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劍而歌 孔子與江湖
2010-03-19 中國時報 【薛仁明】




 幾年之前,有齣大陸劇,名曰「走向共和」;稍後,來台播映,易名「滿清末代王朝」。此戲非等閒電視劇,其編導諸君子,皆有心之人,穆然深思,怡然高望,其志遠矣,蓋有孔子春秋之志歟?播出之後,果不其然,驚動了中共極高層,後來還交付了國務院清史小組專案審查;其對清末民初這段歷史之觀照,令人一新耳目,不同凡響,故而,不免引來風波喧騰,當然,也不乏政治關切。

 海峽的這岸,政治力之影響,也不遑多讓;只不過,就干擾而言,大陸是顯,台灣是隱。彼時的台灣,如火如荼正忙著「去中國化」,於是,該劇與當時「本土化」之熾熱氛圍,實不相宜,故而在台灣反應甚是清淡;只記得尹麗川於台灣寫專欄時,曾經推介過。而我,是稍早極偶然的一回,不經意瞅見了電視,─看,那不是康有為嗎?再定睛一看,乖乖,這康有為,真是像極了,這且不打緊,更厲害的,是他演出了歷史的縱深;我細細看了螢幕上這人,飛揚跋扈,一派生氣,直覺那就是康有為。又隔陣子,我再看了另一集,就完全清楚了這齣戲的份量;這回主角,更有生氣,是孫文。

 劇中的孫文,有江湖之氣,像魚兒會活蹦亂跳;憂患深沉,然不時跌宕自喜;平日認真,卻時常滿口大話,同志給他的封號,「孫大砲」;孫文一臉嚴肅,但最會調笑;他這輩子,每每走到極狼狽不堪,連自己看了,禁不住也笑了起來,都覺得好好玩;孫文是,不忘其憂,不改其樂。

 ●

 這像孔子。孫文的活潑大氣,通於古來那許多王者,但更似孔子;蓋因王者多有不讀書,然孫文讀書極多,而孔子在世,即以博學聞名當代,後來司馬遷寫史記,還特別著墨於孔子之博物。讀書當然不是壞事,但也未必就是好事;是好是壞,還得看你如何面對知識?看你是否不受學問所縛?孫、孔二人,因為活潑大氣,不沾不滯,於是,即便讀書甚豐,亦絲毫不見其蔽,反倒是,多多益善。

 這活潑大氣,是真正的關鍵。因為活潑大氣,才可憂患深沉而不失跌宕自喜。明白了這點,我們便能擺脫後世儒者與政治權威合力建構的聖人形象,重新與孔子素面相見。歷來主流儒者,其功不可盡揜,然其有一過,流弊深遠,那是,他們身上無有此等鮮活,卻又要遮蔽孔子的這份生氣盎然。譬如說,較諸論語,史記其實更能掌握孔子的鮮活大氣(因為司馬遷這人,本來就比子夏、有子這些孔子晚期弟子要大氣許多),司馬遷「讀孔氏書,想見其人」,親赴魯地,徘徊仲尼門庭許久而不能去,之後殫精竭慮,寫成「孔子世家」,既莊嚴肅穆,又搖曳生姿。然而,這一卷史記,素來不為儒者所重,甚且理學大盛之後,還屢遭質疑。因為,此卷涉及孔子殺伐決斷之事、跌宕自喜之情,實實不符儒者心中之「聖人形象」。對此不符,他們要不迴而避之,要不淡而化之,要不起而攻之;於是,後有純儒,便動輒訾議,「孔子不當有此言」、「孔子不宜有此言,刪之可也」,如此云云,不一而足。

 也真該感激那五四諸君子,正因他們的有朝氣,又因他們的好相貌(且看看胡適、魯迅的長相),於是,他們喊出了「打倒孔家店」,這聲音可真清亮,讓多少人喜而不寐,又讓多少年輕人為之忻動。五四群賢之貢獻,就在於廓清那道學酸腐味以及純儒排他性,讓中國文明重獲新鮮,再現活氣。他們雖然未竟全功,但至今仍令人思之不盡。有了五四,我們得以重新看見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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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有江湖之氣,這與他的溫良恭儉讓,半點無有衝突;兩者并觀,互為一體,更顯其大。江湖,有活氣,水是通的,故孔子與各色人等,多有探問,皆可聞風相悅。江湖,有活氣,凡事新鮮,皆有興味。孔子的凡事有興味,連「鄙事」亦不例外,故他自言,「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這貌似他老人家說話客氣,其實也是他掩不住的一份得意。不只年少,孔子及至年長,入了太廟,依然每事問。除了人事,孔子且連萬物,亦興味盎然,因此,他最博物,他還勸門人多讀詩,「小子!何莫學乎詩?」因為,「詩,可以興」,而且,可「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孔子的江湖,還讓我想起,詩人楊澤曾有妙語,他道,有了江湖道義,哪裡還需要什麼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其實就是要具現江湖道義。信然也。孔子曾說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這話與什麼主義都無關,澹澹泊泊,卑之無甚高論,講白了,不過就是,江湖道義有了真著落。說來可惜,五四之後,好不容易稍稍擺脫了道學之陳腐,卻又紛紛誤入了各種主義之糾結。從此,天不清、地不寧,人世不得靜好;這無非是因,主義氾濫,道義蕩然,江湖寥落。

