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  
 
 
For the unforgettable and forever memory........        
 



老孟走後,彈指間,忽焉四載而過。可我心裡總懸念一事,四年來未曾從心頭忘卻:

我還欠老孟一篇文章。

四年來,我為我去年辭世的恩師余德彗寫過許多文章。可同樣相惜至深、引為知交的老孟,我前後卻只寫過三篇短文。
而且,沒有一篇真是放足了氣力去寫,全是點到為止的心影残箋。我很難解釋:分明是令我中心震動的人物,一旦真要提筆有所描摹,那儼若近鄉情怯的遲疑,竟至讓我踟躇多時,仍有動彈不得之感。這分難解的情怯,早在四年多前,就已困擾我許久:

明知老孟病重垂危,明知訣別的時刻已經近了,我也不知心裡在彆扭些什麼,我對老孟的血肉形軀行將殞落的事實,就是跡近無理地抗拒。我不願、不甘、更不忍面對這事實。於是,除了參加了老孟生前最後一次公開演講,我再沒勇氣走進那行將吞噬他的癌症病房。

走筆至此,我仍不免熱淚盈眶。
明明是我這輩子最摯愛、也最敬慕的朋友,我卻沒勇氣正視他真要辭別人間的殘酷事實。於是,我缺席了!我沒到病房探望他,我沒在最終一刻握著他的手好好跟他道別。可時間是不待人的!就在我還遲疑著是否北上見老孟最後一面?老孟的死訊已遽然傳來。旋踵間,我一腳跌落深淵,從此,心裡埋下了永遠的陰影:我無法原諒自己在老孟臨終時所表現的怯懦。事隔多年,我才真正體會到,我為此付出的代價,出乎想像地深遠。我埋在心裡的,不只是再無可解的遺憾,而且是永遠的愧疚,以至五更夢迴、中宵難寐的昏沈空隙,每忽忽若有所亡,至於耿耿終夜,難以為懷。心下明白,我終究原諒不了自己在訣別一刻的延擱與遲疑。表面看來,我一切生活如常,可只有我內心知道,我從此成了自己的囚徒。我騙不了自己,明明還能見上最後一面,我卻缺席了!我為此終身抱愧。

可驚的是,同樣的遺憾,竟至再度輪迴!
這就牽涉到接下來的遭遇:

老孟走後,我內裡留下難以彌合的精神空缺。我心下暗恃,恐怕再無可能從一個人身上得見如此絢麗的純粹性。兩個半月後,另一大事因緣無聲無息地與我發生交會。我偶然走入了余德彗老師的現象學課堂,幾句話間,我已雙眼晶亮,並當下確認:這會是我生命中另一個石破天驚的起點!後來,我扎扎實實在余師座下做了三年旁聽生。三年期間,除了一次回中央大學中文系為學弟妹演講,一次是家母遽然病危,我從沒缺過一堂課。事後回看,這是我這一生中進學最猛的三年,也是我來不及跟老孟分享的故事。

多希望還來得及親口告訴老孟:自他而後,我再度驚見另一個不可思議的人物。

事後我才得知,老孟早就深惜於余老師。臨終前,也不知是何機緣,還曾經寫信跟余老師致意。以我對老孟的理解,他從不寫應酬文章,一旦寫信,都是親筆信,而非藉助電腦打字。我相信,若非對余老師這位台大學弟格外激賞,不可能有這番翰墨因緣。

許是,一切虔誠,終將相遇。死生相續之間,緣份的軌跡,繼續綿延而行。這兩位師友,都當得上我一生中的大事因緣。很慶幸,在不同的時間點,我各自遇上了!雖說,兩人都屬於我熱愛的世界,可就學問路數與生活型態上,兩人是完全不同的典型:

一個是打從根底就不向「常規世界」妥協,無待「解域」過程,已終身浸沐於 「Pure Immanence」的隱士與晃遊者 ; 一個在學問領域極深研機、出入無礙,終而通過漸行消亡的血肉形軀,逼出臨終啟悟最深邃的內藴。

借莊子為喻:

老孟質性疏野,始終保有不受「常規世界」規訓的獨異性(singularity),他就像莊子筆下逍遙北溟的巨鯤,自始就未曾離開那作為源頭的海洋 ; 余老師則不然,不論是格序化密如網罟的學界生涯,以至血肉之軀纏縛多年的病痛,在在都注定他得遍歷「相昫以濕、相濡以沫」的歧出生涯,才終得皈返江湖。

