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代工 何來原創
2011-05-16 中國時報 【施正鋒、吳珮瑛】
 日前貴報報導了教育部第一期五年五百億只多了兩篇「自然」與「科學」的文章,而其他整體文章發表的數量雖有增加,但文章的原創性大減,此一話題至今未歇。諸多評論集中於獨尊SCI及SSCI指標的不恰當,我們則想探索缺乏原創性之根源?


 戰後,台灣在全球性的製造業扮演代工角色,學術界也不免充當知識生產過程的買辦,毫不靦腆地進行移植。既然知識是昂貴的舶來品,為了獲得國際級大師的核可、背書或是加持,台灣學者必須百般討好、極力巴結,甚至不惜委身擔任助理,終究目標是搭上國際學術網絡的線、或是取得理論模型的獨家代理人。學術殖民於焉產生。


 所謂的學術殖民主義,是指在全球的學術分工下,由於知識生產、傳遞以及排序的不平等地位,處於中心的國家,如何透過學科的標準化、制度化以及社會化,強制邊陲國家的學者,集體接受在思想上的支配關係。過去,帝國是靠殖民的力量來進行直接控制;現在,即使殖民地紛紛獨立,前者依然可以藉著後者知識分子的學術倚賴,來遂行間接控制。此時,殖民者/前殖民者不必再仰賴鞭子或是繩子來操控,因為,這些學者已經習於彼此的羈糜關係、甚至於樂此不疲。


 在學術殖民主義的關係下,位於知識中心國家的學者,譬如美、英、法等,往往生產大量的研究成果;進而透過這些媒介,將想法以及資訊傳遞全球。相對之下,在知識上倚賴他人的國家,不論是在研究議程的設定、問題的界定、方法的援引、還是科學指標的訂定,本土學者都必須祈求外來和尚的背書。在心理層面上,這些學者除了被動、消極以外,更深層的因素是在學術上的自卑感,讓他們不敢有自主的想法。對於比較積極的人來說,最佳的策略,就是如何在這知識的軸幅當中挪身,盡量往同心圓般的網路貼近。


 因而,我們投在國內研究期刊上的成果,如果方法未曾見於文獻上,最常被問的審查意見就是「國外有人這樣做嗎?」彷彿只要引國外的阿貓阿狗文章就沒事,意思是我們不能有創見,且還投在國內期刊上,此也隱含,如果這是原創,怎不投到國外期刊?因此,最近大家討論熱烈的SCI與SSCI,量多質不精此為其問題之一。因大家只是不斷以不同的資料複製殖民者所研發出來的模型、方法,因此每篇看起來都千遍一律,差別只在於你做台灣、他做美國,而英、美是這些方法、模型的宗祖國,所以沒有人會(敢)去懷疑。


 此種現象就是一種垂直分工的學術倚賴,也就是中心國家透過想法的框架、出版的掌控、學位的授與、研究的挹注、教育的投資以及技術的轉移,進行研究地盤的圈地式行為,以確立「理論VS.實證」、「他國VS.本國」、以及「跨國比較VS.個案研究」的知識生產模式,來達到知識壟斷、以及邊陲國家倚賴的目標。


 所謂想法的控制是不可少的馴化機制,也就是說,必須確保原始的想法來自中心國家。首先,在思想上畫了一個實質的大圈圈之後,為了要使鴃舌南蠻之地的學者只會東施效顰,接下來,還要透過制度的建構,以滴水不漏的方式來從事結構性的節制,也就是挖了一圈又一圈的壕溝,恩威並重、習慣成自然,只要有學術上的酒池肉林,就能讓這些身陷知識銅牆鐵壁學者不加思索、照單全收,註定一輩子唯唯諾諾、癱瘓而不自知。


 我們真的毫無自信到國外什麼都是好的嗎?社會科學者的一些努力不過純然只是想造福國內的學子與解決國內的政經問題,卻經常被視如敝屣。國內學界的迷思是:大家永遠都認為,你如果這麼行,讓國外的人先認識你,沒有國際觀的人才會美其名說是在做本土的紮根工作。