 說江湖,純儒必定不以為然的。但是,孔子若無江湖之氣,若無吞吐三江五湖之心量,那麼,門人三千,大弟子七十二,狂者狷者斐然成章者,該如何盡納門庭?別人且不說,單單子路這種曾經「陵暴孔子」之門徒,就不知如何收拾得了?也不知,要如何讓子路從「冠雄雞、佩豭豚」,搖身一變全身儒服儒冠,甚且臨難都還堅持結纓而死?更不知,要如何讓此「性鄙、好勇力、志伉直」者,一入門下,竟成最大護法?「自吾得由,惡言不聞於耳」,只要子路這帶刀侍衛貼身在側,不管多麼輕慢之徒,孰人還敢再對孔子口出惡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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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認真說來,孔子也真稱得上老江湖。年紀一大把,周遊列國十餘載,孔子豈不知,其身處之時代,與他高懸的三代治世,與他憧憬的禮樂風景,其實並不相容;而那樣的時代,和他這樣的堅持,兩相對照,再怎麼看,都不搭調。那麼,向晚之年,他這般栖栖遑遑,又所為何來?說白了,他這樣知其不可而為之,也就是盡一盡江湖道義罷了!這一路江湖走來,閱人多矣,何等世面沒見過?何種場面沒遇著?見多遇多了,千帆過盡,一切也就雲淡風清,人自然便清清朗朗。正因這樣的清朗,孔子不可能像屈原那樣途窮道阻終至無路,也不可能像賈誼那般憂讒畏譏鬱憤難解,更不可能像後代文人歎老卑窮一身酸氣。是的,孔子其道不行,有志難伸,他當然會感慨,會傷麟嗟鳳,但是,他不忘其憂,不改其樂;他歷盡困厄,卻自述「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聽那口氣,清朗通透,且還有著幾分得意呢!這樣的跌宕自喜,於是乎,再如何困頓憂傷,只消隔一會,也就好了,隨即他又意興揚揚、又興高采烈起來了。

 孫文就是這種人。孫文革命了大半輩子,每每走到山窮水盡,並非不會動搖,亦非不曾徬徨;彼時,同志都喪氣了,都認定國事不可為了,這「孫大砲」偶爾也會犯傻,一時怔住;但也就才那麼一晌,他忽又全好了,元氣滿滿,又開始滔滔不絕,彷彿形勢一片大好。

 ●

 江湖風波險。孔子十幾年的行走列國,至少四次面臨生死關頭,命懸一線。頭一回匡地受圍。第二回桓魋追殺,弟子催他「可以速矣」,孔子則自壯膽氣地說道,「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逃到鄭國,與門人失散;後來路人述他形狀,「纍纍若喪家之狗」,孔子聽聞,笑了起來。第三回遇難於蒲,蒲人要挾孔子不可前往衛國,雙方訂盟,蒲人才放孔子一行;結果,一出蒲地東門,孔子便頭也不回地,直往衛國疾奔而去。最後一次,就是那回絕糧於陳,眾弟子信心潰散,士氣渙然,唯有顏回不動如山,其靜似水,一邊勸慰,一邊辨析,孔子聽了開心,欣然笑曰,「使爾多財,吾為爾宰。」

 後面的三次災厄,史記都明白交代了後續的發展,很清楚;唯獨頭一次的受困於匡,究竟孔子如何化解,讀了半天,仍覺得語焉不詳。孔子家語倒有個講法,最可見孔子江湖之氣,亦符合「興於詩」這樣的詩情,該書言道,「子路彈劍而歌,孔子和之,曲三終,匡人解圍。」如此死生之際,他們師徒彈劍而歌,一唱一和,論氣魄,論詩情,都讓千載後人忻然嚮往,也讓我們更能豁然,昔日孔子門庭是如何水深浪闊,又如何氣象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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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女

