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泠*
摘 要
「世界」,這看似平常,實則含蓄著無窮奧蘊的字眼,不論是否為人所充份自覺,都將隨著它被理解的深度而直接主導著人類的存在感受。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其關於小說藝術的談話裡,即對人類之存在情狀作出了驚人的揭示:
生活是一個陷阱,我們並沒有要求出生就被生下來,被囚禁在我們從未選擇的肉體裡,並注定要死亡。......結果,我們就越來越為外部條件,為無人能夠倖免和使我們彼此越來越相像的境況所決定。
在外部的決定性已經變得如此不可抗拒,而內部的推動力再也無濟於事時,人在這樣一個世界中還剩下什麼可能性?
這是屬於米蘭昆德拉或卡夫卡式的問題意識與世界感受。
不同的覺醒意識,決定不同的關係場域;不同的關係場域,又導致不同的世界感受。本文乃據此總結,這些依屬不同意識層境而分別對應出之多元世界感受,便是一個真正的文學心靈,不斷通過隱喻性之「靈魂密碼」所不斷試圖予以窮盡的意義網絡與價值領域。
這項涵具無比深度的洞見,完全輻輳於一系列問題意識的探索上——作為人之存有的主體,其存有模態為何?是獨立於世界而存在的主體?抑或是內具著世界而存在的主體?這一世界是作為一種定然的客觀事實而被理解?抑或是作為一種意義呈現的主觀視域而被理解?
綜上所述,本文採取的解釋進路,首在通過揭示人與世界之本質關聯,進而重構「主體理論」之典範,以開抉「主體理論」所應盡而未盡之深蘊;而後,據此主體理論,揭示隱伏文學象徵世界底層幽邃曲折之精神動向──亦即,在與一切圈禁靈魂之「關係場域」的對峙歷程中,提撕精神不斷向更高世界揚昇的心靈撼動;最後,則進一步凝探,那在文學詮釋歷程扮演意義賦予功能之「意象性」文學隱喻﹝靈魂密碼﹞,在不同主體理論的基礎上,所當重予確立之理論支持點──此則一切文本詮釋活動無可迴避的方法學基礎。
關鍵詞:世界、覺醒意識、關係場域、靈魂密碼
[1]
Exercise the concept link with “language, understanding and world”, try to discuss the methodology of interpretative process of metaphorical text
Chi-xue Chu*
Abstract
World is a ordinary word, but this word contain diversified meaning. Whether subjectivity or not its meaning depend on what level people verstehen. When external cause is resistless and internal cause is powerless, do any possibility remain in such world?
This article key point is that different awake consciousness bring different relationship field and different relationship field bring different the sense of the world. Different conscious gradation have the sense of the world to each other, these are real literary mind, that is, through unceasingly metaphorical spirit secret code endow with the context of endless meaning and the field of endless value.
This deepgoing understanding conform to a series of explore of problems awareness, that is, what is the type of Being, when human being possess subjectivity. Is independent subjectivity or subjectivity depend on the world? Is the world understood in a indeed objectivity or subjectivity?
In short, this article interpre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and world, restructure the paragon of theory of subjectivity, and extend the field to the theory of subjectivity, and then, on the basis of the revised theory of subjectivity proclaim the spirit of the symbolic world of literature, that is, the confront process of relationship field which restrict spirit, in order to promote the mind for more provoke. Further, this article discuss the imagination of the metaphorical of literature(spirit secret code) of endow with meaning in the interpret process of literature, on the basis of different the theory of subjectivity, has to restructure the maintain point of theory, and that is the basis of any interpretative activity of text could be avertable.
Keywords:world、waking-consciousness、relationship field、spirit secret code
[2]
壹、前言:
龍應台在一篇對台大法學院學生的演講裡提到:
為什麼需要文學?了解文學、接近文學,對我們形成價值判斷有什麼關係?如果說,文學有一百種所謂「功能」而我必須選擇一種最重要的,我的答案是:德文有一個很精確的說法,macht sichtbar, 意思是「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在我自己的體認中,這就是文學跟藝術最重要、最實質、最核心的一個作用。【註1】
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
這「謎」一般的洞見,我們究應如何把握呢?它逸離常識之斷言,又將對我們面對隱喻性文本之詮釋進路,形成怎樣的思維突破呢?
