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咖啡店心情手記﹞
上回見面,你不經意地提到,生命中許多重要的緣分是因我而開啟的。我聽了,只覺說不出的悲歡莫名!假如說,我對你的意義在於向您開啟了幾許通往未知世界的線索;那麼,你從來不會知道,你對我的意義,卻在於你在我心底留下了巨大的"空無",從此,注定了我一生不斷流浪的命運。
早就察覺,在我少年熱烈奔赴的夢想與行動裡,其實隱藏著一種莫可名狀的"匱乏";然而,我很難準確描述這種不安的本質到底是什麼。一回,在課堂與學生們正談及"心靈捕手"這部片子;一個無言的片刻,學生們猶在靜默中等待著我的話語,我卻望著在雲氣中隱沒的山色出神了!恍惚中,一些詩句悠然流入心坎……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 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霎時,一道由生命底蘊湧現的驚悟,深深撞擊著我。原來,多年以來一直在我靈魂深處騷動不安並驅策著我不斷在朦朧的不確定感中追索的動力,竟是源自於對那澈入骨髓之疏離感的反抗;
正因掩抑不住那跡近荒寒的生命根柢,我是以對抗那輕如空氣般的虛無來確立自己存在的意義。然而,虛無真是能夠被對抗的對象嗎?假若,那冷澈心扉而教人寂寥難耐的"疏離",是源自於生命內在的斷裂,而非肇因於外在情緣的隔閡,那麼,就算我不斷試圖從“世間”出走,以期在“世外”(木石前盟)建立那在“世間”(金玉良姻)所無法達成的連結,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將只是在從事一項不可能的努力,而每一次努力的落空,只會被拋入更深邃的虛無裡。長久以來,我生命的基調正是建立在這錯誤的努力上,看似高貴的精神動向,卻仍不免拘役於「疏離/連結」所構成的二分性思路中。
為了這矛盾的情結,一方面,我自僻幽獨,幾近於冰冷,對於那紮根於物慾世間,而把非精神性的現實憑藉當作存在的終極目標在貪戀的人,我既缺乏同情,也無法去信任。說實了,這種下意識地以" 媚俗"作為生存姿態,乃至以此靈活之趨迎手腕沾沾自喜、自矜身段的人,我終不能擺脫一種本能的厭離。逼不得已須與此等人周旋的場合,我總是淡漠得不近情理;旁人視為乘僻邪謬,卻不知
我是藉此對抗在堅持著一種"逆世獨尋"的存在方式。然而,就好似萬年冰雪覆蓋下的火山一般,一股純淨的激情每遏抑不住地要奔溢而出──當我從另一個人的眼裡讀出相似的寂寞時..........
如今,我終已明白,這種"逆世獨尋"以求歸宿於世外的精神動向,仍不脫人性自鑄之陷阱。上回與鎮華師晤談,便已驚覺:問題不在我試圖皈依的世界之染淨清濁,而在於老是將清淨世界化為一特定對象而後加以攀援、依附的激情本身。是啊!只需要一個清晰的注視,便可透見──自我的幻相本是依靠著攀援/對抗、或者依附/逃避之精神張力而存在的,所以,只要生命還不自禁地有一種渴望去黏附的衝動,不管所黏著的對象為何,這一衝動已創造出"自我"的幻相;而"自我"的幻相一出,便意味著"主體"的隱沒;因為,生命一離其鬆靜自然的本源而陷落於二元對峙的緊張,便已自失其主。我由此契會六祖惠能何以一聞人誦唸<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之句,便直下見性,自致佛道,並自此由"不住相生心"以立其"無住"義。
只可嘆,十多年來,為迴避世間之疏離遂寄心世外之知音,早內化為我最親切之存在感受。雖自懺深切,一時終難湔袚前習。對《傷心咖啡店》中的人物,所以會心獨深,我想,正是因為從中看到自己的寂寞、自己的困惑、自己的命限...,當然,也從中看到了一種在繁囂的世塵中完成自身精神引渡的可能性。