以前去志學還沒做民宿時的住家,一方面覺得像是睡地下道的流浪婆闖進詩人的家,另一方面想,大江健三郎家的擺設是否也類似這樣?(他用了很多榻榻米,他有很多書).
後來去蓓森朵芙,更覺得自己像是走錯睡覺地方的地下道流浪婆.
白天的客廳會讓我很想優雅地來點早午餐或下午茶(對,都不是所謂的"正餐",因為那裡不會給人"依照時間表過日子"感覺).
看到志學在民宿裡蝸居的房間,更是聯想,大江健三郎的房間是不是長這樣?榻榻米,書,書,書.

完全來自志學的書卷味和藝術氣質.
19:46 ·




志學

哈哈^^
仙女這篇短文煞是有趣!
我完全相信,一個人的靈魂品質,完全忠實地反映在他的空間經營。
所以,當我想深入認識一個人,我總是特別敏感於他是如何安頓平日棲居的空間?

這就好似一個人隨手揮灑的字跡、超然文字書寫外的獨特語感、蘊藉聲腔語調裡的談吐韻律、乃至手勢起落間展現的細膩觸鍵與音色..............
不論被觀照者自覺與否?
他在每一個剎那的揚眉瞬目與舉手投足間,都倒映了自己靈魂的投影...........

感謝仙女妙想聯翩的回應文字。
我格外開心能從中窺見自己寄居花蓮以來,一路流轉而過的棲息空間帶給友人的心靈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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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人做什麼事在什麼地方住什麼房屋,白髮蒼蒼的孟東籬開著一輛小貨車,在東海岸遊走尋找落腳的地方,瞧見樹籬涼亭進來探問。剛好酒肉朋友路過相遇,那時我在屏東霧台山間閒逛,接到電話趕回去,四個小時後在院子裡碳烤羊排炒菜下酒。兩人過去只在公開場合相遇,沒聊過幾句話談不上私交,那夜三四瓶紅酒之後,彷彿彼此是多年知交。東籬敘述心靈徬徨和情慾苦悶,傾聽他的生命故事,我何嘗不是徬徨人,只是我看透苦悶和無常而已?最後,兩人舉杯「徬徨無罪」,深夜望著他彷彿水墨畫的山人消失無蹤,不曾再遇過他。

【江冠明.過自己想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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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sh Groban
Broken Vow( 歌詞 )

Broken Vow

Written:Walter Afanasieff/Lara Fabian

Tell me his name, I want to know
The way he looks and where you go
I need to see his face
I need to understand
Why you and I came to an end

Tell me again, I want to hear
Who broke my faith in all these years
Who lays with you at night
While I'm here all alone
Remembering when I was your own

I let you go, I let you fly
Why do I keep on asking why
I'll let you go now that I've found
A way to keep somehow
More than a broken vow

Tell me the words I never said
Show me the tears you never shed
Give me the touch
The one you promised to be mine
Or has it vanished for all time
轉載來自 ※Mojim.com 魔鏡歌詞網

I let you go, I let you fly
Why do I keep on asking why
I'll let you go now that I've found
A way to keep somehow
More than a broken vow

I close my eyes and dream of you and I
And then I realize
There's more to love than only bitterness and lies
I close my eyes

I'd give away my soul
To hold you once again
{And never let this promise end (lyrics in 'Closer')}
{And never let those moments end (lyrics in 'Josh Groban In Concert')}

I let you go, I let you fly
Now that I know, I'm asking why
I'll let you go now that I've found
A way to keep somehow
More than a broken vow




( 專輯名稱 )
Josh Groban In Conce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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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心──加速前進歷史裡的愛情


◎房慧真

這一天上午我們並不約在咖啡館,並不約在小說家日日上工(讀書寫字)的勞動空間,而是約在東區僻靜巷弄中的一間辦公室,當日下午,朱天心約了人在這裡談這幾年持續關注的街貓公共事務。陪同小說家前來的是朱家姊妹的專屬教練,亦為寫作同業的唐諾,連除夕都必定往咖啡館報到,自律甚嚴的寫作魔人,此時也被從蘊育繆思的場所暫時拉開,像個主人似的招呼大家要不要喝杯咖啡什麼的,安頓妥當,採訪正式開始後就退場等在門外靜靜看書,不在場、不介入、不侵擾,只是數十年如一日默默守護著,將舞台完全讓給上場打擊的選手/妻子/小說家。