為準確地把握箇中奧義,「語言──理解──世界」所構成的內在連結,是必須予以充分正視的。
貳、概念的區分:生命存有(Being)與覺醒意識(Waking-consciousness)
一切有待解讀的文本,特別是遍佈靈魂意象與生命感受的文學性文本;作為一種意象的領域,它所給予並展佈於人類意識裡的深層義蘊,絕不只是在文字活動裡無遠弗屆、無限延伸的文字堆砌工程;它更是一種可能在意識底蘊引發四方迴響的良知呼喚與人心紋跡。【註2】
「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註3】
這直鍥核心的點醒,增加了文學活動在意識領域的深度感【註4】;這“謎”一般的洞見揭示了人類生息其中的生活世界,遠不只是它表面所呈現的形貌;在那看不見的底層,還隱伏著我們未曾真正透視進去的意義網絡。這隱然呼應著一層鮮少被予以充分正視的事實:一個「精神」內蘊各種可能的潛力,而文學就某種意義而言,無非是這在性靈底層搖蕩騷動的潛力,所掙扎並誕生出之內具精神動向之意義結構。
這便擘分了世界的兩重向度。為了更進一步說明這番意思,史賓格勒(Osward Spengler)在《西方的沒落》一書裡以「自然宇宙」與「內在宇宙」作出的概念區分【註5】,是深具啟示性的。以一種迷離搖曳的詩意筆觸,他寫道:
你若看到黃昏的花朵,一朵接一朵,在夕陽落照之下垂闔著,你會感受到一種奇異的情緒,印烙在你的身上──一種面對著茫茫大地上,盲目而夢昧的存在,所感受到的謎樣的恐懼……
一株植物,本身並不表示什麼。它形成風景的一部份….微曙、寒慄、每一朵花的垂闔──這些,既不是因,也不是果;既不危險,也不造成危險。它們只是單純的自然運行過程,正在這植物的附近進行、陪隨這植物而進行、在這植物之中進行而已。個別的植物,是既不能自由觀望、也不能自由意志、更不能自由選擇的。
相反地,動物可以選擇。它已自一片沉寂的世界的『拘役』之中,解脫出來。這一小群蜜蜂不斷在舞動,那隻孤獨的鳥仍在黃昏中飛翔,狐狸偷偷潛近了鳥巢…水滴上的微生動物,小得人眼無法覺察到,它雖然只生存一秒鐘的時間,只以水滴的一角,作為生存的領域──可是,面對漠漠宇宙,它是自由的,是獨立的。巨大的橡樹,葉子可以懸掛多少的水滴,可是,它卻不能自由。
拘役與自由──在最終極和最深刻的分析中,即是我們藉以區分植物性生存、與動物性生存的差異所在。然而,只有植物才是全然而完整的存在,因為在動物的存有之中,含有一種二元對立的成分在內。植物,就只是植物,而動物,除了植物之外,還包括其他的性質。獸群聚集在一起,面對危險,恐懼戰慄;孩子哭泣不已,依戀於母親的懷抱中;人絕望地奮鬥,想要追求他的上帝──所有這一切,都是想要從自由的生命,回歸到植物性的拘役中去,而他們本就是從這拘役之中解脫出來,而進入於孤單和寂寞的。【註6】
史賓格勒深睿地洞見擺蕩於「拘役」與「自由」間的雙重弔詭。
植物由於自身之拘役於大地,就其只是單純地附屬於自然運行的過程,它們是不自由的;但相對於面對危險而恐懼戰慄的人類與動物,無聲的森林、寂靜的田野、低矮的樹叢、樹上的枝芽,雖看似不能動彈,卻享有前者所無法企及的平安與寧靜。
何以致此?這便牽涉到意識發展的層域。
植物是無意識的,動物則已略具矇昧的粗淺意識;惟獨作為高級動物的人類,可以自行以二分性的對立性思維,發展出高度的意識。甚至,在語言的發展上,更能讓自身的理解得以自感覺之中解脫出來,形成動植物所不可能想像的精密思想活動。史賓格勒由此確立了進一步的概念區分:
在人的覺醒意識之中,理論性的思想之發展,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一種新的衝突──『生命存有』與『覺醒意識』之間的衝突。這便使人類與動物,判然有別。動物的內在宇宙中,覺醒意識只是隸屬於生命存有的僕從,兩者自然結合起來,成為一個活生生的單元,故而動物只是單純地「生活」著,而不會反省自己的生命。…另一方面,當理解與語言互相結合時,卻又立即形成了思想的概念,與生命的反面概念,到了最後,實在的生命,便和可能的生命,發生了差別。於是,我們的生命不再是一往直前的,簡單明瞭的,我們有了『思想與行動』之間的對立。這在野獸身上,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可是在我們每一個人,已不但是可能,而且是事實;到了最終,還要成為二者選一的的抉擇。成熟人類的整個歷史,一切的現象,都是由此形成的。而且,文化所取的形式越高級,這一對立性,對於其意識存有的重要時刻的主導,也越完全。【註7】
