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森朵夫琴屋手記

“如此惡劣的環境下演奏
卻能用手指賦予鍵盤靈魂

你音符的觸感如此溫順


並不曉得你會上台表演的我

驚艷”






確實是很惡劣的環境！
感覺像在人聲鼎沸的菜市場演奏似的！
觸鍵前，我無奈地巡視下面一眼，也只能苦笑以對，勉強上陣。

前兩首還好，挨到第三首，探照燈的熱度，已烘得我躁熱難耐。其實，心下懊惱極了！這首奏鳴曲很需要彈奏者在一種逼臨極限的速度感中，倏然躍入“物我兩忘”的深淵經驗。畢竟定力不夠，終究受不住現場嘈雜磁場的干擾，彈得遠不及平日的水準。

我還是適合一個人安靜練琴，在寧謐的氛圍裡，悄然融入心凝神釋的渾然意境.............

您自介裡寫著：

唯一終身伴侶~~~音樂

這是很有見地的話！

事實上，這話很勾起了我一些感觸：

我常看著周遭這些來去如風的緣分，並冷冷提醒自己，這一切鏡花水月似的因緣，都會成為過去.......

然而，至少有一事是一輩子的──

我確知，真能一輩子陪伴自己的，恐怕也只有鋼琴這唯一忠實的伴侶了.....

即令，“無可奈何花落去”的飄零意象，讓人藉此透見了生命的悲涼底蘊....
一個不輕易絕望的追尋者，卻猶可在“似曾相識燕歸來”的守候裡，凝探到一絲不絕如縷的情感溫度......

鋼琴，對我的意義正有類於此.....
在手指觸碰琴鍵的瞬間，那神秘的遇合，象徵了一個寂寞的靈魂對寂涼人世最美麗的抵抗....

在我的聆聽經驗裡，蕭邦是一種深情中透著虛無的蒼涼風格，美得讓人心碎，只能付諸無言的嘆息.....
這種人在這世上註定是永遠的漂泊者，是尤利西斯般被放逐的靈魂；他是沒有家的，也沒有可以放心去委身並信任的愛情，所以，我無法將他跟勇氣二字聯想在一起，因為，無從在其音樂裡頭找到一種“真體內充”的正向力量作為歸宿。

他雖也有革命練習曲等雄渾的曲風，但那只是一股遊蕩無根之氣，終非他水晶琉璃般纖細危脆的生命底子！

至於，哪個古典音樂家是最具有勇氣特質？
我覺得貝多芬是典型，布拉姆斯亦庶幾近之，特別是他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

極一生無可如何之遇，化為凝視超絕的雄心..........
如是悲願，只有這烈焰般熊熊燃燒的靈魂，當之無愧。



蕭邦的幻想即興曲作於二十四歲，是我練的第一首古典鋼琴曲目，我永遠難忘第一次檢索樂譜，循著近兩百年前一個二十四歲的曠世天才的靈妙樂思一步步艱難前進所經歷的巨大精神撞擊...

這曲子本身是一獨立的樂章，雖然還是可以從中區分三重結構....

虛弱是勇氣凋零的結果....
蕭邦死得很早，只活了三十九歲...
三十七歲後，已貧病交侵，連醫藥費都負不起，也自此再無新的創作出現...
這淒涼孤絕的身世裡，自含藏著一種幽咽難掩的悲慨，但那不是悲願....
想想李商隱和杜甫的不同，妳或許能明白我的意思。
在我從歷史涉獵的無數人物典型裡，我堅持，只有以沉雄願力對抗無涯缺憾的“悲願”，才當得起勇氣二字....

司馬遷在〈報任少卿書〉裡的自述，就是最好的例子！

至於吶喊，其實是無根的勇氣，一縷飄邈的虛氣罷了....

沒錯！
蕭邦當然是矛盾的靈魂.....
是折翼的天使....

千古文章未盡才
天教心願與身違

縱有摶扶搖直上九萬里的命運意識，在命陷的重厄下，卻也未必能衝抉網羅的...

令人敬畏的濃子：



這篇文字瀰漫著一股令我震驚的力量！

原來，除了對具體形象的直接性感觸，妳在抽象的形上思維能力也展現了驚人的細膩與清晰！

若非知道是妳親手的隨筆，我真要以為是哪個天才哲學少年寫下的文章......