 (施正鋒為東華大學民族發展與社會工作學系教授、吳珮瑛為台灣大學農業經濟學系教授)








志學評論:



這現象,Max Weber筆下的“Iron Cage”概念,早有深刻預言。
後馬克思主義的法蘭克福學派以及解構天才輩出的“後現代思潮”也反它幾十年了!
不但未見根基動搖,
這數年間反而益發猖狂蹈厲。
不意外!
拜網路科技成熟推迫而生的全球化年代,讓“現代化”思潮藉精細分工與繁密科層體制遂行效率掌控的歷史動向,自此噴薄而發,如虎添翼,並獲得前所未見的執行力。
這高科技促成的“同ㄧ化”趨勢是一把銳不可擋的利刃,一旦操在自居學術主流核心的西方強權手裡..........
不善用這天賜的絕佳歷史形勢,以強化其作為“世界中心”的傲慢姿態,豈非錦衣而夜行,枉費擴張地盤的千載良機?
於是,殖民主義的精魂遂被更精細地操作,無待船堅炮利,即可攻城略地,裂土封疆。
它以一種殺人不見血的方式,輕易入室操戈而殲滅一切“拒絕同一化”的聲音...........
這就是為何俯拾可見:
一切在主流論述籠罩下頓陷喑啞而“失語”的邊陲學子,為取得發聲的權力,遂只能仰仗學術主流強權頒予學位、衣錦榮歸,而後回到出身的母國,搖身ㄧ變而為自居西方代言人的學術買辦。


這美妙又可兌現豐厚名祿權位的新身份,授權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扮演西方主流論述長驅直入、甚而直接兵臨城下的“馬前卒”。我們不得不讚嘆,這等手法, 何其奸巧,何其高明?只需提供些獎學金,即可在相對邊緣的“被殖民國家”培植學術掮客以遂行其挾帶“西方觀點”的文化攻勢,於是整個世界都“同一化”為提供資本與人力以供其驅馳的“市場”。此之謂入室操戈,此其所以為細膩。
可以想見,隨著一代又一代的年輕朝拜者,也逐步入此牢籠,並以自己能符合殖民國家設定的量化指標而驕人。
學術殖民的全球化態勢,於焉日益坐大,反讓學術自墮於封閉性迴圈,而益發悖離學術當嚴苛質疑自身以維持批判活力的本質。


我上回問一位來訪學者,香港、大陸、新加坡等華人學術界也都深陷跟台灣同樣的評鑑牢籠嗎?
他說:都一樣!但台灣由於媚外情結特重,又多了“五年五百億”政策,所以因量化評鑑機制而掏空學術自主性的“病兆”,比其他華人學術界都更嚴重。


有朋友說不出五年這現象必將翻轉,因為:物極必反。
依我看:“物極必反“若有可能,關鍵恐怕還在網路。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它可以是羅織天下“英才”以入於“學術殖民”鐵籠的利器,它又何嘗不能支持天下“棄才”於體制外自闢蹊徑以找到對抗諸多”殖民設定“的生存縫隙?

從來沒上過一天班的村上春樹在成名前所選擇的生活方式,就是一例!
他自己經營的一家以爵士音樂作為主題的咖啡館,作為他對抗世界滔滔洪流的藏身處。
這就是為何我總特別留心,台灣所有隱身小巷弄間的獨立書店或自家烘培的精品咖啡館所表徵的時代意義。
他們或許是是一座座孤島,卻是擁有無際生命汪洋而不為世界所羈的孤島............
我拿個人"以身試法"的體驗,就從這生存縫隙,深入窺見另一種存在的可能:
在存有與世界的邊界,找尋一個允許進行“邊緣戰鬥“的位置,以對抗Max Weber義下“Iron cage”的阿基米德基點。
雖然,在主流的眼睛看來,這些孤島,根本不成氣候,也不屑置評。
但在這遠離世界核心的邊緣場域,我們還是可以看見一雙雙雪亮的眼睛,醉心於他們自己開掘的靈魂風景,說出學術掮客如梗在喉卻難以下咽的邊緣論述.........

