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傳:
我個人臉書(Facebook)裡,有這麼一段自述:
貝森朵夫莊園負責人~
嗜琴成痴,醉心哲思。
不甘將有涯之生囿限校園象牙塔內,乃決然辭退學院教職。自此回歸靜默,在自家一方天地中,閱讀、練琴、冥想、寫作,棲心雲水蒼茫的山居幽隱之夢........
這段話,相當簡練地總結了我這些年來寓居其中的生活形態。
我想,一個人選擇的生活形態,相當程度呈現一個人的價值動向。
這具體的生活,正因不只是停留在欲念層次的嚮往,而是訴諸身體力行的存在性投入,它顯示一個人存在內藴的程度,甚至遠超過圍繞這個人的閱讀書目、休閒嗜好、空間營造、美學欣趣、社交活動、來往師友等等。
因此,容我由此切入,談談這一關鍵的生涯轉換,如何對我的學思歷程發生重大的影響。
打從我十六歲耽讀的第一本課外讀物<<徬徨少年時>>開始,就已命定我是一個「異質性」絕高的邊緣人物。這預示了我後來一路命途多舛、與世多忤的成長歷程。畢竟,人不是孤島,是無法長期自絕於人的「社會性」存在。可是,作為一個社會性存在,就意味你必須接受高度「同質化」的強大外迫要求,這是社會化的代價,一般人也大抵甘之如飴,這些順利被社會化過程逐步規訓的人,也大抵不會意識到長期屈己從人的過程裡,到底淪喪了什麼?事實上,更多人甚至以此為意義感的來源,而進ㄧ步讓自己在投入「同質化」他人的精神暴力、知識暴力、制度暴力甚而自命訴諸良知的暴力中,有所「貢獻」。我長年為此所苦,因為我完全感同身受陶淵明「飢凍雖切,違己交病」的屈辱。或許就是在這種長年與常規世界格格不入的成長過程中,我引為知交,視如同類,並以其生活形態作為典範的大抵也是像顆孤獨行星一般運行在自己軌道上的邊緣人物。例如,曾長年隱居花蓮鹽寮海濱而與我結為忘年知交的作家兼翻譯家孟東籬,就是我心目中敢於抉擇自己的「內在英雄」; 透過他,我又認識更多類似他這般野性難馴,不屑斂才就法的「生活家」。他們以自己獨具的韻律與風格生活著,卻像是僻隱於常規世界的「裂隙」。這類隱逸性格鮮明的痛快人物,不覺間早內化於我靈命深處,並形塑了我一心皈命的生活典範。於是,我學界師友因緣雖多,可是,他們的學問再怎麼可佩,作為大學教授的社會光環再怎麼教人心生嚮往,我心裡真覺得親切的,始終是那少數真正根著於大地、鄉野、山林、海洋的自然之子。當然,也有例外的時候,那就是偶逢「變種」學界人物,還是禁不住教我眼睛一亮。例如,我由衷感佩的一位王鎮華老師,竟不惜丟棄學者光環,離開大學教職的舒適圈,大隱台北巷弄,辦起了自己的私塾講堂以遙契綿亙千年的民間書院傳統。可說實了,這依然是以其獨具之風格吸引我的「異質化」人物。
總之,我所視為親切者,大抵是自外學界主流的邊緣人物,這多少養成了我疏遠學界的性格,於是,中文研究所畢業以來,我幾乎斷了考博士班之念,此亦無它,我自恃通不過中文博士班入學考高度的「同質化」要求,不是我不用功,也不是我不愛念書,剛好相反,我藏書破萬,部落格嚴肅創作的哲思札記亦破千篇,而且視域所及、欣趣所涉都是學術性格濃鬱到少有人能親近的文哲類經典 ; 可是,我高度的「異質化」性格,讓我從學問中提煉出的「問題意識」就是迥異常人 ; 以我標準看來,允為學界主流的知識建構方式,大抵還是在既定預設下透過概念化活動的化約過程建構出的知識,可我的問題意識卻很自然會聚焦在既定預設在知識建構過程中所造成的遮蔽,而試圖回到設定之前,對此設定的「理所當然性」予以解構,好讓被壓抑的「異質性」或「差異化」得以被釋放出來。可這種思路,是顛覆重「概括」的對象化活動,可偏偏以「概括化」縮減生命現場豐富底藴的方法操作,卻是傳統學界建構知識的主流途徑。這點讓我很鬱悶!這意味,即令我有心學術,以我稟負的頑強「異質性」,我連側重概括思維與記憶力的筆試都通不過,遑論進入複試?久之,遂放棄學界立身的打算,一路曲折地過起近乎隱逸的閒散日子。偶爾,讀及班雅明自敘有云:「我的星宿是土星,一顆演化最緩慢的星球,總是因繞路而遲到。」感慨係之矣!我隱然從中窺見自己的命運,我何嘗不是一顆演化遲緩的星球?只因意識到自己稟負的異質性格難以「同化」於常規世界遂一路自放若是 ; 繞路迄今,惟顯逸氣,卻終無所成。雖說,人生如棋,落子無悔。可好一陣時日,我確實倍感有志難伸的抑鬱,看似過著人人稱羨的隱逸生活,可中宵夢醒之際,腦海卻不免突然頓生對自己產生的疑問:我是在自己應該在的位置上嗎?