這頗具決定性的事實,在我看來,其意義可不只是構成一組知識論上的概念區分。事實上,它決定了人類層次豐富的世界感受; 這意味著,世界,不如常識所認為,存在著一個放諸四海而皆準的客觀呈現。事實上,不同的意識,決定了不同的世界;它是依覺醒意識拓展之幅度而決定出的主觀視域。
覺醒意識越強,所見越廣,與外界建立關係的能力也越強;
覺醒意識越弱,所見越狹,與外界建立關係的能力也越弱。
這說明了,展佈在我們面前的,不是單一的世界,而是一系列的「世界」:
最低層的是植物世界,由於不具覺醒意識,其週遭的關係場域,受限於其所依附與根著的環境與空間;超越其上的是動物世界,其關係場域,在貧弱的覺醒意識下,展現了比植物世界更高的活動幅度;最後,超越這一切有限範圍之上的是,人類不同強度之覺醒意識所涵蓋之多元層境世界──和主觀精神修為息息相關之文化世界。
參、世界的本質── 一個思考的起點:關係場域
這凌越常識印象的觀察,逼顯了一道深具哲學意味的問題:「人的世界之本質到底是什麼?」
德國當代哲學大師尤瑟夫.皮柏(Josef Pieper),在這問題的回答上,展現了驚人的洞見。他提出:
我們如果忽略人性的要素,就勢必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任何活著的生物都會形成一個世界;存在並生活於『他們的』世界之中。去生活的意思就是去『處在』一個世界之中,但是,一個石頭難道不也是『處在』一個世界之中嗎?任何事物難道不都是『處在』世界之中嗎?…但是,石頭與它所『身處』的世界以及所『伴隨』和『在旁邊』的事物並未有什麼真正的關係。所謂的關係,一定是一種內在和外在的連結狀態,所以任何關係的產生首先必須存在一個稱之為『內在』的東西;這是一個有機的中心點,是所有一切活動的來源之處,然後也是一切經驗的回歸之處。因此,『內在』──具有和外在世界產生關係的能力,具有『內在』就是擁有建立關係的能力。那麼,我們的『世界』又如何呢?道理是一樣的,世界可以看成是擁有許多層關係的場域,只有生物才擁有進入這些關係的能力,只有生物才真正擁有『內在』,擁有一個『世界』,總之,只有生物才能存在於關係的場域之中。【註8】
皮柏舉了鵝卵石和植物生長現象來說明這個道理。路邊的一堆鵝卵石並不存在於關係場域之中;反之,養分則融入植物的生命軌道之中,進入植物的內在部分,進而產生了交融的密切關係。所有這些,就形成了一個植物的關係場域。因此,植物擁有一個世界,鵝卵石則否。
這番警策的論點,在很大程度上,補充了史賓格勒以「覺醒意識」決定「世界感受」的精闢思路。【註9】史賓格勒以「覺醒意識」與「生命存有」對舉,拉開了意識的層境,讓原本平板冷硬的意識自此有了深度感;皮柏則進一步扣緊「世界」作為一個關係場域的切入角度,揭露了「外在」關係場域依止於「內在」水平的「對稱關係」。他據此統攝了兩層意思:擁有一個世界,意味著身處在一個關係場域之中並成為這個關係場域的一份子。其次,任何生物,其內在水平越高,其進入關係的能力則越豐富也越強勁,屬於此一生物的關係場域也就越寬廣和越深邃。【註10】
肆、依屬於意識層境而存在的世界
顯然,植物所屬的是一個最低層的世界,拘役於範圍甚狹的關係場域;動物層級則大幅躍升,稟賦植物所欠缺的感覺能力,其進入關係場域的能力愈趨強勁;至於人類,其進入關係場域之全面性與靈活性,則更代表了全新模式的感知能力。
相應於史賓格勒所標舉的「覺醒意識」,皮柏對作為關係場域內在條件的「精神」,給予了耐人尋味的定義。他認為:
「精神」就其本質而言,並非特別表現在其非物質性的特徵上面,而是…具有和存在事物之總體建立關係的能力。因此,精神指的乃是一種建立關係的能力,是那麼的無遠弗屆和具有廣泛之包容力量,涵蓋它所指涉的整個關係場域,並且遠遠超越了其自身環境的界線。…那麼,愈有精神性的生物很自然就能輕而易舉的越過自身環境的「限制」和「門檻」,然後通向另一個「環境」【註11】。
這便顯示,「精神」就其最高潛力而言,具有不受任何特定關係場域「拘役」的可能性。這就讓「精神」得以衝抉特定關係網絡之拘限,以無限窮盡世界之幅度﹝以輪迴不已的無常生命,從事生生不息之道德實踐﹞;並通過自身處境之反觀與對照,以達成更深澈之自我理解。因此,真正剛健不息的「精神」,是不會自我封限,隸屬於特定關係場域的;它唯一的意義動向,便是永無止境地去成為更全面的精神性存在﹝究天人之際﹞,永無止境地去逼近現實整體世界的核心,永無止境地去和一切存有者之總體建立關係【註12】﹝通古今之變﹞…..
