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名家散文展》我寂寞故我在
【聯合報╱曾麗華】 2008.02.24 01:37 am
圖/吳孟芸
苦於焉開始。「一個傻子,活這麼老,眼睜睜看著新人繼起,後浪不斷推倒前浪。我的藝術不如流星霎逝」,只好繼續煎熬下去。手稿上還有杯底圈足印,日記末頁載滿長長的沽酒清單,「我自認一生無意義,也不信我對別人有任何意義。」他的堆牆敗筆如丘,洗衣籃也滿是廢作,不作聲的妻子默默看著他挑選了一些,撕碎了一些,有的擲入餐桌後的火爐,餘燼逐漸映入窗外的落日餘暉。
撕碎了的線譜,接近了尾聲?那尾聲如行移,卻仍風聲簌簌帶來不安,彷彿在說,這一節音樂裡的表現必須是「逐漸」甚於「加快」。不願作聲的妻子在他離去的身後,拾回撕碎的部分,燒毀的不知是些什麼,她靜靜的把白灰重新撥成通紅。
灰燼之後,他的心卻因此而稍安,「大量閱讀、微量寫作,繼續打我精神領域的內戰」。他尋找一種智慧可以阻止淚水溢出眼眶。庭院便是深深樹林,依北風蹣跚行數步,成群欲巢南枝的鶴鳥撲翅掠過眼簾。音精準得幾乎讓人「看見」聲音,他在日記裡寫「我的秋祭準時開啟。每天每天,我看著牠們帶著自己滿肺腑的音樂,勤奮不懈朝南飛去。長唳劃空,那個音樂穿徹我的全身,我的整個存在。」他仰望穹蒼,一紙雪白鋪陳而開,交錯的空枝似線譜,如斯純潔無瑕與堅實。
出生在平凡的時點,「但是他們總喜歡提起我出生後第三天,一群鶴在屋外盤旋不去,」他對倚閭而望的妻子說:「看看我的這群青春鳥,果然又準時來了。鳥兒們沒有寒天,只有永恆的春天。我的鳥銜回橄欖枝,從第三天直到我的最後一天……」話未完全脫口,一隻鶴鳥驟然離群,帶著靈光一般遶屋數匝後飛逝。
麥稈筆跡風裡低迴,是酒精作祟,是和病魔爭奪一顆靈魂?音樂成為國之重寶,他早瞭然,這國家人心邈小得像一片雪花,讚詞之後便是負荷,刻毒樂評攻訐也必相隨。最後一部曲塗抹手稿七厚冊,付梓後薄薄二十三頁,弦緩終不成聲,他生前未親聆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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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世相望,樂聲如漫,她後來追憶:「他的創作根本是在雕琢寂寞和痛苦。晚年他渾身是病,有的是真,有的是幻。老友凋零,醫生也早他而去……我是我們三個孩子的母親、十個孫子的祖母,只是我仍然不確定,自己在他的生命裡,可曾有過一席之地。」
寂寞的人在哪?卑躬屈膝在湖畔的蕨葉叢裡。用手與膝蓋分開草葉,一小段枯木便是幾千萬個小生命,「我的腐植土天堂,我的天堂比誰都低」,小縫隙裡的小生物,德似,壽似,色似。「小我越小,大我則越大,」他喜不自禁的趴在地上往土裡深掘,「讓這個黑暗的樂章大放光明,我會把你們愛得和我的書桌一般。擁濕暖而自重的小生命,鼓翼、孵化、雀躍,縱情一天或一夏便滿足的小東西,堂皇而生,堂皇而死,這下來了個江洋大盜直搗巢穴,我向你們既索物也索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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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騎是驢,另一驢馱書,日問老農道路曲直,夜對書校勘,誓為「無一字無來歷,無一字無著落」而奮鬥,考證一字古義,光華等同發現一顆星。夜落星沉在另個年代,最動人的新創詞卻是「把你變做冥王星」,除掉你的會籍名,等同滅掉一顆星。天文學會盛大表決冥王星是行星或非行星,該否從太陽系除名。他鬚髮皆白,喧嚷聲中低語:「我不在乎它是不是,我不投票也不討論,我的天文只關心,宇宙驚人的美是從哪裡來?」滿書室清虛如深山,好好享受這冷、啞、聾的美感,他兩手寧願掬滿著皆是難解的神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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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說講一種語言是危機,巴別塔不能通天。統計說平均兩星期流失一語言。一種語言,幾世紀的思想,有關時間、季節、海生物、糜鹿、數學、山水 、可食的花和草、神話、音樂、未知的、不知的、每一天的?瞻全球化而思紛,有誰再興高采烈說自己的方言?