即此而論,兩人命途雖異,底氣相通。

老孟無待皈返,他一直就野性難馴,從不斂才就法 ; 余老師則通過重重的「解域」過程,才得狂心歇息,重證天機。

老孟像個自始就未曾為「常規世界」所規訓的渾樸生命 ; 余老師則曲折地通過對「常規世界」的深邃睇視,而後,殊途同歸地回返「域外」的 impersonallife。

我永遠記得,余老師最後的講課歲月,對法國當代哲人德勒茲
(Gilles Louis René Deleuze,1925-1995)著墨頗多,他生前發表的最後ㄧ篇談「臨終啟悟」的論文,亦是自德勒茲自殺前最後遺作揭露的「純然的內在性」(Pure Immanence)作為切入點。(案:1995.11.4 德勒茲從他巴黎的寓所窗口,跳樓自殺。結束了域外之音的傾聽,化身為不可思考者。)

我必須說:余老師為我打開的全新凝視點,大幅深化了我理解老孟的視野。事實上,追隨余老師潛心聽課的三年期間,對我而言,也是個療癒的過程:療癒老孟遽逝在我心裡留下的惘惘遺缺,療癒老孟走後始終盤桓不去的陰影。可嘆好景不長,三年未滿,余師繼以謝世。我慟感,同樣深烈的遺憾,再度發生:明明來得及跟我敬愛的老師好好道別,可造化弄人,我還是錯過了最後一刻!這讓我不由得想起克勞德雷路許的『戰火浮生錄』,片子開頭,便是怵目驚心的幾句話: 

「人生只有兩三個故事,但卻不斷地被重演,尤其每一次,都像第一次發生時那麼殘酷。為什麼每次的命運,都有相同的外表呢?」

三年間,生命中兩位最重要的師友相繼殞落。對此茫茫,誰能無感?之後,我再沒聽課,友朋間聚會,也顯得意興闌珊。連續三年噴薄高張的創作能量,亦漸行消歇。我心裡明白真正的理由:那真能自靈命深淵處聆聽你的對話對象,已然不在了!此情此境,龔定庵『己亥雜詩』終篇,每讓我窺見相近的寂寞:

「吟罷江山氣不靈,萬千種話一燈青,忽然擱筆無言說,重禮天台七卷經。」

當逝者,無可為言 ; 當生者,無足與言。人除了在失神的凝睇下望風懷想,或棲居於深沈的閱讀,又如何消解頓失知音的寥落之感?

有時,我不免呆想:經過余師課堂洗禮後的三年,我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懂得老孟。好多藴藉經年才終得深刻道出的感悟,正等著找老孟傾談,可嘆是故人遠矣!縱有好花兼好月,可憐無酒更無人...........

我於此不能不慟感時間的殘酷性,我多渴望再次聆聽他們?可是,希洛瓦的詩句,美得教人驚怵:

「光陰就在某些東西已離我遠去的時刻消逝。」

是的,我比過去任何時刻都更警覺到天地間無所不在的飄零。時間,對我不再是幽緩的長河,而是急景凋年旋踵消逝的漩流。此亦無它,兩位師友在三年間相繼殞落,已徹底改變我的時間感。當時間化身為一股惘惘的威脅,當每一刻都可能是生涯中的最後一刻,我比過往任何時候都更仰仗文字的助力,以守護我生命中那有如鑽石一般閃耀的日子!

於是,我試圖以文字作為記憶的載體,讓它可以化身為通往冥視空間的祕徑。冥視空間,則是連結此岸與彼岸間的橋梁。它跨越死生幽冥的界限,而令生者與逝者得以藉此場域繼續維持對話的可能。所以,我不單要借助閱讀讓已逝者繼續對我說話。我更要藉助書寫,讓逝者的音容可以通過自己的文字而繼續活在每一個聆聽者的心裡。

魯迅說得錐心:「死者倘不埋在活人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我又怎能允許我鍾愛的朋友,凋零得如此無聲無息?

為了不辜負老孟帶給我的美好回憶,即令這是遲來四年的文字,我仍嘗試通過書寫以對抗時間的遺忘。

這,就是我欠老孟的一篇文字。是無待生前約定,也誓必完成的書寫。

我相信,也唯有通過生者血心流注的書寫,已逝者方可能解除死亡的魔咒,而復活為某種不受血肉形軀所限的「永恆生命」。祂棲息於可見視線的盡頭,卻教人寂然有感、若有所遇。這意義下的新生命,依繫「凝視之眼」而成其為超然域外的「身外之身」,祂命定是合生者與逝者的心力而成。作為老孟生前的摯友,我在這事上看見自己的責任。
 
存在,是一個謎!
死而不亡,褪形為「不在之在」,更是奧祕中的奧祕!
老孟走了!
余師也飄然遠遁於我所未知的疆域...........
可某種不隨時間以俱去的深密連結,一直都在。
當我在閱讀中冥想他們,我彷彿借文字之助,重新聽見他們,遇見他們!
現實中的形影雖已不可見,可看不見的對話仍在深沈的憶念中持續著。
這才明白:不現身的真實,如何轉化為暗影般的支撐力量。
即以此刻而言,至少他們留下的文字、音聲、影像.........
宛若風中之思,仍繼續對我形成召喚。
 
 
 
 
志學2013.11.17 思舊錄續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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