關於愛情,我們要談論的是……

或許年老時,我會真找個男孩一起坐在爐火邊,因為我常常想起宜陽的話,沒有了愛,可如何過冬?不過那是年老時候的事,年老時候的事。──朱天心《擊壤歌》

「那是年老時候的事」,當小蝦還喃喃自語地將未來推至無限遙遠的地平線盡頭彼端,倏忽,三十年過去了。這一次,在新作《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小說家開宗明義便說:「我們打算說一個真正中年的故事」。書名的來由,以及一開始引用的第一句話,是出自胡蘭成的《今生今世》。汪政府垮台後,胡在金華、溫州一帶逃難,遇見一個極有俠義作風的寡婦,一路掩護指引相隨。胡當時三十九歲,而她剛過四十,女大男小,加之以男方尚有家室,本不能成,但男方以一句話為這段亂世情緣做了注腳:「年輕人的愛情像三月正盛的桃李,來到中年,我們的愛情是初夏的荷花」。這樣一句話,為原本早已寫濫的「愛情」題材,撐起了美學的高度,小說家再三強調,一般講愛情還是著重在年輕時期的美麗與純粹,相較之下,要是發生在肉體和精神都已疲憊衰敗的後中年,甚至是老年,會是怎麼樣的一種光景?

在咖啡館寫作時,如果剛好有如書中年歲的男女出現,本應是一個很好的田野觀察機會,朱天心卻說:「現實會讓我當場寫不下去」,因此,胡蘭成的那句話,像是將小說美學整個架起來的骨幹。但另一方面,也盡可能誠實地去逼視自己在這個年紀裡的不堪,要是不先對自己殘忍,那麼也沒有權力對小說中的人物殘忍,對「神隱」的下一代進行批評,一把刀要砍向別人,同時也需能反身自剖。

在愛情這個已被過度書寫的類型底下,對於一向不願重複自己或他人的小說家而言,要去碰觸這一塊,難免心裡會有疙瘩。因此朱天心先為自己設下了限制,設定在事業有成的中產階級家庭,異性戀,無外遇,沒打算離婚,被法律、制度、道德所保障,是社會的大多數,但也是趨近於平均值,最無滋無味的一群人類學採樣,如何在這樣一種水清無魚,減之又減的設定下,能逼出一點什麼東西來,算是給自己的一個挑戰。

另一方面,在寫作時很自覺地意識到,這本書是專為四年級這一代的女生所寫。朱天心是四年級後段班,人物卻往前設定在四年○班,即將進入六十歲的遲暮時光,藉此可把老年情境一併收進。朱天心覺得四年級是很獨特的一代(又補述,每個世代都會覺得自己是特別的、獨一無二的一代),童年時還有一些貧窮記憶,以及從長輩那裡聽來的戰亂流離經驗,青春與盛年則剛好處在台灣社會變化最劇烈的時候。在前現代步調緩慢的農業社會,總覺得人就是一點一點老去,緩慢地迎接死亡的到來。在四年級這一代,過了中年,反而覺得二、三十歲退得很遠,一回頭,十幾歲就近在眼前,像是取消了線性的時間之箭,轉向多層歷史交疊的圓形時間,走過人生的中點,再回望,又可以接回少女時代。

雖說是專為四年級女生而寫,但朱天心聽到一些讀者反應,不止四年級,連五年級、六年級的女生也心有戚戚焉。男生的反應則更為強烈,已有四年級的男性友人提議要組一個「獅子會」,過了交配育種時期的老公獅們不必等到被推下橋,牠們將會「擇曠野一角默默死去」,優雅地自我了斷。

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

歷史的加速前進深深改變了個體的存在。過去的幾個世紀,個體的存在從出生到死亡都在同一個歷史時期裡進行,如今卻要橫跨兩個時期,有時還更多。儘管過去歷史前進的速度遠遠慢過人的生命,但如今歷史前進的速度卻快得多,歷史奔跑,逃離人類,導致生命的連續性與一致性四分五裂。──米蘭.昆德拉〈加速前進歷史裡的愛情〉