墨西哥詩人帕茲在《孤獨的迷宮》扉頁上的引言說得好:

“認同等於現實性,簡直就如同說:歸根究底,所有的事物都必然、絕對而且必須服從於主流,只有主流惟一存在。然而,他者拒絕消失。他者繼續存在,持續存在。這是難以被理性的牙齒動搖的硬骨頭……排他性總是為他者的存在而苦惱。”

是的!
邊緣就是差異,邊緣意味著多樣性,邊緣是讓一切張牙舞爪的同一化勢難以吞嚥的“硬骨頭”。
這硬骨頭讓中心指向的、單一的現實認同十分苦惱,

村上春樹是明白這點的!
所以,他以數十年如一日的頑強堅持:
選擇持續做一名不消失的“異己者”。

這不就是他的小說人物反覆出現的意象?
海邊的卡夫卡、挪威的森林、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
你可以在他文字裡嗅出一襲不與時偕的遒勁骨力!
他以他的小說人物向世界宣告:

他者拒絕消失。
他者繼續存在,持續存在......................

這些異己者是可愛的!
他們細膩而危脆,纖弱而每瀕於毀滅。
但至少,他們不曲學以阿世,不侮食而自矜~

這就是孤島的豐富性...........
只有在孤島裡,悄然孕生著與自己內在召喚的親密靠近...........

孤島的沈默,於是純屬形勢,而無關本質............
不是因為自喪主體性而無力宣說自己的“失語”與“喑啞”!
而是出於對抗被主流宰制給設定為機器的自覺。

是的!只有當我們意識到那內植意識深微處的設定,如何頑強第把我們馴服為只能依著程式設定的迴路進行千篇一律的運轉,我們才終於觸及了某種飽蘊血氣的人性可能。
那是:一種姿態,一種樣貌,一種氣質,一種存在方式.............

所謂:“不與時人彈同調“是也。

“那氣質....若一言把它概括,就是,邊緣,邊緣,從邊緣到邊緣(或譯做:從邊緣出發,走向邊緣)。 邊緣是陌生化。 何謂陌生化? 那是對於一切習以為常的,理所當然的,殷殷發出了否定之呼叫:不是那樣呀,而是這樣呀,為什麼是理所當然? 很不當然呀。 陌生化使一切習慣成自然不被看見的,予以看見......是這觀看的眼睛,邊緣的眼睛,使萬物陌生起來,而自模糊無意識的無名狀態裡顯現,重新定義。 “(朱天文)


可不是嗎?以電腦做為比喻,現代人的大腦像是被植入許多外來的程式,於是運作的模式是外來的程式所設定。但人到底不是電腦。輕易作為學術殖民主義的幫兇或打手,甚而以此自命國際化而驕人,乃至據此扶植(或荼毒)前仆後繼、代代不息的進貢朝拜者,這就是大學的使命嗎?

讓我們回到一個歷史現場:

一九四九年,傅斯年初來乍到,台大校務猶百廢待舉,隨即發生了史稱「四六事件」的學潮風波。

學潮過後,當年十一月,傅斯年首次主持台大校慶,在致詞時他表示,「日本時代這個大學的辦法,有他的特殊目的,就是和他的殖民政策配合的,又是他南進政策的工具。我們接收以後,是純粹的辦大學,是純粹的為辦大學而辦大學,沒有他的那個政策,也不許把大學做為任何學術外的目的與工具。」

最後他以荷蘭哲學家史賓諾沙認為「宇宙的精神」在於追求真理的概念──「我們貢獻這所大學于宇宙的精神」與師生共勉。


好一條鐵錚錚的漢子傅斯年!躍然紙上的歷史紀錄,時隔一甲子聽來,依然盪氣迴腸而振聾發聵:


“不許把大學做為任何學術外的目的與工具”、


“我們貢獻這所大學於宇宙的精神”...........


這話置諸後殖民海嘯席捲台灣學界的今日,真讓人感慨萬千,而不能不浩歎:


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






2011.5.17 觀施正鋒/吳珮瑛“學術代工 何來原創”一文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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