小葡萄農不再傲人說,美酒三元素,自然、時間與才華。他個別照顧,每一株葡萄恰似每一種人性,他的釀酒才華讓人一沾唇,高貴複雜似一闋交響樂。如今他落荒的只乞求壓在全球化語言下,自己活命的那孤獨的一小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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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劇院建築設計師,百萬樣磚裡翻找,「我的外觀幽澤如指甲光,我的建築將完美到百年後,也不得動它一磚一石。」那一天來到,那束光一定要讓太陽對屋頂說,「直到我碰見你,才驚覺自己有多美。」那一天來到,女高音繚繞,一定要讓萬瓦萬磚都動容向她說「我們再也不能忘記你。」那一天也提前來到,「地鐵都要動腦筋穿過歌劇院地基了。」董事會不耐解去他的職。
怎麼會看見他的天真,如果不是我們的世故?「二十三年前第一道曙光。逾半小時,天亮。我的懷裡有了你。而你現在卻離我如此之遠……」他把母親的卡片夾入行事曆。
「每天,天只亮一次」。他認真行事,一匙一匙舀著窗外直射而入的陽光,裝入在旁的沙灘桶。看見被別人吃驚的望著,他羞慚的扔掉手裡的調羹。
人生的影速快於光速。他經過的影子深如隧道,有時數年不見天日。
在桌上或水槽邊吞食,除去洗手間與茶水間,他的身體幾乎不離椅。他看見計程車載同事往,說畢床邊故事、親吻小兒額頭、捻熄檯燈。連地毯都不敢驚醒,計程車載同事返。燈火通明的大樓,年輕的菁英分子,來往穿梭一如白晝。誰說他們的天賦和睿智應該隱藏在陰影裡?
設計複雜的金融商品是他們維持生計之道。市場不仁,安非他命顛來倒去,他的背痛方向連結金融市場趨勢。全球經濟報導,數據如蟻如織,數千只溫度計,數字上上下下又礙著生活什麼事?匯率何不比照溫度華氏與攝氏,幣別換算既不變熱也不變冷,人不變富也不變貧,無須統計、社會科學、任務小組討論。貴重金屬最好是口袋裡的零銅板,珠光寶氣不如滿園懸掛的蔬和果。
經濟學家不停撼樹,理論如落滿一地半熟、成熟或腐爛的果實。綴網勞蛛成就理論,奔命於供應與需求。公開市場操作只見一隻看不見的手,不見攤販上楚楚動人的魚眼眶。他們讚美,「一生遇見無數華爾街魔法師或諾貝爾獎得主,無人能抵此人腦中對市場了解的深度與世故。」分析新泡沫與舊泡沫,比愛爾蘭文字還多義,只因為此人語言句型完美,才是那顆獨獨戳不破的泡沫。
經濟蓬勃又免通膨和資產價格泡沫化,除非是得到圓寂的神祕美學。他在桌前思索,房屋市場是泡沫,房屋卻非泡沫,乘著泡沫的翅膀而飛的,可是最世故或最天真的智者?
淺夏勝於深春,歲在花繁之後的小暑天。啁啾鳥聲與蟬噪使世界多麼生動,陽光灑落在每一道冉冉小徑。為了相遇,兩個人由完全相反的兩端,其實正向著彼此走來。他們有各自對世界的理解力,灑然而獨立。他們會不會繼續看見彼此?或是他們每天擦肩,連眼神也不曾交換過,有一天竟然發現,他們理解彼此的寂寞。那需要多大的愛,讓一個理性撼動另一個理性?
