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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償多劫願,浩蕩赴前程:寄語留法友人兼及憶念余師零縑
 
 
W: 昨晚打開信箱,忽見您遠自法國捎來的書信,既驚且喜!
猶記上回大夥兒為您一家餞行,還是去年五月的事,當晚,我還忙著照應王鎮華老師的演講,沒能全程陪您多聊。此刻想來,實不無遺憾!
誰期,您才出國不數日,我生平曾遭逢最強大的“他者經驗”,竟迭出意料地接踵而來!
這裡頭,最教人震愕的當然是我們摯愛的余老師,遽爾謝世!
老師走了,我潛心追隨三年的聽課生涯,也毫無預警地倏然劃下句點。
如今回看,我等於是狠狠被老師又重敲了一記!他的離去,粉碎了我的常規世界可依我計劃,卻也逼使我對臨終啟悟的課題我原待持續聽課到老師二次退休的日子,才正式邁入我醞釀多時的揹包客生涯!
也許,這就是生命本質上必然含帶的不確定性!
一如您都已人在法國,卻毅然放下了醞釀多年的法國夢,決定收拾行囊,提前回國,我雖不解背後緣由,卻全然感同身受,這也是生命本質不確定性的一部份!
我呢?揹包客的生涯也只能長埋心底!因為,就在老師生前最後一堂課結束後的私人空檔,我滿溢狂喜地告訴他:“老師,我最近有一場奇遇,我應該快結婚了!”
我永遠記得,老師愣了幾秒,忽然哈!哈!哈!哈!連續大笑四聲,才笑意盈盈地轉身上樓!
我不無擔心地目送老師搖搖欲墜的上樓身影,可心裡還是毫無警覺,這一刻,就是最後一面了!
事實上,就在死別的氣息已悄悄包圍上來的一刻,我猶自沈浸在美好的想像。我確信,就在不遠的日子,就在我一手擘畫的創格婚禮上,那美好的筵席上最溫馨動人的畫面,定然是老師為我和新娘獻上祝福感言的 poetic moment。 可歎,生命就是生命!從來不按牌理出牌。
七月初,我開車帶著未婚妻走蘇花回花蓮,正擬約個時間一道拜見老師,誰期,車子才過清水斷崖,忽接獲阿邦老師來電,聲音前所未有的沈重。
原來,老師再度不適送院,這回,情況危急,不同以往。
這段日子的等待,格外煎熬人心,隨著婚期的接近,我心裡有數,我期盼中的奇跡,已漸行渺茫,直至備極哀戚的2012.9.7,所有的等待,在深淵裡淪為絕望。
 
可也就在最不知如何是好的一刻,巴塔耶的深銳洞見,卻不斷撞擊我的心坎: 
 
“生命只存在於死亡的闖入中,甚至存在於與死亡的交換中;否則,生命必定是價值的斷裂,因此也就是絕對的污損。死亡脫離生命,生命就有缺陷。” 
 
“獻祭結合生命與死亡。一方面賦予死亡生命的洋溢,一方面給予生者死亡的沈重、暈眩與開放。這是生與死的混和;但在其中,死亡同時也是生命的徵兆,通往無限之門。” 
 
當我越能正視死亡的迫近,“為償多劫願,浩蕩赴前程”的悲願也越形堅定。
於是,我試著更敞開自己,讓這上揚至瀕死的兩極經驗同時穿心而過。
婚禮前夕,一方面頻繁出入頭七現場,一方面緊鑼密鼓地籌備婚事..........
命運的遽然轉折,讓我終而在難言的崩毀感中,完成了一場深摯可感又不失壯麗的婚禮。
不覺間,一年多過去了!
我還是不時通過文字書寫排遣老師的離去帶來的存在裂口。
就在昨天,我才剛寫就一篇回顧余師課堂的追思文字,一併隨信附上與您分享。
我也格外期待,等您十月回國,能擇空來我莊園暢敘巴黎遊學的點點滴滴.......
我一直暗自佩服您圓夢的動力,也讚歎您懸擱計畫、斷然回國的截絕。
我想,這背後定有我所不解、卻極致動人的心路歷程。
 
志學2013.6.8寫於貝森朵夫莊園
 
 
 