你說：挑了幾段和我們談話內容有關的文字(你比較有興

趣吧)…….是嗎？這倒是令我欣喜的事，怎地我卻沒看出來？

不急！待我再仔細的拜讀五、六回，我相信自能提煉出我的感觸。這才發覺，妳不是個容易瞭解的小妹子！不知不覺，妳的覺醒意識已進入高度飛躍的階段。

為著我也說不上的原因，我只確知，我想全心全意的傾聽妳的生命，並默默注視妳在未知的命運裡追索的足跡………..



送妳舒曼的一句話：



“世間五顏六色的夢中聲音，會有一個最柔美的音符，傳到暗中聆聽者的耳裡………….”



為著那在夢痕裡載沉載浮的兩夜澈心長談，讓我做妳忠實的聆聽者吧！



ps.我已熟練帕海貝爾的卡農，下回記得帶上妳的古董小提琴，我們一塊合奏，讓小王子羨慕一下……..







so proud of you………….



志學

好一陣時日沒留下任何心情札記了！
近日沒特別寫些什麼，有幾個原因：
其一，我需要在繁忙的行政工作外，爭取更多的時間讀書，否則心裡甚不踏實。
其二，最近實在也沒出現任何能激起我強烈回應渴望的留言或書信。我甚至開始懶得照應表面的禮數。
其三，我正在醞釀寫作型態的轉型──開始斂抑心思，撰寫學術論文.....
其四，也許這才是最關鍵的緣由，事實上，它涉及一種難以名狀的形而上奧秘...^^
一如有過幾次的高峰經驗，我新近正練習兩首貝多芬和莫札特的鋼琴奏鳴曲.......很奇怪，每當我練琴進入一種狂熱時，我就沒心思寫任何東西。我自己觀照箇中經驗，只有一個解釋，練琴練到渾然忘我時，會進入一種無思維、無時間、也了無自我意念的虛靈狀態.....
返虛入渾之際，心裡霎時一片空明，更無思維的渣滓介入其間.....
當我正享受這種無時間性、無自我性、無思維性的忘世之痛快時，誰還在乎去構思什麼精嚴的文字網絡？這時，充滿律動性的音符，才是第一義的存在經驗；再精采的文字描訴，都只能是第二義的、非直接性的外圍煙幕！
比較起來，文字在此就顯得蒼白虛弱！你可以透過它進行精密的思維分析與情感表達，可是面對那滿溢無限狂喜的存在汪洋，它就只得無能為力地望洋興嘆！那不是它可以涉足的領域；它無法引導你直下躍入那冥合生命律動的神秘經驗......就這點而言，我覺得，在迷離的黑白鍵盤間火焰似騰躍的音符，絕對是比意象性文字更偉大的靈魂密碼！
而歷史上有數幾位能夠完美駕馭這一靈魂密碼的曠世巨匠，則是我命定高瞻仰止，卻永遠自慚追躡無蹤的空谷跫音.........
我早有所覺悟，這一生，原是為了理解這些孤絕的天才而存在的.......
這可是我藉以沖淡那淪肌浹髓的孤獨感最好的方式.....
只要想及這些天才所達到的敻絕高度，就會啞然失笑：
歷史上還有這麼多天才是我所沒有能力理解的；我還有什麼資格慨歎自己之不得解人？
能理解我的人雖寥若晨星，不為我所理解的古人卻猶在歷史長河的無涯寂寞中靜默等待著..............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這份覺悟，是支撐我孤立天壤間的唯一立足點。
雖說，黛玉借般若諦義已言之透澈：“無立足境，是方乾淨！”
然而，對曠代高士的認識愈透，對神秘狂喜經驗的浸淫愈深，即令並非是究竟之境，已足驅使我放棄所有的文字表達.....

我所景仰的國學大師南懷瑾先生有一首七律，差可盡此難狀之意：

狂心歇息動多違
懶極蕭疏禮俗微
歷劫江山身似幻
鬢絲禪榻日相依
瓶心照耀心常定
貝葉縱橫慧轉非
長憶峨嵋金頂路
萬山冰雪月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