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存在深處 2012.4.19
朱志學寫於 2012年4月19日15:48 ·
一位陌生網友,介紹我聆聽了一曲天籟般的絕唱.........是來自Vladimir Vavilov 的Ave Maria。Vladimir Vavilov是誰呢?我暗自慚愧,自己孤陋寡聞至此,竟不知聖母頌(Ave Maria)還有他創作的版本。沒想,點開影片,才幾個音符鑽進耳裡,我立刻深烈地感應到:這正是巴舍拉“空間詩學”所揭示的強大迴盪力量..........是什麼樣的天才?得以讓自己的作品,成為“非世界”的力量據以傾倒入“世界”的缺口?偉大的作品,總是毫無例外地內藴綿密流動而令人無盡低迴的縈繞空間,我只聽前幾個樂句即已深受撞擊...........查考作曲者資料後,驚訝地發現:作曲者竟是近代俄羅斯的一位吉他手。更令我嗟歎的是:這位短命的作曲家Vladimir Vavilov ,稟負著驚人的靈感,在清瑩婉轉的樂思鋪陳下傳遞了無比綿密的力量。論創作功力,我個人以為,其邃密入神處,置諸古典名家,幾不可辨!


(案:瓦維洛夫誕生於1925,1973在貧困中去世,死於胰腺癌,得年僅四十八,又是一位橫空出世卻急遽殞落的早逝天才。)


我由是而思及另兩位同樣以“聖母頌”‘傳誦百代的前輩名家:古諾和舒伯特。這兩位都名頭太響!巨大的歷史光焰,聚焦了後代觀看視角的同時,卻也形成了另一種“偉大的遮蔽”。這裡面隱匿的歷史弔詭是:偉大的藝術有時正以其偉大,而讓另一種隱蔽幽深的“神聖性”因此長年沈埋暗處,不見天日。可正是這作為偉大“殘餘”的神聖性,幽光燭照,終不可掩。它的命運不在對抗時間的遺忘,而在對抗隱蔽歷史暗角的失語狀態。


就連目前看來光焰萬丈的老巴赫也不例外,他歷史地位不是一直這麼牢固的!若非百年後的孟德爾頌在不期而遇的偶然中,扮演了讓“不可見”現身為“可見”的考掘者而將巴赫推上輝煌的歷史舞台,否則,巴赫在並世而生的萊比錫人眼中,也只不過就是隔壁街一個乏人聞問的老樂師罷了!


這正是看似燦若群星、讓全世界為之歆羨不已的歐洲音樂史背後掩蓋的殘酷性。大陸樂評家馬彗元在此有一段直透歷史幽微的洞察:


“巴赫臨死的時候,音樂家中最吃香的是泰萊曼。而那時的巴赫沒從這個偉大的時代和地區分到甚麼可見的榮光。老年的巴赫,看到的不是自己的事業即將沒落,而是已經沒落 ; 不是哀歌而是輓歌 ; 他的賦格不是甚麼夕陽產業,而是早已淡出,最直接的受害者就是他的學生克雷布斯,這個可憐的傢伙因為還操著巴赫的手藝,終生貧困。巴赫大概不會想到自己的作品還能再被演奏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二百年,他想到的可能是永久的遺忘。事實上,各種結果,對他來說是一樣的。老而失明的他,仍然忙著修改《萊比錫眾贊歌》等舊作,又寫了《賦格的藝術》,他的心情我們不知道,也許他只是沒有時間考量得失而已。.......於是這個世界奢侈地擁有了巴赫、貝多芬以及許許多多的人。記住這些人,不是因為我們慷慨,而是因為我們從中獲益。"


這嚴酷的事實,凸顯了某種命定對世俗眼睛隱匿的歷史皺摺。沒辦法,一如海德格所說:“宗教的神聖,是所有正面性宗教的殘餘”。這意味:聖性,只存在於對俗情知見隱蔽的“非世界”。觸及“非世界”的天才,就某個深微的意義而言,正是來自“非世界”的異質力量在“世界”的現身。這意義下的天才,當然命定是寂寞的!因為他們存在的根底,孕生自“非世界”。“非世界”不是依繫可見物而存在的世界,卻是令人怖畏憂懼、如墜空茫的深淵.........受制格序化的世俗眼睛,視之不見、聽之不聞不說,即令偶爾靈光頓現,惻然有所感,也是輕易滑過,很快又回到舊世界給予的庇護。


這庇護,顯得安穩多了!至少,它代表著“平均的多數”給予的集體“承認”。作為社會性的存在,集體承認給予的安全感,當然好過“非世界”給予的擾亂、顛覆、以至撼動存在根處的神祕召喚(l'emotion)...........這就注定了天才逆世孤行的道路!