就在這時,一個「重要他者」的出現,改變了我整個想法。這人是名動四方的學界人物,更讓我大開眼界的是,他學術晚期的大轉向,就飽蘊著驚人的「獨異性」(德勒茲義下的 singularity),而且照舊吸引了無數忠實的追隨者 ; 即令學界同行頗有不以為然者,卻也無人敢攖其鋒、挫其銳。這人就是在學界極少數真能獨辟蹊徑、終而豁然開朗,走出自己獨特道路的余德彗教授。他讓我看見完全不同的學界典範,更透過德勒茲的深銳洞見讓我明白:真正的singularity是極其可貴的!它是詩意的迸放,本就不該掩藏。且看看葉啟政教授在一篇悼文中如何追念這位才情驚人的台大學弟:
35年來,我一直保持著在旁邊認真觀察著這位可愛學弟的「成長」。眼看著的是他由「正道」慢慢地變成為「歪道」,而且,愈來愈歪,但我卻始終認為,他「歪」得有道理,也「歪」得有膽識,因為,他「歪」得愈來愈有人味,也愈來愈有感性,更是愈來愈具有挑戰性。
他不但挑戰著心理學(尤其臨床心理學)的建制,而且,也一直挑戰自己的心智與情感極限,充滿展現著正負情愫交融的狀況。這樣的雙重挑戰是煎熬的,更多的應當是不停而來的焦慮感。但是,這樣情感上的煎熬與焦慮,是創造的動力,我看到的是,德慧似乎是愈玩愈帶勁,也愈富有想像力與感應力,儘管他愈玩愈詭異,不只使用的語言拗口詭譎,意圖表達的觀念也愈來愈艱澀難懂。
有人說,他寫的是天書。站在扛著主流心理學(特別是台大心理學系)的知識建制,尤其,持實證主義強調經驗實徵數據之所謂「客觀科學」的思維心態立場來說,這樣的評論或許不公允,但是,至少說出了許多人的心聲。一點都沒錯,因為使用著既艱澀詭譎、又刁鑽的語彙,更因為讓概念一再地溢出了心理學界習慣的概念系統,德慧成為台灣心理學界裡的一個「異數」,許多人是對他不滿,但總不願意行諸於表,只因為他使用怪異的語言表達著怪異的想法彷彿帶有著魔咒的力道一般。正因為這遠遠超出他們的理解範圍,一不慎,任何的批評都可能招致詛咒,這不划算。況且,這又將顯得自己少見多怪,何必呢?還是讓他自己一個人去玩吧!不去理會原本就是最好的懲罰。尤其,他自己自願地由中心發放到邊陲,就已經是一種最好的自我懲罰了。
這刻畫太生動了!每句話都熨貼了我親歷目擊的觀察。
是的,是親歷目擊,這就得從另一段真實的故事說起:
老孟罹癌過世後,我內裡留下難以彌合的精神空缺。我心下暗恃,恐怕再無可能從一個人身上得見如此絢麗的純粹性。兩個半月後,另一大事因緣無聲無息地與我發生交會。我偶然走入了余德彗老師的現象學課堂,幾句話間,我已雙眼晶亮 ; 嘆服之餘,心下已隱然有感:這堂課會是我生命中另一個石破天驚的起點!後來,我扎扎實實在余師座下當了三年旁聽生。三年期間,除了一次回中央大學中文系為學弟妹演講,一次是家母遽然病危,我從沒缺過一堂課。事後回看,這是我這一生中進學最猛的三年,也是我來不及跟老孟分享的故事。多希望還來得及親口告訴老孟,自他而後,我再度驚見另一個不可思議的人物。事後我才得知,老孟早就深惜于余老師,臨終前,也不知是何機緣,還曾經寫信跟余老師致意。以我對老孟的理解,他從不寫應酬文章,一旦寫信,都是親筆信,而非藉助電腦打字。我相信,若非對余老師這位台大學弟格外激賞,不可能有這番翰墨因緣。
許是,一切虔誠,終當相遇。死生相續之間,緣份的軌跡,繼續綿延而行。這兩位師友,都當得上我一生中的大事因緣。很慶幸,在不同的時間點,我各自遇上了!雖說,兩人都屬於我熱愛的世界,可就學問路數與生活型態上,兩人是完全不同的典型:
一個是打從根底就不向“常規世界”妥協,無待“解域”過程,已終身浸沐於 “Pure Immanence”的隱士與晃遊者 ; 一個在學問領域極深研機、出入無礙,終而通過漸行消亡的血肉形軀,逼出臨終啟悟最深邃的內藴。借莊子為喻:
老孟質性疏野,始終保有不受「常規世界」規訓的獨異性,他就像莊子筆下逍遙北溟的巨鯤,自始就未曾離開那作為源頭的海洋 ; 余老師則不然,不論是格序化密如網罟的學界生涯,以至血肉之軀纏縛多年的病痛,在在都注定他得遍歷「相昫以濕、相濡以沫」的歧出生涯,才終得皈返江湖。即此而論,兩人命途雖異,底氣相通。老孟無待皈返,他一直就野性難馴,從不「斂才就法」 ; 余老師則通過重重的“解域”過程,才得狂心歇息,重證天機。老孟像個自始就未曾為「常規世界」所規訓的渾樸生命 ; 余老師則曲折地通過對「常規世界」的深邃睇視,而後,殊途同歸地回返「域外」的impersonallife。
