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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孟!翻譯、札記、哲學
2009-12-21
中國時報
【江日新 攝影/周牧柔】
猛著回頭再看看老孟何許人也?原來是一位譯著近百本,卻仍是也能甘心過他那簡素(嗇)生活的人。他的生活哲學是一種自由的不安分,一種在精神深處,也在生命底處的不安分,是一種漂泊的生命追求,也是一種生命欲愛的偎倚停留。從他的書、他的人,我總覺得他有些躭愛,躭愛於對權威教條的反抗,躭愛於兩性的情純、躭愛於人間素美的生活。

a.

孟祥森、孟東籬,以前只知道,他是台灣最早碰齊克果的人,是一位跟基督教會有點不愉快的人,以及是一位同樣讀過哲學系的老學長。等搬到平等里山上住,方才認識他,也就跟著大家叫他老孟。

但老孟已不再談哲學了。管它是康德、黑格爾,柏拉圖、亞理斯多德,還是朱熹、王陽明,甚至齊克果,似乎這都不是他想談的,我也沒有跟他談。事實上,我跟他也沒有很多的接觸。兩年多以來,大概就是一兩周一次吧!在跑完平等國小四十圈標準小學跑道後,偶爾地到他的「磚房」串串門子吧。但老孟現在死了!猛著回頭再看看老孟何許人也?原來是一位譯著近百本,卻仍是也能甘心過他那簡素(嗇)生活的人。

不過,既想寫這篇文章,我還是想到自己該掂量一下,我又能寫些甚麼有關他的呢?對於他的生平貢獻、風流韻事,他有更多更資深的朋友、女朋友可以幫他寫。作為他哲學系的老學弟,也許應該談一下他的哲學吧?──但他有甚麼樣的哲學呢?他有甚麼代表性的哲學著作?

談到哲學,麻煩就來了。哲學!哲學!怎麼可以不是一個博學者的傳告、佈道?怎麼可以不是一個滔滔辯才無礙的智者傳人呢?不誇誇博學地談康德、談黑格爾,談洛克、談休謨,乃至談羅斯、談麥道爾、談李歐塔、談福構,怎麼可以算得是上道的哲學家?甚或算得上是僅僅的哲學家呢?──不過也不用急,老孟他,我既不曾有過聽他、也不曾看過他要擺出哲學家的身分、身段,他並沒有自詡是為哲學家。他於我所見聞,就是一位讀過哲學系、哲研所的老人罷了。他並沒有一丁點要趕著與那些很康德、很福構、很羅帝,很能精準作知識批判,乃至很有玄奧精神洞見的哲學系專家爭勝的意思。甚至連他那一張教育部核定、排序極其前列的僅有哲學碩士文憑,他也不曾要拿出來作為他作為哲學家的證明。

人家既然沒有要在博學的哲學詮解、論辯中爭勝,我們當然也就不好為他堆戴上一頂高貴哲學家的大禮帽。但若還記得他出身於哲學,還是要從他活過的哲學經驗中展示一下他的哲學,那麼他那娓娓雜記的「愛生哲學」的格言珠璣,或許可算作是他在哲學生活中的生活哲學。我們也許還可以在他的這一些說法中扒挖一點真的如其所是的哲學本義的「原理」(principle/arche)。

的確,在他諸多的著譯中,哲學著作或帶有哲學意味的著作或翻譯,真的也不少。從有關齊克果、弗洛姆的著作,到巴斯卡《沉思錄》、波爾曼的《西洋哲學思想史》、卡普蘭的《哲學新世界》,以及他惹爭議的《耶穌之繭》與《幻日手記》,這一些顯示著他對作為知解知識的學院哲學仍還懷有野心的譯著,卻告訴著我們,這都是他四十歲以前的思和想。不管是「天生想知」還是忍不住自由的「天生要疑」,老孟的哲學專業努力就努力到四十歲!?

不過不能否認的,名字若能指稱一個被指稱的,那麼他的《愛生哲學》就應該是一套哲學,或至少是他的哲學吧!但愛生哲學真的是一個哲學嗎?如果是,那它又會是怎樣一種哲學呢?哲學家會認為愛生哲學是一個哲學家的哲學嗎?