 
志學
 
實在非常不好意思,最近一直在巴黎,才剛回dijon。
你的信其實早就讀了,感懷很多,也感受到你滿溢的心情。
但一直沒空回你,要安內要壤外,實在抱歉啊。
 
知道你結婚,是先前慧蘭跟我說的,她應該是透過網路社群輾轉知道的。實在好恭喜你呀,新婚生活如意嗎?
(不好意思,我之所以會這樣問,是我認為婚姻本質上是一場(法文的)galère,意思是以前判苦刑繇役的犯人,在船上被迫划很重的㯍,嘿咻嘿咻,逆流而上,十分辛苦的一種苦刑。就是「婚姻是一場奮戰」的意思。也許志學的婚姻不一樣,但我結婚三年了,卻十足地領會到,表面上的佳偶,實際上需要經過每天每天的短兵相接、磨合、爭吵、自我釐清、忍耐...,換來一點點的關係上的 推進。關係裡頭一堆要很真實面對彼此、面對自己的東西,赤裸地、不堪的都有。我覺得婚姻一點都不簡單,卻是十足的修行。有人曾提過「關係修行」,我完全承認這也是條修行路徑)
 
真糟糕,真是狗嘴。幫然是希望你們很美滿呀。
 
余老師的過世,都快要一年了。週年時即將會有一場會議,我不是很感興趣,理由很私人很簡單:余老師不會在那個以余老師為名的會議裡頭。志學經歷的事情,的確刻骨銘心,新婚時期頻繁出入頭七會場,生命的悲喜交加一同前來,情何以堪。「為償多劫怨,浩蕩赴前程」你以此描摹你心情的複雜,十分深刻。我自己這邊,願意接整理老師課堂的工作,也是出自一份懷念老師的心情,老師的生病和治喪過程,我每天在法國遠距遙望著,我不知道我是參與了還是沒參與,哀悼了還是未曾哀悼,或許,經由出書工作的緩慢作業,可以重新讓我經歷這個過程,並認識余老師之於我的為人處事究竟意味著什麼。
 
很欣賞志學的情感澎湃,我大概壓抑慣了,有妻兒之後擔子更重,總要喝點酒之後,如果還沒倒下,才能一點點地說出心裡的話,那不堪的、那傷心的、那曾經這樣渴望的。
 
老師走了,我們還是這樣活下來了呀。日子從來不允諾什麼,無情地繼續無盡地鋪展向前......
 
明鴻
 
 
2013年6月18日 11:59 · 
 明鴻:
 
來信語語切心!看著您如何在異域飄零中走過老師別後的一年,片言零縑,都教我動容。
老師走了!但他又是那麼鮮活地繼續活在我們心裡....
看過日本動畫“棋靈王“嗎?
那段備極傷懷的日子,我不時兀坐庭院,望著山頭飄飛不定的雲氣出神。
風中之思的間隙裡,腦海裡每不斷閃現著故事後段寓意深遠的別離場景:離別之晨,訣別的氣息已悄然臨在,可沈酣睡夢的進籐,卻猶自輕信這只是尋常的每一天。
他一如往常,起床後習以為常地喚著兩年來朝夕相伴的佐為。
卻不知,一向如影隨形的佐為,早在自己的睡夢裡如飛而去。
故事推展至此,不知所蹤的佐為,以至頓陷喪亂、忽忽若狂的近籐,他們雖互以疊影存在於彼此魂命深淵,卻再也凝探不到彼此的存在。
可這就是一切別離的底藴嗎?
不!進藤終而恍然:看似人間蒸發的佐為,其實從來就不曾真正離開。祂只是遁隱為另一種靜默的存在形式,繼續以一種懸置語言的"在",延續其"看不見"的陪伴。
即此而言,生死無盡,陪伴亦無盡.......
佐唯的陪伴早跨過死生幽冥的界線。
這意義下的同命共在,不再依賴於言語、影像、音聲的可見紋跡,而是懸絕萬緣,卻能通過“無限遠的凝視”,當下冥感神應的"不在之在"!
 
金剛經說得透徹:
 
“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可見如來。”
 
我以此憬然有悟!
老師其實從來不曾離開,一如進藤驀然驚覺佐為就活在他下出的每一步棋中。
這意味,老師依然與我們同命而共在。
他回返冥漠無涯的深淵,卻通過深淵中繼續對我們說話。
只不過,大音希聲,我們不復能聽之以耳罷了!
假如,我們果真當得起老師的用心,我確信,老師的幽光狂彗也將透過我們的一言一行而繼續潛行世間!
 
