是存在於紙張、金錢、貸款、道德、法律、智力與尊敬的世界,你並沒有那種令我信服的真實感,你並沒有讓我真正察覺到什麼,經驗到什麼,或讓我感覺到發生了什麼....你甚至不具有我從花草樹木、小鳥蟾蜍身上能發現的那種實在感。“

正是:

“提劍跨騎揮鬼雨, 白骨如山鳥驚飛。塵世如潮人如水, 只嘆江湖幾人回。”





帖之四:文學心靈的自我救贖~通過反叛而遂行的更高承諾


“陳陣發現,小狼不是不會跟著牛車跑和走,不是學不會小狗的跟車步伐,但是,牠寧可忍受與死亡絞索搏鬥的疼痛,就是不肯像狗那樣被牽著走。被牽與 拒牽,在性格上絕對是狼與狗、狼與獅虎熊象、狼與大部分人根本區別的一道界限。草原上沒有一條狼會越出這道界限,向人投降。拒絕服從,拒絕被牽,是作為一條真正的蒙古草原狼做狼的絕對準則,即便是這條從未受過狼群教導的小狼也是如此。“ ~【狼圖騰】


長年以來,我就是一個對體制格格不入的人。
我厭棄開會、不屑察言觀色的曲意迎合、痛恨沒思考力的廢話、不耐瑣碎的例行公事、更缺乏聽命行事的幕僚性格,這讓我職場生涯一再“政治不正確“地自陷險境,成為孤鳥性格的異議分子。
偏偏越是大型的組織性團體,似乎注定就越對“創意“充滿“敵意。
這絲毫不令人意外!
組織性團體從來就不等於一羣各自獨立的個體。
剛好相反,它是以個體性的取消作為整合的基礎。所以,在組織裡頭,他們總是敵視“特立獨行“,卻不恥高抬自己“夾著尾巴做人“的高度服從性與配合度來換取卑微的生存。於是,很少例外的,在大型組織裡頭,你總是看到平庸的多數壓倒創意的少數。而只要你繼續堅持自己的理念行事,那就意味捲鋪蓋走路的日子已經不遠。
我太熟悉這等野蠻、蒙昧、虛偽、狡詐、卑屈、猥瑣、殘酷、冷漠...錯綜交纏的晦暗生態。
在裡頭沒有純真靈魂立足的空間!
你越堅持傾聽內在良知的召喚,你就越窒息於這圈子裡上下瀰漫的腐朽氣息。

於是,只要你對價值的追求,依然無可妥協地凌越利害關係的算計,你一定無法忘懷,那回蕩自意識深處的自我叩問,是如何在每一個焦灼難眠的漫漫長夜,折磨著漸驅疲憊的靈魂~

“工作應允了什麼?它到底能給我們什麼?當我們將經濟來源、自我肯定、身份認同、社羣庇護、甚至人生意義全部寄託於一份工作、一家企業,一旦遭到它們背叛,我們還會剩下什麼?“

偶從電影“鬥陣俱樂部“看見男主角布萊德比特一段即興演說。只覺字字扎心,令人驚艷。他顛覆性十足的質疑,為以上問題意識提供了更具根源性的反思:

"我在鬥陣俱樂部裡看到最強壯、最聰明的男人。
我看到浪費潛力,都被浪費了!
該死的!
整個世代的人去加油,等著用餐,當著白領奴隸。
廣告讓我們渴求著汽車與衣服,做著我們討厭的工作,好讓我們去買不需要的東西。
我們夾在歷史當中。
沒有目的,沒有地位,沒有大戰爭,沒有大蕭條。
我們的大戰爭是精神上的戰爭,我們的大蕭條就是我們的生命。
我們從小看著電視,相信有一天,我們會成爲富翁、電影明星、搖滾巨星。
但我們不會的!
我們緩慢地領悟這個事實,而我們對此感到非常不滿......."