首先,哲學裏不是有一種「生命哲學」或「人生哲學」嗎?康德不是要在「學院概念」(Schulbegriff)外強調一種「世界概念」(Weltbegriff)的哲學嗎?而原本的哲學史中,最古老的偉大哲學不是以詩、以格言來作陳述、論說嗎?那麼哲學裏又何妨有這麼一個「愛生哲學」──只要它也是以人能懂的能力去親愛、追求那個叫蘇菲亞的智慧精靈。而且,他不但以《愛生哲學》來作追求,並且還更加一本副題以「愛生哲學與理想村」的《以生命為心》的書,來進一步闡述他關於「愛生哲學」的哲學。

「愛生」(biophilia)是老孟想要講的,但也不得不提一下「愛死」(necrophilia)。「愛死」其實早就見於老孟辛勤所翻譯弗洛姆的《人類破壞性的剖析》,他也提醒要追溯回到弗洛依德。也許,活著的生命真的要面對的就是生與死!因為要死所以得去生──不管是為生活還是生產,但也因此為了要生而得去拼死。這也是十九世紀以來,特別是二十世紀的存在主義、心理分析等等對於不安分的內心的主題動機。這是老孟所活經、浸潤、並博得聲名的存在氛圍。但要論述「愛死」,似乎又得亮現一番深思博學讜論的功夫,是要搞得自己像哲學家一樣口舌便給、能說能辯,才能說得它的意義與道理。也只有如此才能去詳說細論底藏在人性深處的無明原動力的「侵犯性」或說攻擊性(aggression)。但是,能說明 了攻擊性,能說明惡意的破壞性,人又能如何呢?顯然是戀屍癖的愛死,也許是為要能安心擁有、不再害怕失落,但這無生命、沒自己的它,又怎麼能交通相愛?愛生之為愛,卻是一種對於生命的情愛,是「對生命、對自然、對天地、對人情人心的珍惜、愛護、體會、領受……」。如此一切,老孟更直接的想到,「我們的世界、我們的心、我們的生活環境、我們的自然界、我們的教育以至於我們的親情關係,以至於我們自己跟自己的關係都面臨了嚴重破壞的關頭」,因此他的愛生是要作為運動,一個卻又怕被誤解的「運動」。要環保,卻不直說運動;要欲愛生命的生生,一樣也不直「運動」起來。相反的,卻要在「人在宇宙中的意義與地位」中,在宇宙觀、神觀、人觀的哲學大框架中,去建立環保的哲學基礎。這當該真的是老孟科班訓練的哲學迂腐吧!

相對於愛死的不再失落的戀屍癖好,以及愛生應該通過愛欲的自由追求來作解的哲學的愛生哲學,對趕著「就在你身邊」、「你身內」的大自然作保護運動,老孟的偌大命題的哲學迂腐,在他並不博學鴻辯、但卻坦白的語言文字中,尤其是在直接面對他坦白的言語中,他的環保烏托邦中的理想村,但卻也是烏托邦得那麼坦白。這也不禁讓我想要以海德格的「放手」(Gelassenheit)來為他做註解。就像海德格以科技批判、重新揭掀原始根源來作存有坦白(Erhellung des Seins)那樣,老孟只不過更坦白的以他自己就像一般從俗的生活來作他的自我存在解析(Daseinsanalyse)。

b.

雖然如此,對於唸哲學的老孟,我們似乎也用不上崇高的哲學來崇高他。有再怎麼樣偉大哲學的哲學家,他也是要坦白地去活過他的一生,特別是要活過他一生實實在在、就同世俗日常生活一樣的生活意義。那麼,老孟有他的哲學,也即是他的意義過活吧!只不過他的這種生活的哲學是一種自由的不安分,一種在精神深處,也在生命底處的不安分,是一種漂泊的生命追求,也是一種生命欲愛的偎倚停留。從他的書、他的人,我總覺得他有些躭愛,躭愛於對權威教條的反抗,躭愛於兩性的情純、躭愛於人間素美的生活。

躭愛也許可以解作愛得太多。它可以是美食在前,吃而又吃,總覺得剩下就是暴殄。它可以是心疼美人應該要有人愛,不去愛她,就是褻瀆她的青春美貌。但好吃的美味何其多,觸處即有;國姿天色的美女,觸目即是。對此,即使我是大胃王,是大情人,飽食飽看一番,再多就撐。反正俗人好貨、好色,雖貪也不多。但偏偏精神奧蘊、心思深刻的文人雅士,卻非得有些躭愛不可。王國維的「真的不可愛,可愛的不真」,也許就是最真實的躭愛自白。一段好生光明的哲學史,一句話中,就此打斷,但也因此多得了一位躭愛考古的國學家,詞曲專家。不但哲學家與文學作家要在躭愛中做抉擇;我們的「愛生」運動家、實行家,顯然也是在與哲學思辨相齮齕齟齬。(上)