這屬於人類所特有了精神向度與命運圖像,史賓格勒做了深刻的揭示:
我們不僅生活著,而且知道『生活』本身,…..但是獸類只知道生命,而不知死亡。如果我們是純粹的植物式存有,我們不會意識到死亡,而只是自然地死亡;因為對植物而言,感受死亡與死亡本身,是同一回事。而動物,縱使它們聽到死亡的呼聲、看到死亡的屍體、聞到腐爛的氣味,也仍只是眼看死亡,而一無瞭解。只有當人類的理解,透過語言,而脫離了純粹視覺的知覺之後,死亡對於人而言,才成為他週遭光線世界中的一項絕大的奧秘。
惟其如此,生命才變成了誕生與死亡之間的,一段短暫的時間;…惟其如此,動物對一切事物,所懷的混亂的恐懼,乃變成人類對於死亡的確定的恐懼。由此,而造成了男女之愛、母子之愛、世代綿延、家庭、民族,而最後,世界歷史本身命運中,那無限深刻的事實與問題,也呈現了出來。死亡,是每一個誕生在光線之中的人,共同的命運;與死亡緊密糾結的,有『罪與罰』的觀念;有超越這一光線世界,便能獲致新生的觀念;也有藉由宗教救贖,而能終止死亡恐懼的觀念。在對死亡的知識中,產生了一種文化的世界景觀,由於我們具有這種景觀,乃使我們成為人類,而有別於野獸。【註13】
這強烈的參差與對照,說明了世界是依屬於意識而存在的,而非獨立於意識外超然以自存的存在。不單在動物的意識裡,難以理解人類的世界;即令同樣是人類的意識領域,也因著各自覺醒意識發展出的視域差異,而區隔出互不相涉的世界。
皮柏透徹的見地,可為以上的辨析做一中肯的結語:
不同等級世界和不同關係場域的劃分,可以說吻合了不同的建立關係之能力的等級劃分;建立關係之能力越強大,那麼其所能涵蓋的關係場域,或是「世界」,也就越寬廣。…更強大建立關係之能力,必然對應著更高水平的內在性。具有更高「內在性」的人,它所擁有的建立關係的能力必然更強;低層形式的生命不僅其建立關係之能力薄弱,其「內在性」也同樣屬於相當低的水平;相對而言,精神所展現的現象就迥然不同,精神將其建立關係之能力導向存在事物之總體,因此必然擁有一個極具力量的內在。【註14】
伍、靈魂密碼──文學式隱喻的終極尋求:靈魂的「撼動」
陽光從松樹間
穿過
突然一陣美妙與奇特的
痛 刺穿了心
像天堂的記憶 自從
那天之後……..
我們
成了
追尋者
---------------Peter Matthiessen【註15】
多具有穿透力的文字!謎一般的隱喻,凝蓄了深不可測的奧義………
詩意的沉思,激揚了「精神」往上躍升的巨大動力,也更深地照見了那從來不曾真正看見過的自己。詩裡蘊藉的文字魅力,早超越了文字意象表面所呈現的綺艷繽紛,那股直逼性靈核心的精神突破,才是覺醒意識必然要經歷的「撼動」。
動植物的生命現象裡【註16】就不存在這種「撼動」。這「撼動」獨獨只為人類之覺醒意識而呈現。然而,即便是在人類覺醒意識所決定之關係場域裡,也因「內在性」水平的差異,而對應出不同的強度【註17】。
覺醒意識相對薄弱者,由於生存張力的迫切需要,其對應之關係場域,每束縛於狹隘之工作世界﹝皮柏稱之為「布爾喬亞」【註18】﹞,而不可自拔;他只懂得「以既堅固又緊密」的姿態,附著於它所生存的『環境(由當下生活目標所設限的世界),他把這樣的行為當作一種終極價值看(比如賺錢和累積財富),他看不到一個更寬廣、更具價值的本質世界;他這時根本再也感受不到『驚奇』,心靈不得不變得平凡庸俗,甚至麻木不仁,他會把一切事物看成『不言而自明』………..』【註19】
簡言之,他不再有能力看見那不曾真正用心看見的……
於是,文學的意義在此悄然浮現!深思善感的心靈,得以通過它靈魂密碼般的隱喻和象徵──「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註20】
是的!「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便是覺醒意識主導下的根本「精神動向」。這一精神動向,無法安於生命的迫切需要所逼仄成的狹隘世界。為了突破這囚牢的圈禁,我們看到文學世界裡最動人的人性表現,永遠是在無涯的困頓裡,尋求將自身有限視野導向世界之總體性。就在這不斷突破關係場域,而對覺醒意識無限延伸出的新視域裡,人據此經驗了不朽的精神撼動……….