小說完成後,朱天心才讀到收錄於米蘭.昆德拉《相遇》中的這一篇〈加速前進歷史裡的愛情〉。她說,如果當時先看到這段話,這本小說就不必寫了。這段引文正說出小說家對於下個世代新人類的憂慮,「歷史奔跑,逃離人類,導致生命的連續性與一致性四分五裂」,現在的人常常要處於兩個,甚至是更多的歷史時區,個人獨特的經驗不免斷裂、毀壞。朱天心說:「以前二、三十年是一代,也有說五年一代,但現在我更覺得網路加深了隔閡和斷裂的效應,可以瞬間把一代人融成全無差別,面目模糊的一群。」因此小說家的新作,用了大江健三郎的「替換」概念來呈現此種斷裂,被替換掉的是中年體內的少年(對妻子而言),以及少年體內的童男(對母親而言),可能連自己都在不知不覺中被替換掉了。之前的作品始終縈繞著記憶與歷史,然而「替換」這個詞更為強烈,已經不是所謂「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的健忘、遺忘,而是整個質變消解,以贗品取而代之。

從《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古都》以來,到《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中的〈神隱〉,始終「倒退著走進未來」的小說家,對於下個世代總是不吝於給出批評。朱天心說,如果對年輕一代有所批評,就像是老化、保守、退步的象徵,所以普遍會避免批評下一代。然而,每一代都會有他們的責任和義務,如果活得夠認真的話,一切都有意義。像小時候畫的樹狀圖,有許多的岔路可供選取,活到五十歲,就加總了所有的價值選擇,有責任要說出來,不管別人聽不聽,或者聽了之後產生反感。因此,以前寫作時很少會預設一個對象,一種讀者,不會特定要寫給什麼族群看。但這一回《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很清楚地想要寫給十幾二十歲的年齡層看。想對他們說,你們的爸媽,並不是沒有過去,並不是生來就這麼無趣、老氣、保守,從不知夢想為何物。老翁與老婦,也是從貓咪卡洛橘兒小蝦小靜宜陽小瀚這樣花一般的少男少女長成的。

就文學創作的環境而言,朱天心說,她其實很同情下一代,大家的同質性讓個體很難脫穎而出,耗費的力氣肯定超過前人,她常想還好沒活在這個時代,大家讀的書類似,生活經驗也十分接近,到底要怎麼樣可以寫得不同,覺得好難好難。在一片焦土荒原中,小說家給六、七年級年輕創作者的備忘錄,很簡單的只有四個字:「大量閱讀」,大量閱讀除了是工作倫理,其實也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方式。朱天心說,年輕時期的大量閱讀是想要偷學法寶,但過了一定年齡之後,反而是要避開與前人重複的道路,對於過往的文學脈絡不可不知,才不會以為自己好不容易做了一項突破,卻已經是前人開發殆盡的領域。

時移事往,小說與歷史的時間差

他們都有一顆滾燙的心。他們對自己,就像對對方,都亮出了法西斯蒂。現在你在台北很難找到這麼燙手的心了。──郭松棻〈向陽〉

從《漫遊者》到《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小說家讓讀者望眼欲穿足足歷經十年的漫長等待。但這之中還有〈南都一望〉,從《印刻》雜誌上刊登的部分已可看出,似乎是一部長篇的雛形。朱天心說,〈南都一望〉的確是作為一個長篇寫作計畫的試筆,醞釀、準備有二、三十年,想處理的題材即是台灣這二、三十年的社會變動,所以和現實之間有一種張力,有時候現實會打你一個耳光,有時候現實本身會比你的筆下更精采,終於覺得可以開始的時候,總想再謹慎一點,多看一眼,再觀望一下,一個遲疑,已錯過面對、處理這樣一種題材的時機。唐諾曾說:「朱天心的小說永遠有一枚滴答作響的現實時鐘」,每每題材已兵臨城下,現實感十分緊迫,這不僅僅是小說和現實秒針的賽跑,也是入世的小說家在「坐而言」和「起而行」之間的長期拉鋸,朱天心說:「寫作的速度是如此緩慢,遠水救不了近火,緩不濟急,等你想真正發揮作用時,世界不知翻了幾翻,但文學的養成時間非得是如此漫長,不能盡如人意,像新聞、政論一樣及時而快速,所以某種程度的社會實踐可稍稍舒緩我對於現狀發展的心急,但社會實踐也並非一味變成紓解道德壓力的工具。」

儘管時常不由自主地扔下紙筆去「起而行」,但小說家也時時提醒自己,在坐而言的文學創作部分,仍需努力護持住其超然與獨立性。

小說家說,雖然〈南都一望〉對她而言是一個失敗的作品,但寫那樣一種長篇題材的心情一直還在,始終沒有放棄。總覺得來這個世界走一遭,沒被安排在其他時空,就正好是這個時代,寫作者無可逃避,必須去回應時代給出的考卷。寫《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像是處於中場休息的時刻,在公領域的大題材還沒有寫出來之前,趁這個喘息的空檔,寫長篇的氣力各方面都還不足之時,先寫一個私領域的小東西,好把手感重新找回來。