杜甫以非凡的筆力給出了註腳:“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寥寥十字,卻筆力萬鈞地刻畫了天才宿命的孤獨!這意義下的孤獨,原是一切窺見“非世界”之奧祕者必然付出的代價。這代價,近乎聖性的獻祭,而非建立在對象性勾連或手段性算計的pure exhaustion。


事實上,它正是巴塔耶透過“耗盡”(Expenditure)概念試圖傳達的深蘊。


我愛極巴塔耶鮮烈嚴厲到跡近自我鞭笞的洞見。他是典型的法國天才,這類人抗拒的從來不是死亡或絕望,他們無法忍受的是“被世界給吞吃”。


底下這幾段話,讓我這輩子和這蘊生自法蘭西文化的名字,再也無法分割。巴塔耶說:


“生命只存在於死亡的闖入中,甚至存在於與死亡的交換中;否則,生命必定是價值的斷裂,因此也就是絕對的污損。死亡脫離生命,生命就有缺陷。”


在巴塔耶看來,相對於以生產為基礎建立起來的世俗社會的同質性因素 ,存在着一个“聖性的世界”,它是以非生產性的“耗費”、“消盡 ”(Expenditure)為基礎的,與其有關的一切事物共同構成了異質性的要素。


這意味:耗盡(expenditure)是對抗以同質性與集體化之慣性規律為基底而型構之“世俗世界”的吞噬,以歸趨真能萌生異質性與個體化之獨異風格的“精神聖域”(聖性的世界)。


後者,正是極少數令人為之血氣動蕩的天才靈魂必然寄身的託命之所。耗盡( expenditure)以此而成為一切天才必然的命運。這命運圖像,展現為一種從世界朝向邊界移動;或者說是,一個全面輻輳於“詩意瞬間”而自覺地讓自己淹沒入存有汪洋的的死亡...........


死亡,就其最深邃的面容而言,從來就是恩寵的極致。對於強烈活過的生命,它純然是個奧祕,而不成其為問題。真正的問題從來只是“被世界給吞吃”!


正是在這意義上,死亡,就其最深的內核而言,就是一種通過“耗盡”以歸返存有母體的“聖性獻祭”。


在看不見的驅迫力下,它常是以藝術家鮮烈而嚴厲的自我耗盡衝動為代價所進行的“神聖的浪費” ; 也正是在這種強大的自我耗盡中,生命與死亡,才達到了真正的連結。只不過,這種縈繞盤旋於域外空間的夢幻衝動,以其不可見,遂對拘限“世界意識”的眼睛隱蔽了自身的奧蘊..............


我由是而窺見:作為“無限”(l'Infini)的奧祕,就在“現身”於世界的詩意瞬間,以其對“世界”造成的強大擾動(l'emotion)形成了一道讓作為殘餘的神聖性得以泉湧而出的“缺口”。


這缺口,悄然折疊於“世界”與“非世界”接合的裂隙。只有最幸運的人,才有機會通過這裂隙而瞬間躍入~the “Thing” there "Is” (I'Ilya).....


正是在這意義下,我同樣是在一個”不期而遇“的“遭逢”(encounter)中,偶然間撞進了經由Vladimir Vavilov所創造出之邃密幽深的“缺口”。


從此,我的世界再也不一樣了!它滲入了一些不屬於這世界的“品質”.......因為 Vladimir Vavilov 這可愛的名字所創作的 Ave Maria,讓“窺見聖性”與“優入聖域”的深秘經驗,得以通過一道穿行於“世界”與“非世界”的裂隙而成為可能。


我由是而衷心感謝:這曲子打破了我舊有視域的拘限。它帶我洞燭了隱蔽暗處的ㄧ星火焰,火焰綻放的微光,看似幽緲危脆,卻隱隱召喚了一縷淵秘莫測的風中之思........


風中之思,總是美得無從理解..........失神凝睇的片刻,卻每開啓了走向存在深處的更高可能!在我而言,偶然間心神俱化、瞑目佇思的稀有片刻,正緣於“神聖他者”的溫柔包覆 ; 也是作為宗教“殘餘”的聖性,自世界裂口湧現的詩意瞬間.........


我以是而定睛於通向夢幻衝動的詩意瞬間,並視此“相遇於存在深處”的“遭逢”為此生大事因緣。


倘若我的體會沒錯,這“不期而至”的遭逢片刻(encounter with the holy "autrui"),正是讓“格序化世界”砉然崩解的“夢幻衝動”猝然臨在的片刻!


這意味:


靈動無跡的“夢幻衝動”,就是根於內在平面的零度影像而發為“真空妙有”的“非對象性之思”......


於是,我們就不難領會,那儼若高峰夜雨般飽蓄著強大壓抑之力,終而自廣漠無垠的虛空搖曳而來、衝抉而下的夢幻衝動,是如何讓身陷“此時迷徑處,形問影何從”的尋索者,得以瞬間凌越幻化生成的迢遙時空,而後,嗅著風中如夢相似的氣息,一路向曲徑幽深的"林中路"凝探而去.........





志學2012.4.19 哲思絮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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