對這撼動,皮柏給予了無保留的肯定。他認為,面對迫厄於生活之關係場域所形成的侷限「環境」,不但可以被撼動,而且必須被撼動【註21】;他並據此揭露:去經驗此撼動,即是哲學行動的意義所在【註22】。換言之,對他而言,真正的人性,就表現在──去跨越關係場域所侷限的「環境」,以進入代表無限可能性的「世界」。前者依逐利遂欲之生存本能尋求「適應」;後者則依渴求意義之精神呼召尋求「開展」,以窮盡生命之潛力。皮柏據此結語:
有時人會「艱難困頓地生活著」,那是因為他具有精神性的關係(植物或動物就沒有這個現象)。由此看來,這種非人的現象,人把自己侷限在環境之中的情況,這種情況卻又由於精神性的侷限才應運而生。然而,真正的人性卻是,去追求認知自己屋頂之外的事物,去跨越常規所設限的可靠範圍和日常生活習以為常的一般存在事物。【註23】
一個人要是擁有能夠極廣泛的和客觀事物之世界建立關係的能力,那麼,他內在的穩定性勢必也就更為堅固。同樣的,就精神的現象而言,若能達到顯著不同的世界層次,亦即通向整體性,那麼就能達到內在性所建立的最高境界。【註24】
這一來自總體世界的精神召喚,不獨是哲學思索所尋求的「撼動」;文學世界裡反覆出現的精神嚮往,亦顯示了同樣的意義動向;經由隱喻於文字裡的深度意象,它揭露了覺醒意識在困頓裡對精神出路的永恆尋求………….
由此,我們乃可以進一步說明,正是那內蘊於文字,又鼓蕩於文字之外的神秘力量,讓蘊蓄豐富的詩意文字披上了一層華美的光彩…………
於是,文字不再只是文字,它被昇華到更敻然絕塵的高度,姿態獨具地焠煉為探問形上世界的靈魂密碼。所謂「靈魂密碼」在此非關故弄玄虛、不知所云的晦澀與艱深,而是寄託遙深,直通性命玄微的隱喻與象徵。這不就是呼應著中國傳統美學的「比興」概念,亦即,透過感物起情、借物喻志的凝斂手法所開出的意象天地嗎?
陸、文學靈魂的世界感受──以王國維兩闕詞作為例
意象裡終極的追尋,無非是指向一個可以精確定位並深刻展現自身「世界感受」的文學式「隱喻」,由是發而為文,晶瑩璀璨的文字底蘊,遂亦渾涵著迴溯心跡的內在旅程所一路構築成的象徵世界…………【註25】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註26】
這雪泥鴻爪似地印痕,便是那遙契內在深度並令一個真正的追尋者得以據此展現自身世界感受的靈魂密碼。我想,一切文學世界裡熠熠逼人的靈光,只有放在這一意義脈絡下,方能得到一相應的理解。然而,一切寄託於文字意象,而為文學世界所竭力窮盡的世界感受,又蘊藉著怎樣的精神動向呢?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據此展開了驚人的問題意識——
生活是一個陷阱,我們並沒有要求出生就被生下來,被囚禁在我們從未選擇的肉體裡,並注定要死亡。......結果,我們就越來越為外部條件,為無人能夠倖免和使我們彼此越來越相像的境況所決定。【註27】
在外部的決定性已經變得如此不可抗拒,而內部的推動力再也無濟於事時,人在這樣一個世界中還剩下什麼可能性?【註28】
這逼仄靈魂而來的世界感受,讓我勾起記憶裡,美學大師喬治桑塔亞那(Geroge Santayana)一段深雋的警語。
寥寥數語,寓意荒寒,他是這麼說的:「生命是有意義的,這是一個最重要的假設,否則這是一個最不可能的結論」。假如所謂的意義,不是決定於純個人性的追尋,而仍須顧及關係場域裡永遠丟不開的現實纏縛,那麼,我以為,喬治桑塔亞那是對的!既然所謂「存在」,離不開狹仄「世界」對有限「生命」的箝制與消磨,那存在的本質已然注定是虛無的,而所有在歷史上曾經誕生過的高級文明,無非是人類為了對抗此虛無的巨石,而不斷自力拋出之薛西弗斯式的努力;至於那安撫靈魂、淨化生命的崇高藝術,亦不過是為此不可解的虛無致上最深的嘆息罷了!苦難的人類,注定找不到安歇之處。盲目的從此一時、彼一時倒下;就像激流一般,打向這塊岩石,那塊岩石,然後隨著歲月消失在深深的無知中……….