只消帶著細膩的專注穿透這段文字,你不得不承認,它確實點出了現代人的精神困境。

特別是對日復一日卡在工作崗位上動彈不得的上班族而言,千篇一律的職場生涯,只是資本主義運作機制為他們設下的鐵籠【Iron Cage】。

諷刺的是,他們無法不顫兢維護那驅使自己在其中耗竭生命的鐵籠?

為何對圈禁靈魂的鐵籠上癮,而不肯直接丟開?

鬥陣俱樂部犀利地指出:原來,是無孔不入的廣告,提供了迷幻藥般的幸福幻見,佔據了我們的視聽,並催眠了我們的思考。於是我們不惜自虐地忍受著漫長的精神鐵籠生涯,只為了在淘錢購買了更多廣告商品後,得以逐步趨近廣告承諾消費者的幸福圖象。

可真相卻是:這吊足胃口,卻始終渴望而不可即的幸福,說穿了只不過是以一種精神上的意淫來替代酣暢淋漓的生命自體。他們窮極一生的努力所達成的結果,無非是透過投射在未來的幸福想像,讓這看來格外刺眼的鐵籠給妝點得舒服些罷了!

但鐵籠畢竟就是鐵籠。
不是放任自己沈溺永遠往後推遲的幸福想像或永遠無法兌現的瑰麗承諾就可以視而不見的!

何況即令是那些在我們眼中看來完全融入幸福圖景的少數幸運者,他們果真幸福嗎?
我很懷疑,一個試圖犧牲自由以交換幸福的人,是否真擁有人們所豔羨的“幸福“?

只要自由是構成幸福的必要條件,這種淪喪自由的幸福追求,就注定是一場幸福的自我否定。

至少,我這類人就無法這樣想。

當初所以會選擇離開職場,做起Soho族來,正是因為自知無法忍受取消自由的虛妄幸福。
好在網路時代提供了一個喘息的出口。
它讓我在鋪天蓋地的資本主義網絡下,找到一個拒絕鐵籠生涯的嶄新立足點:
那就是從依附體制、受雇於人的上班族,變身爲網路創業的Soho族【Small office/home office】。

這得從三年多前做出的一個驚人決定說起:

我在花蓮某學院教書十一年,其中五年薪水我不惜重金典藏了一架購自維也納的世界頂級名琴。
正是這孤注一擲的決定,把我推入了另一個難以想像的生命歷程........

一年前,為了有更多時間思考、寫作、練琴,或者說,為了更澈底地追尋一種貼近靈魂過活的工作與生活型態,我主動自請資遣,索性連教職都一併給辭了!揮一揮衣袖,絕塵而去.......
自此棲心遠隱,過起跡近退休的半隱逸生涯.....

所以是半隱逸,我意指:為了維持生計之需,獲取立足這俗情世間必需的現金流量,即令告退驅使靈魂走向腐朽的上班族生涯,我終歸得轉型爲直接貼近市場脈動的 Soho 族。

現在,只要我願意,隨時往鋼琴前一坐,就可以在自己一手創立的“貝森朵夫莊園”即興演奏這架號稱“鋼琴界勞斯來斯”的奧地利國寶名琴貝森朵夫【Bosendorfer】。聽眾通常就是慕名而來的民宿訪客。這樣的分享,早已不計其數!當我坐在這架名琴之前,內心總立時滿溢著一陣難言的歡暢!因為,就在與這架名琴相遇的片刻,我已自活在夢想裡頭 。

這就是我在網路時代找到的出口。這出口既是現實性的,也是精神性的!
我依然保持工作,卻不再是背叛靈魂的工作。
事實上,更多的時間我在休息。
什麼都不做,只是徜徉在午後的陽光與濃純的咖啡餘香中,細細品味著存在的靜謐與美好,或者,練琴空檔,就隨順靈思流逸,安靜地劄記下思考的軌跡........
正是這麼一個平衡了現實與夢想的立足點,全面撐起了我日後不受體制拘役的新生活。
旁人不解,譏為不識時務,我卻甘之如貽。

這讓我想起一位主攻尼采哲學的鋼琴博士(洪雯倩)寫下的《傾聽~維也納人文記事》,我正因看了裡頭論及卡內提(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本業卻是國立維也納大學化學博士)的一段文字,心有所感,悵然慷慨,乃決然辭職。自是ㄧ去不歸,揮別長年依附體制的鐵籠生涯...