我近日偶然聽聞:老師以樹葬形式,安眠於某處神祕的農地。
基於某些不為人解的理由,就連最內圈的少數幾位學生,都未能受邀親臨樹葬儀式現場。
轉述者,撫今追昔,不無慨嘆,我卻心下莞爾,不以為意。
 
我服膺魯迅的洞見:
 
“死者倘不埋在活人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原來,可愛的死者最美的棲居之所,就是埋在活人心裡。
即此而言,最美的葬禮是不落形跡的,它不是土葬、不是火葬、不是樹葬、不是天葬...........
它只能是~心葬。
 
這意義下的葬禮,形同是巴塔耶筆下的獻祭:
 
“獻祭結合生命與死亡。一方面賦予死亡生命的洋溢,一方面給予生者死亡的沈重、暈眩與開放。這是生與死的混和;但在其中,死亡同時也是生命的徵兆,通往無限之門。”
 
所以,我為自己,也為你倍感欣幸:
 
有生之年,我們都何其有幸能親歷目擊:
 
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
一個忠於自身孤獨而走過“後現代”的巨大身影,是如何經由自己漸趨消亡的血肉形軀逭結生死為ㄧ,而讓自己的存在,直下穿越死生幽冥的限隔以蛻形為“通往無限之門”。
 
這活生生的身教~
不正相應巴塔耶筆下結合生命與死亡的“獻祭”?
不正是列維納斯“power through the weakness”的具體示現?
 
彷彿是預感著時日將盡,老師最後幾堂課重新將焦點幅湊在“臨終啟悟”的生死課題。後來,看了顧老師病房日誌,我才驚覺,老師送院前攤在身前最後閱讀的一本書是台大古清美老師的抗癌日記。這本書,正是老師學年結束前講授的課堂教材之ㄧ!
原來,這本書也是老師臨行前的metaphor之一。
只不過,我得在兩星期後的七月初,才驀然驚覺:
這隱喻似的metaphor,已悄然預示著即將臨在於我們每個人的命運紋跡....
 
我以此益發感念
記憶深處那始終縈繞不去的背影..............
我確信:我會永遠記得,曾經,有那麼一個閒適雍容的午後,我與蔣鵬默默陪伴著老師課後的閒暇時光,而後,在莫名的感傷中,目送著老師手扶欄杆、顫巍巍艱難上樓的痀僂背影。
這背影喚起我難言的畏嘆之感。
我不由思及萊維納斯對面容的深睿哲思。他認為,面容能引發人的悲憫之心。面對觀者,發出召喚。
依我看,老師的背影,在這時光凝固的一刻,對我顯示為某種神祕的意象:這個一向逆世獨行的邊緣靈魂,正鼓足最後氣力,邁入常規世界中人所無法追隨的域外空間。
這以淵深莫測、耐人尋味的背影向仰望者示現的“背影之人”,一如德勒茲筆下的“無人稱主體”,正以遠離塵世的姿態,進入那空無一人的深淵。
這近乎捨棄的姿態,深深攫住了同樣將臉背向世界的人,並引發出這些游離於邊緣者的不安 。
在我體會,這不安斂抑著永恆對靈魂無始以來的呼召。
它召喚著憂鬱深沈的自省,這,即是沉默的開始。 
此則朗博特所云︰“憂鬱,是人類接近永恆所引發的不安,沒有預定的模式可循”。
 
這才明白,2012.6.11午後.........
我近身親炙了背影的強大述說力量。
場景就在老師家裡。兩星期後,我驀然憬悟,這就是訣別的一刻。
我永遠無法忘懷,那蜷縮著身子,斜倚家裡客廳躺椅,強撐著待死之身跟我們討論“臨終啟悟”課題的老師....
此刻,我回頭聽著當時留下的課堂錄音,內裡不由血氣動蕩,那一字字敲擊心坎並迴盪我魂命深處的熟悉聲音,原來,即將進入永遠的失語與沈默?
 
我再度陷入失神的凝睇........
只因,在回憶的漩流中,我終而可以完整看見:
 
那在我眼裡,儼然疊合維摩頡與地藏王形象為一的深邃背影,就在這上揚至瀕死的一刻,自此息隱於存在深處,再沒能夠回頭跟我說話!
 
志學 2013.6.17 緬懷余師有感
 
2013年6月20日 17: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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