這一襲顧影蒼茫的沉哀,以文化遺民之姿自沉北京昆明湖的民初學人王國維先生,定然是深明箇中況味的。我們即以其兩闕詞作為例,說明文學世界裡的隱喻與象徵,如何展現為探問意義世界的靈魂密碼:
天末彤雲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風飛,江湖寥落爾安歸……【註29】
山寺微茫背夕曛,鳥飛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雲
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註30】
可注意到,以孤雁自況身世的靜安先生,並非為了「失群」而自陷孤絕,而是因為「失行」而江湖寥落,不知所歸。前者猶只是與群眾疏離的落單與無助;後者卻是側身群眾雜沓的腳步中,反而失了自己根本方向的蒼茫之感,這,正是一種根植於自由凋零與意義飄散的雙重憂傷……
詞裡依依不盡的沉哀,繼以目光如炬的犀利洞察,確是深刻地呼應了米蘭昆德拉所揭露之人類存在可能性的必然侷限。畢竟,沒有人真能離世以自存,而世界的本質原就是由緣限、氣限、命限的重重業力網絡所構成的「鐵籠」。涵具衰老、殘廢、病痛、死亡於一身的危脆生命,落於這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巨大鐵籠,到底還殘存多少自由與幸福的可能性呢?這一驚人的事實,四十歲前,在玫瑰色幻麗青春與權力假象的包裝下,或許還不甚明顯;四十歲後,急景凋年,如在目前,在時間催促下急劇掩脅而至的青春流逝與世代交替壓力,就要讓人萬感交迫,顧影倉惶了!
人生至此,若還假設生命是有意義的,那將只是驚惶逃竄的人類在一廂情願的主觀意志裡,對無常世間所投射出的瑰麗夢境。真相是,建立在生命深層感通的深密連結,從來是最不可能發生的事,於是,也就在這殘酷的事實下淪為最不可能的結論。
再看看作者的表現手法。寥寥數筆,只見他隨手拈出眼前的景物,已自牽曳出高峰夜雨般的強大壓抑之力。所云「鳥飛不到」、「磬定行雲」,無非是以隱喻手法來象徵受束縛的動態,令人覺得其束縛力之大,直可掩脅整個世界。試想,飛鳥與行雲,原應都是不受拘役的意象;然而,「半山昏」而致使「鳥飛不到」,「上方孤磬」竟猶可「定」住「行雲」;眼前景物,蕭索如此,迴身返觀,卻驚見自己亦背負相同的身世之感!這即是由意象裡隱喻與象徵所凝蓄的強大暗示力。於是,即景寄意,借物寓志;詩,遂不復只是華美的文字遊戲,一轉之間,昇華為奔騰著血液與脈動的靈魂密碼。
至此,我們終於可以總結性地整合「語言──理解──世界」所構成的內在連結。
柒、「語言──理解──世界」所構成的內在連結
當代詮釋學大師伽達瑪(H.-G.gadamer)以其驚人的洞見,將「語言」提昇至存有論意義之高度,重對其本質內涵作出了深刻的開掘與釐清──
語言沒有獨立的生命,它與進入到它之中的世界無法分離。只有當世界進入它時,世界才成為世界。而且語言只有當世界在語言之中現形時才是語言。【註31】
這段話決定了詮釋學的核心命題:世界即是語言,語言即是世界。【註32】
它意味著,不論我們對世界作出了自以為多客觀的認定,既有所認定,就顯示已介入了「解釋」。這意味著,除非我們是石頭一般的物性存在,對週遭世界一無感知,否則,只要我們一意識到世界的存在,世界即已進入我們的意識之中,而不再是一個獨立於意識之外的孤絕存在。
原來,世界從來不是以其自身向我們顯現,而是在進入我們的理解過程中被意識所把握。所以,除非是意識泯滅,否則,我們從來無法活在「世界本身」當中,而只能是活在我們對世界的解釋當中。
辨析至此,我們可以明瞭:世界非獨立自存的存在。對石頭這般物性存在,世界之獨立自存性,或許還有可說;但人不是物──世界只能內在於人之意識活動當中,人也只能活在對世界的理解當中。而理解是與語言息息相關的,因為理解只能通過語言進行,這便勾畫出「語言──理解──世界」所構成的內在連結: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在語言中形成並建構,而語言則是理解世界的唯一線索﹝案:在此,語言涵指廣義的語言──包括一切符號性表達﹞。就這一意義而言,語言是世界的根基,世界的呈現或表達則必然是語言性的,而伽達瑪的「世界即是語言,語言即是世界」【註33】,也正是在這一詮釋學脈絡下所證立的斷言。