是的,每一個人到頭來都只能是自己的"渡者",一如死亡,只能是每一個"個人"單獨去通過並完成的經驗。就這意義而言,流浪者悉達多是幸福的,不論他一生經歷了多少的挫敗與幻滅;流浪,即令在迷失之中,仍對他啟引著一種自我救贖的可能。事實上,悉達多一生的堅持證明了:只要不自棄,即令在自殺的邊緣,都隱伏著成佛的契機。於是,"流浪"在此顯示了自身的意義;相較於仍跟隨佛陀的戒律修行而從來不敢犯錯的昔日舊友,在五濁惡世中沈淪至幾已一去不返的流浪者悉達多,卻反在另一個更高的層面找回了自己。
就某個隱藏的意義而言,我所以不斷流浪,只為了那深植生命根柢處的鄉愁。鄉愁,在我而言,意味著對於一道難以克服之精神距離的反抗;
為了反抗,所以必須回溯;回溯那已在心底沈澱為無端悵惘的美麗心事。於是,以一種曲折的方式,我藉著不斷的自我放逐,一再地試圖逼近那在生命根柢處造成斷裂的傷口。如今,我已明白,潛意識中,我一直在尋求一種恢復完整的可能,因為惟有進入完整,我才可能終結那無量劫以來的追求,才可以停止那永無止境的流浪。可嘆,我沒能領悟:生命的完整永遠無法透過依附於另一個"他者"來達成。於是我只是順著來自鄉愁的招喚,不斷地試圖從異己者身上辨認出那與自己相近的靈魂意象──雖然,彷彿是為了逼使我更澈底地正視自身的幻覺,命運的安排總是奇妙地引導我一步步走向那隱伏在大美感背後的幻滅與寂寞。
如風的記憶,總不經心地襲上心頭。一回,在"動態靜心"中看到M舞浴在樂音中曼妙迴旋的身影,我不禁呆住了!天啊!這是我認識的M嗎?這真是個幸運的夜晚,我看到了酣暢淋漓地釋放了自身的M;而我,只是隱身在黑暗的一角,惴惴不安地看著這一幕幕令我靈魂為之顫慄的情景。在返回花蓮的夜車上,在五更夢迴的草蟲聲裡,我彷彿仍看到M款款起舞,如秋陽下迎風搖曳的白芒....
昨晚,友人在電話中提及報紙上讀到的一篇文章,裡頭說到搬到花蓮定居這麼多年了,卻始終不能真正融入花蓮這片土地;雖經過百般嘗試,卻終究隔了一層。相對於我這位清大歷史所畢業的朋友,他來自鄉下,從小就跟著家人種田,日後雖到城裡讀書,卻自始未沾染知識的世界裡特有的緊張性。現在他來到花蓮教書,毫無困難地便已融入這片山野;昨日,他新發現太魯閣一處人煙罕至的溪流縱谷,一時興起,竟縱身裸泳,盡興而歸。我聽了驚詫中帶著欣羡;一方面卻也對照出自己的問題:知識人的矜持所帶出的緊張性。這也是為什麼我雖身在花蓮,但頭腦仍在對抗著台北。原來,我是通過對台北所代表的城市文明的抗拒,來愛花蓮這片土地。然而,人是不可能真離得開他所對抗的對象的;因為,所有的對抗只顯示出人還對他所拒斥的對象有所"依賴"。這便逼出一種知識人難以跳脫的緊張性──知識與生命、文明與自然、媚俗與清狂、拘役與自由、現實與夢想、私欲與正義、疏離與信任、孤獨與情愛、魔界與佛界、自我與主體……這一切二元對峙的緊張性,也正是我與生俱來的病根。
三十年來,我就在這"緊張性"的脅制下封鎖了一切通往"生命自體"的可能性。我渴求"生命",但從來不知生命究為何物?我渴求恢復完整,卻從不知在鬆靜自然中呼應一切究為何種境界?
然而,那晚看著 M 在動態靜心下順著音樂的流動,自然地搖擺著身體,我恍然若有所悟......
事實上,自上回與鎮華師在書院夜談之後,我就有意讓自己大死一番。這封書信,我不覺間已將整個書寫過程當作是一道"死亡的儀式"。我有意透過文字的整理,總結這十幾年來的追索;然後,就像自覺地經歷一次完整的死亡一般地,讓那無量劫以來積澱成的"自我",落葉似地在覺知的微風中緩緩凋零。至於你,我的朋友,我想,你應會樂於見到我終於在自己的渡口,結束那自無始以來便不曾停下腳步的流浪,是不是?
﹝完﹞
- Feb 25 Sat 2006 0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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