既是躭愛,就不會是哲學分析、哲學反思。愛就是親近對方,躭愛就是膩著親近對方。不管親情、友情還是色情的愛,哪一個不去親近對方?但親情太限制了,只會愛自己的子女;友情太平淡了,君子之交淡如水,哪裡能有激情?只有那能挑起激情的情愛愛欲(eros),才是生命發洩的自由,尤其是將它昇華作一種生命的自由,不但昇華作關懷最根源的生命的自由,也是高揚最激情生命的自由,一種不關心、無關心的自由,那躭愛又有何妨?人活著,不就是為了自由?!自由地愛,自由地寫:情史、札記。

為了自由,也許躭愛可以昇華作不關心、無關心,因此一切的忌諱也可以坦白,可以坦白到那些與他一起走過,卻還要對人世的人事常作顧忌的人,他(她)們也要赤袒坦白。這就像大家等著出版,但卻又似乎遙遙無期那本老孟《情史》一樣,畢竟在眾目睽睽下,毫無遮掩的坦白,的確也是人所難堪的。也畢竟只有在極致的躭愛中修成自由,否則縱浪「大化流行」也許只能還歸給那本來就在三千弱水中的。

不過,他的坦白,我們若能先撇開使人不堪的考慮,那麼他過世前的禱詞,就在感謝,感謝,感謝,沒完沒了的感謝中,他還要「感謝每一個曾經愛過我、喜歡過我、因我而動心過的人;感謝每一個與我有過性關係的人。」這似乎明顯地表示,對他來說,房中是不能少掉的哲學坦白。其實從盧騷告白的坦白起,人性不就是坦白揭露源源本本的「人的性」嗎?哲學家歌頌性,高談性愛哲學,老孟不是第一人。憎女的叔本華有談過,要帶鞭子去女人那兒的尼采也有他一種不安分的「愛」,更不用說當代從存在主義以降,法國版本各出的哲學性論,以及弗洛依德、弗洛姆擬哲學的性精神分析。其實,中國的哲學模範,不管是卓吾李贄的童心挾女,還是張競生的性愛美論,似乎更能引為他的同調,雖然老孟不曾提過他們。

老孟從自然觀點坦白他關於性的最高觀點,不但是自然的觀點,而且就是小孩子坦白的最自然的觀點。小孩子也許會好奇去問,但他們會衝動得在辦家家酒時做它嗎?老孟沒有從小孩子的觀點告訴我們,也許老孟已經長大了,老孟已經老到有老道的經驗了。他的小男孩、小女孩的問題接點,更應該是他老道經驗的論及(referring)吧!六十一歲老的老孟以小男孩、小女孩來作他的論及,也許是純真的返回,也許也是單純的躭愛,事實上也只有兒童的純真才能真的無關心的躭愛在他們的遊戲中。只不過我不知道他在這裡的躭愛,是他的齊克果的「或此/或彼」的抉擇徘徊,還是弗洛姆在後設心理中,特別是在「愛的藝術」中的決定?因為小孩子還不會理解性不可痊癒的「傷害」、變味、好喜歡、道德及對不愛我的控訴。當然更不會像老孟一樣,以這樣坦白與體諒的反思來榮耀它。

我一直用「躭愛」來形容老孟的作為心理,希望不會褻瀆他的純真。事實上,在他的著譯中,有關涉及愛這個論題,特別是涉及愛這個字的書真的也不少,從弗洛姆的《愛的藝術》、《人類破壞性的剖析》、芮克《一個心理學家眼中的愛》、《感情世界的性別差異》,乃至兩本論愛生的著作,以及那篇發表在《關於性的最高觀點》的〈自然觀點:野人獻曝〉。對此我們也許真的可以想像,老孟在尋愛、愛愛之外,更還欲愛著要去想愛與知愛,一種對於愛的理論慧解,而這會不是一種進一步愛到深處的躭迷呢?一種想著想著就成為道理的觀念學說呢?