至此,我們不難索解:一但我們進入閱讀──特別是人文性文本的閱讀過程,我們所看到的不只是一堆文字、線條或符號,而是帶著一種穿透性進入一個世界──一個隱藏在文字背後的存在情境,一個人存處於世所無法迴避的“詮釋學情境”。 於是,我們乃可了然──為何伽達瑪會宣稱:
語言沒有獨立的生命,它與進入到它之中的世界無法分離。只有當世界進入它時,世界才成為世界。而且語言只有當世界在語言之中現形時才是語言。【註34】
換言之,語言是即於世界之語言,非逸離於世界而孤懸的語言;世界是即於語言之世界,非獨立於語言之外而自存的世界。
或許,以上的要點可以總結於下面幾句話:
世界,以一種隱藏的存在情境內在於語言背後而待顯;而只有那能引領我們穿透表象以凝探那仍保持隱藏之意義世界的語言,才是唯一能傳達真理的語言──一種真正能直見性命、揭顯人生底蘊的語言。
捌、結論:文學作為意義賦予(meaning-giving)活動的方法學基礎
據此,一位真正的詩人或藝術家,嚴格說,也只能是扣緊這意義世界而高度自覺地差遣語言的人。這意味著:當他進行創作活動時,他所帶入意識中加以考量的不只是一堆意義各自孤立的語言,要點是──如何透過語言建構一堆流動的譬喻以表達內在於創作者意識中的世界感受。是以,語言不只是四無掛搭的、隨機拼湊的語言,而是承載著創作者賦予之意義世界,並有效傳達其存處於此意義世界所積澱之內在感受的「靈魂密碼」──亦即,一種表達創作者主觀情志(意)的「隱喻」或「象徵」(象)。這種帶有深刻隱喻與象徵的意象性語言之所以稱其為「靈魂密碼」,是因作者勾畫之意義世界並不是「現成地」對讀者顯示其自身的,而是要求讀者必須更主動地介入自身的解讀過程,方能在一種詮釋學的情境中,向用心深銳的讀者開啟更豐富的理解的可能性。說其為可能性,而非確定性,暗示了意義的詮釋活動是一種無限敞開的過程,它指向更豐富、更深刻的理解可能,而非自限封閉的標準答案。
顯然,越是詩化的語言,或者說,越是「意象性」特強的語言,越能承載那含蓄不盡的「意義」之豐富性,所以,也越適於作為勾畫意義世界的媒介。即以莊子筆下寄託深微的寓言或清初古典小說名著紅樓夢為例,作者筆下寓意深祕的神話性思維,讓讀者不得不驚嘆:作者是如何地通過意象性語言之使用,妥貼地建構了一系列意涵深邃、寄託遙深的隱喻系統,並據此互為呼應、並有著緊密內在聯繫的隱喻系統,勾勒出飽浸作者存在感受的意義世界。
依胡塞爾(E.Husserl)之現象學,意向活動乃是個意識流,而此意向活動無非是一種賦予意義(meaning-giving)【註35】的活動。生活中,任何有認知主體參與作用的情境都有意向活動在,文學創作當然亦不能例外。
不言可喻,文學創作乃作者順意識之流而下的一個「賦予意義」的過程;文學鑑賞乃讀者逆意識之流而上的一個「開顯意義」的過程。前者意在「表達理解」;後者意在「進行解釋」。前者意在通過作為靈魂密碼之隱喻系統,建構一足以勾畫作者世界感受之意義脈絡;後者則意在解讀此互為呼應之隱喻系統,以逐步開顯那隱藏在靈魂密碼中之意義脈絡。前者意在透過此意義脈絡所勾勒之存在情境,表現故事中人所遭遇之問題與解決途徑;後者意在循此意義脈絡所勾勒之存在情境,考察故事中人所遭遇之挑戰與回應方式。前者意在通過書中主角回應問題之態度,表現作者建構之意義世界中所包含的種種精神動向;後者則意在通過書中主角回應問題之態度,揭示作者建構之意義世界中所包含的種種精神動向………………
以上對比性之描述,逼顯了一項基本的價值要求──
只有循此「詮釋學情境」而開顯隱藏在語言背後之意義脈絡、存在情境與精神動向所構成的「意義世界」,否則,詮釋活動就不算凝探到文本的「本質」,意即,未能作到「本質的描述」──因為,我們未能潛入文本之隱喻系統,而直探其深層結構。
顯然,只要問題不是出在作者在表達其意義世界時,所建構之隱喻系統的準確性、周延性與深刻性有不足之處;作為一個盡責的讀者,對此隱喻性文本詮釋進路之方法學基礎,自應有一番審慎之反思與觀照。
註釋:
【註1】:參見龍應台《百年思索》序言
【註2】:參見蔣年豐《地藏王手記》,頁28、73、79。
【註3】:同註1
【註4】:參見蔣年豐《地藏王手記》,頁58。
【註5】:參見史賓格勒(Osward Spengler)《西方的沒落》,頁443。
【註6】:同註5,頁441、442。
【註7】:同註5,頁444、445。