我永遠記得,余老師最後的講課歲月,對法國當代哲人德勒茲著墨頗多,他生前發表的最後ㄧ篇談「臨終啟悟」的論文,亦是自德勒茲自殺前最後遺作揭露的「純然的內在性」(Pure Immanence)作為切入點。我必須說:余老師為我打開的全新凝視點,大幅深化了我理解老孟的視野。事實上,追隨余老師潛心聽課的三年期間,對我而言,也是個療癒的過程:療癒老孟遽逝在我心裡留下的惘惘遺缺,療癒老孟走後始終盤桓不去的陰影。可嘆好景不長,三年未滿,余師繼以謝世。三年間,生命中兩位最重要的師友相繼殞落。對此茫茫,誰能無感?之後,我再沒聽課,友朋間聚會,也顯得意興闌珊。連續三年噴薄高張的創作能量,亦漸行消歇。我心裡明白真正的理由:那真能自靈命深淵處聆聽你的對話對象,已然不在了!此情此境,龔定庵己亥雜詩終篇,每讓我窺見相近的寂寞:
吟罷江山氣不靈,萬千種話一燈青,忽然擱筆無言說,重禮天台七卷經。
當逝者,無可為言 ; 當生者,無足與言。人除了在失神的凝睇下望風懷想或棲居於深沈的閱讀,又如何消解頓失知音的寥落之感?有時,我不免呆想,經過余師課堂洗禮後的三年,我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懂得老孟。好多藴藉經年才終得深刻道出的感悟,正等著找老孟傾談,可嘆是故人遠矣!縱有好花兼好月,可憐無酒更無人。我於此不能不慟感時間的殘酷性,我多渴望再次聆聽他們?可是,希洛瓦的詩句,美得教人驚怵:「光陰就在某些東西已離我遠去的時刻消逝。」
是的,我比過去任何時刻都更警覺到天地間無所不在的飄零。時間,對我不再是幽緩的長河,而是急景凋年旋踵消逝的漩流。此亦無它,兩位師友在三年間相繼殞落,已徹底改變我的時間感。當時間化身為一股惘惘的威脅,當每一刻都可能是生涯中的最後一刻,我比過往任何時候都更仰仗文字的助力,以守護我生命中那有如鑽石一般閃耀的日子!於是,我試圖以文字作為記憶的載體,讓它可以化身為通往冥視空間的祕徑。冥視空間,則是連結此岸與彼岸間的橋梁。它跨越死生幽明的界限,而令生者與逝者得以藉此場域繼續維持對話的可能。所以,我不單要借助閱讀讓已逝者繼續對我說話。我更要藉助書寫,讓逝者的音容可以通過自己的文字而繼續活在每一個聆聽者的心裡。魯迅說得深刻:「死者倘不埋在活人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我又怎能允許我鍾愛的師友,凋零得如此無聲無息?為了不辜負兩位師友帶給我的美好回憶,我嘗試通過書寫以對抗時間的遺忘。這是無待生前約定,也誓必完成的書寫。我相信,也唯有通過生者血心流注的書寫,已逝者方可能解除死亡的魔咒,而復活為某種不受血肉形軀所限的「不在之在」。不在之在,棲息於可見視線的盡頭,卻教人寂然有感、若有所遇。這意義下的新生命,依繫「凝視之眼」而成其為超然域外的「身外之身」,「祂」命定是合生者與逝者的心力而成。作為老孟生前的摯友與余師生涯晚期的弟子,我在這事上看見自己的責任。
存在,是一個謎!
死而不亡,褪形為「不在之在」,更是奧祕中的奧祕!
老孟走了,余師也飄然遠遁於我所未知的疆域,可某種不隨時間以俱去的深密連結,一直都在。
當我在閱讀中冥想他們,我彷彿借文字之助,重新聆聽他們,遇見他們!
現實中的形影雖已不可見,可看不見的對話仍在深沈的憶念中持續著。
這才明白:不現身的真實,如何轉化為暗影般的支撐力量。
即以此刻而言,至少他們留下的文字、音聲、影像.........
宛若風中之思,仍繼續對我形成召喚。
~寫於2015.11.1東華大學博士班入學甄試初試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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