當然躭愛需要一種純真的迷戀,老孟的躭愛尤其是在對於自然的素美。我沒有去過他的神聖處所,鹽寮的海濱茅屋。但平等里內厝再深入的古圳、內雙溪源頭的「老婆潭」,卻是我見識到他最後幾年的自然躭愛。雖然有許多登山客,但古圳與老婆潭卻也是他待客的經常私房招待。及至重新翻閱他各本海濱茅屋雜記,我這個僵固在思辨的腦袋才認識到,原來「華爾騰」可以是這樣的去躭愛。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以及兩個小孩,自搭屋,自種菜,拾著筆,既寫也譯,的確真的有他愛生的「大化流行」氣氛。於是老孟的寫作有了自己的譜了,亦即就在他的生活周遭、亦即就著他的家居素面,寫出他的生活周遭、他的環境關懷,以及他的哲學營造。

c.

老孟的晚年寫作和翻譯似乎可以歸類作環境哲學著作。不管是喃喃細訴的短篇散文、自觀自在的札記,還是軋然警人的格言短語,似乎都是在召喚諸友好一起放手於自然環境、尊重生命、社會關係、文化塑造,以至他的理想村的講求與建設。平等里山上的住友,就在他與他的L招呼下,似乎也成了理想村一樣的聚落。而他的許多朋友,特別是女朋友,總是喜歡不時三、兩人地到他的「磚房」聊聊。只可惜平等里的歲月是他封筆的歲月!由於沒有海濱、沒有曠地,也沒有遺世的無聊和小孩的熱鬧,因此除非如巴斯卡的病苦折磨或是學者的高蹈讜論,他的筆也只有在他的病情轉劇之初,才重又稍稍啟動他對禪的領悟。但不知,幾次的開講記錄以及他自己的札記,是否能再拿出給讀者?

對於老孟的寫作,他的思想火花總是以格言札記來體現。這不知是否是由於他長久浸潤、心儀於齊克果、梭羅的散文、巴斯卡的格言沉思之故。但博學明辨的哲學總是要自我頓挫於體系的一貫與完備,但哲思的格言散文卻可隨地點燃星點火花。當然這也得要自己願意承受在學院之外作哲學的平淡和孤單,並且也要能認取,像巴斯卡、尼采或維特根什坦那樣觸動天才問題的靈感,只能是受命於命運之愛的賞賜。

宗教對老孟來講,是他哲學生命的開始,也似乎是他生命的結束。開始時,他的《幻日手記》、《耶穌之繭》明顯地是爭執於基督教,是跟著齊克果不安於教條傳統的自我質疑。但是老孟的宇宙觀中,那大化流行中的不可言喻的真相,卻仍還是如影隨形地引領著他,要他在這個世界、那個世界中做一個清楚認取。丟掉這個世界,作為門徒隨著教會的傳告者去認取那個彼岸的世界,當然首先得要先丟掉活生生、可喜可悲、快樂痛苦的這個世界的現實。要丟掉他的女人、他的小狗、他的海邊茅屋,還有他的古圳水潭,其實也就是要丟掉他的齊克果所孜孜自問的主體性的確認,那麼,沒有「我」的老孟怎麼會是老孟呢?老孟的愛生是兼愛,是泛愛,是他愛他所愛,也就是他所愛的女人、狗、及人──反正就是「生命」及生命所關涉的!

談了太多老孟自己!為什麼要談老孟?說真的,於我來說,就是因為老孟有給了我們的貢獻。也許他的愛生想法是一個貢獻!但愛生又何嘗不是我們日常在作在談的常行常談?我們不應該殺人!不應該任意殘殺動物!我們不應該欺騙人家感情!我們不應該破壞自然!不應該……!不應該……!老孟在他的筆下書中雖然常談,但需要一點學問的知識認知,也許老孟給予我們更多的貢獻是他的翻譯,多冊齊克果、弗洛姆、芮克的相關哲學、心理學翻譯;數十種文學名著的翻譯,乃至許許多多有關環境保護、自然保護、生命保護以及新時代心靈的名著的翻譯,即使不想誇讚他的譯筆,但他藉由主題的選擇而呈現開啟給我們讀者的知識面、精神面,我們似乎還是要對他作一個敬禮。因為無論如何,作為一個譯過許多書,寫過許多書的人。他所譯的、他所寫的,已經為我們所能夠閱讀的文字世界,增添了許多可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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