【註8】:參見尤瑟夫.皮柏(Josef Pieper),《閒暇:文化的基礎》,頁159、160。
【註9】:同註5,頁444、445、446、447。
【註10】:同註8,頁160、161。
【註11】:同註8,頁165。
【註12】:同註8,頁166。
【註13】:同註5,頁446、447。
【註14】:同註8,頁170。
【註15】:David Darling,CD專輯8-String Religion封底題詞。
【註16】:同註8,頁175。
【註17】:同註8,頁170。
【註18】:同註8,頁186。
【註19】:參見尤瑟夫.皮柏(Josef Pieper),《閒暇:文化的基礎》劉森堯譯序。
【註20】:同註1。
【註21】:同註8,頁175。
【註22】:同註8,頁176。
【註23】:同註8,頁175。
【註24】:同註8,頁170、171。
【註25】:同註2。
【註26】: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
【註27】: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關於小說藝術的對話〉訪談稿,《小說的智慧》,頁36、37。
【註28】:同註27,頁36。
【註29】:王國維,《靜庵詩詞稿》,頁59
【註30】:同註29。
【註31】:轉引自蔣年豐《文本予實踐》(一),〈品鑑人格氣象的解釋學〉一文,頁18。原文出處:H.-G.gadamer ,Truth and Method
trans.G.Barden&J.Cumming(Londen:Sheed&Ward,1975)pp.401
【註32】:同註31,頁18,原文出處:Ibid.,pp401,443。
【註33】:同註32。
【註34】:同註31。
【註35】:轉引自蔣年豐《文本予實踐》(一),〈從「興」的觀點論孟子的詩教思想〉,頁192;原文出處:E.Husserl,Ideas Pertaining to A Pure Phenomenology and A Phenomenological Philosophy,trans.F.Kersten(The Hague: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1982) pp.88-95
引用與參考文獻:
1.《百年思索》,龍應台著,時報出版社
2.《地藏王手記》,蔣年豐著,林安梧、楊儒賓編,南華大學哲學研究所出版
3.《西方的沒落》,史賓格勒(Osward Spengler)著,陳曉林譯,遠流出版社
4.《閒暇:文化的基礎》,尤瑟夫.皮柏(Josef Pieper)著,劉森堯譯,立緒出版社
5.《小說的智慧》,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著,艾曉明編,智慧大學出版社
6.《文本予實踐(一)──儒家思想的當代詮釋》,蔣年豐著,桂冠圖書
7.《文本予實踐(二)──西方解釋學觀點》,蔣年豐著,桂冠圖書
8.《靜庵詩詞稿》,王國維,藝文印書館印行
9.《蘇東坡全集》,蘇軾,世界書局
10.《哲學的陌生感》,陶國璋著,洪葉書店
11.《學校在窗外》,黃武雄著,左岸文化
12.David Darling,CD專輯《8-String Religion》封底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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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泠(台灣觀光經營管理專科學校 通識中心)
* General Education Center, Taiwan Hospitality & Tourism College
- Jan 26 Thu 2006 00:29
從「語言──理解──世界」所構成的內在連結,凝探隱喻性文本詮釋歷程之方法學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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