翻箱倒篋尋找記憶,相愛的痕跡傾訴著什麼?有一天,觸眼開始皆新,愛成為不停的延伸,為沙發把手帶來摩挲,為鑰匙和足跫帶來等待,為衣領帶來雨絲的清香,為杯盤飲饌帶來光輝,為冰冷僵硬的床單帶來溫暖,為書頁的字與行、為不墜的音符與音符間、為每一條街的盡頭,為抬眼的雲和月,鑲嵌上心已生愛的人影。
愛的能力?原來只是要去發現,一盎司的氣力也不需要。相愛的人發現,人的心底有一種不存在的地方,苦痛會進入這些地方使得它們能夠容身;喜悅也會進入這些地方使得它們能夠棲身。當寂寞帶來彼此的相愛,當生命延伸至更高的進境與理解,當苦痛與喜悅滿盛於心,那個由不存在而存在的世界,變得既豐腴又充實。無垠的延伸,再綿延的時光也無法使之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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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世界若大,你失去的只是一部分;你的世界若小,你失去的可能是全部。」
不是憎恨,是遭受蹂躪的愛分開他們。上橄欖山的步履沉重如鉛,羊群將臨離散,弦樂聲繞光環,「你們中間有人背叛我。」「不是我吧」十一次回答,一聲比一聲惶恐。對著他們睏倦的睡眼說,不能為我清醒一小時嗎,不能等待鴿子銜回橄欖枝嗎,「你們的心靈雖說願意,但是你們的肉體終究是軟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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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讀見醫書滿布經籍之光?他們教育,道如砥其直如矢;皮與肉如何穿,骨與筋如何織,腦似樹根盤錯,解剖肌腱細節,穴裡神經洞見曲折,成排肋骨如護欄保護肝和脾,何能不對奧妙人體深表敬意。他們教育,把肉體由生死線上拉回是天職,生命跡象由指數和儀表界定。骨肉不得寧靜之靜,悲纏肌骨之悲,痛貫心肝之痛,既無必要亦無可能依科學方式精確和安定切割出其屬性。「醫療倫理只有生的文化,我們不能錯待生命」,說得好似「愛因斯坦即便是錯,也是對」。
驚人的掃描技術已經讓腦子成為一本打開的書,誰願意讀這樣一本晦暗的書?誰聽見慘惻呼聲:「我的肉體終究是軟弱,別再挖掘,別再緊揪,斷掉你們的鏟。我已栓上我的門。不求生是錯,沒有喜悅的生更是錯。」心靈脫離,管插軀殼,張開眼,看得見的黑暗,果然與夢無差分。
從記憶裡彈得毫釐不差,他撫琴說,我的這一生從未浪費過一日。雲將隻影穿關塞,月與平生到屋樑。詩成於晚年者尤為純粹。心靈堅不可摧,他老邁後的演奏,似破廊敗葉風聲颼颼,音準不佳而且技巧變形,但是老天,樂評家說:「我卻聽見那個最天才式的分句。」
他臨終在病床上攤開著的仍是樂譜,「我對死有著至美的期盼」。他已逸入最後的一扇門,無人再想追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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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世相望,樂聲如漫,她繼續追憶:「那年冬天,雪靜悄無聲下了整晚。第二天他由屋外望見我,在我覆雪的窗前用拐杖劃了一個清晰的字」,「愛」。似乎把他靈魂深處的一根芒刺拔了去,他進屋來,抖落帽沿的雪,炯炯發著兩眼的光,像是打開生命最光彩的一頁,「我怎能這樣的走?我還有滿箱滿箱未完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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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一生當愛所有的痛苦,愛所有的喜悅。生命是個奇蹟。生命沒有奇蹟。
【2008/02/24 聯合報】@ http://udn.com/
- Feb 25 Mon 2008 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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