朱天心並透露,《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本來預計還要再寫兩、三萬字,就像〈不存在的篇章〉裡幾筆帶過的,這對中年男女已經走不動、玩不動,在床上也做不動,就讓他們各自帶一個年輕人來幫他們完成這些事。本來預計會寫得很變態,寫到窺視孔時卻踩煞車,重重提起,輕輕放過了(此時應是小說家食指大動、派遣牆這頭的兩個變態老人登場做變態之事的時刻)。小說家的直覺反應是:「這裡三島寫得那麼好在前頭,駱以軍也會處理得比我好,我再傾盡全力也不可能寫過他們,所以就放棄了,可以說是世故與認輸。」睜著一雙少女般圓亮大眼的小說家,何嘗是世故的?放掉小說家天性裡追求奇技淫巧的本能,讓公獅淚流滿面,讓母獅恢復母性為其蓋上被子,正因為燙手的心底下,總有那麼一絲的深情與不忍。

◎作者簡介 房慧真 現就讀於台大中文所博士班,出版散文《單向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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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志學
【文/王聰威】

我去見朱天心。
見她的前一夜我覺得坐立難安,早上醒來,我盡可能地使自己好看一些。

我從來沒見過她,但我應該見她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我當然讀了她所有的書,在許多地方見過她的照片與報導,也與她通過幾次電話,(起初聽見她的聲音,我甚至一度以為她並不想和我說話,她警覺著陌生人,因此推上某個年輕甜美的少女在話筒另一側應答。我感到有些怯懦,害怕拒絕,如高中生一般的無助。)但這一次我應該去見她,並且斬釘截鐵地告訴她有關我對她的所有想法,就像將不會有下一次的機會,因為我或許要搬到非常遙遠的世界去了。

我去見朱天心。

我推開門,踏進高中圖書館,在長久的排隊等待之後,《擊壤歌》終於輪到我的手上。那深綠色書皮早已磨損破裂,邊緣發黑捲曲,書底裡的借閱卡蓋滿雜亂的墨藍色日期章與潦草鉛筆簽名,我知道許多人在此之前讀過這書,但從此刻起這書僅僅是屬於我一人的,而未來也是。

我借足兩個星期,自然又續借了兩個星期,不得已要把書還回去的那一刻,便立刻預約下一次見面。往後,當我去圖書館時,總會不由自主地,去該放著《擊壤歌》的書架前流連。大部分時刻,我是見不到她的,那必定會有小小的,可以諒解她為何不在的失落。若能見到,我便有種幻想,我幻想她今日故意給我一個驚喜,或者,她懂我的百般無聊與錐心之痛,所以因著憐憫而注視我。

我見到了朱天心。

年輕散文家房慧真正在訪問她,但是她們說些什麼,與我完全不相關。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我這個人常常只在乎自己的事情,當我看著她時,我看見的是自己年少時坐在房間裡,掌心深處緊握著原子筆,眼淚忽然嘩啦啦地落在六百字稿紙上的模樣。

「喂,你有什麼要問天心的嗎?」慧真轉頭對我說。

我當然有滿腦子的話想對她說,我想從高中時代的我與《擊壤歌》說起,一直說到昨夜為何坐立難安,不對,我該說到今早如何刮掉不再青澀的鬍子為止。

「好的,那我來做個結論。」我說。

等等,等等!我在朱天心面前說什麼?

「我.來.做.個.結.論」這是什麼玩意兒?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這人到底是哪裡有毛病啊。

我看見朱天心,她淺淺而困惑地笑了。

就像是曾經在校園白色長凳上,於兩堂課之間與我併肩而讀的她。

紀念詩人羅葉,1965-2010.1.17

◎作者簡介
王聰威
小說家、現任聯合文學總編輯。1972年生,台大哲學系、台大藝術史研究所。曾任台灣明報周刊副總編輯、marie claire執行副總編輯、FHM副總編輯。曾獲巫永福文學獎、中時開卷好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決選、金鼎獎入圍、台灣文學獎金典獎入圍、宗教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打狗文學獎、棒球小說獎等。著有《濱線女兒──哈瑪星思戀起》、《複島》、《稍縱即逝的印象》、《中山北路行七擺》、《台北不在場證明事件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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