“維也納精神的養分,不是瑰麗的金黃,而是深沉的黑色。............

文人,於維也納的傳統是~不務正業。所指的,並不是作家平日所為“不事生產“式的清談冥想;而是,這些文采斐然的謬思之子,在年富力強、弱冠之時,於此音樂之都所受的精英教育,放眼觀之,幾乎皆與“文學“這一行無關;更有甚者,此等垂史文壇的思想巨擘,往往一輩子與自己所學的本行,從未劃上“學以致用“的等號,亦即,放著好好的錦繡前程與博士頭銜不顧,卻天天泡在咖啡廳發呆。

我們來檢視一下,維也納孕育了哪些不務正業的作家:............這些人,未曾以本身專業上的知識技術來餬過口,而是一輩子走在一條沒有指標的崎嶇道上,專門從事「不務正業」的事情。因為,維也納的精神,要體現的是:唯恐無能擁有像貴族般超然的審美品味,及體驗藝術意境的優雅內涵;而最鄙視的毋寧是:那種處心積慮想盡辦法,投機押寶式地選擇未來可能大發利市,看好又叫座的職業,然後再從手上〔或別人身上〕所擁有的資源,榨出更多營生利益的媚俗〔Kisch〕態度。”

好一句耐人尋味的“不務正業“!

這四字石破天驚地打開了我看待人生的嶄新視野!
顯然,這一幕幕啟人深思的人文風景絕非偶然!
它離不開歐洲積澱深厚的文化養分。一如卡內提(Elias Canetti)1981年榮膺諾貝爾文學獎時,當他站在斯德哥爾摩皇室大廳,致謝辭的第一句話是:“我所有的文學養分,全部都是維也納給我的。”
卡內提少了他年輕時曾講的一句話,即:“這養分,是由維也納最晦暗的部分所孕育迸流出來的。”
同樣的文化景象就很難想像會孕育自台灣這麼一個極度缺乏生存安全感的島國。

我於此心下有悟~

正是“不務正業“讓人得以從瑣碎紛繁的例行生活中掙脫出來,這就為生命創造了“心無旁騖“的條件,而“心無旁騖“則讓人得以凝聚並提撕住更具靈性向度的追求。

我於此形成了自己的工作哲學:

真正的工作,終不離性情 ..........
唯有"不務正業",乃能"心無旁騖"。唯有“心無旁騖“,乃能“一心皈命“。

可歎!此意幽微,未嘗不欲人解,世人多忙,終未得善解之人。

走筆至此,腦海裡不覺迴盪起搖滾歌手崔健的粗獷嗓音.............
簡淨利落的詞鋒,牽動的卻是深埋每一個人心底最深摯的自由嚮往:


錢在空中飄蕩,我們沒有理想,

雖然空氣新鮮,可看不見更遠地方

雖然機會到了,可膽量還是太小,

我們的個性都是圓的,像紅旗下的蛋

頭突然出來,是多年的期待.....................

突然一個念頭,不再跟著別人亂走

雖然身體還軟,雖然只會叫喊

看那八九點鐘的太陽,像紅旗下的蛋 ..........

我們不再是棋子兒,走著別人劃的印兒

自己想試著站站,走起來四處看看

現實像個石頭,精神像個蛋

石頭雖然堅硬,可蛋才是生命 .........    <崔健>



全文完 2010.5.22 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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