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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向靈光飄逝的年代──2004西洋情人節隨感


迎向靈光飄逝的年代









說來可嘆!在我成長過程裡,除非是透過書本潛入歷史或文學世界,半生遭際,不曾有過任何接近愛情原型的女子,幻影似地逸入我生命現實;也許,這正是生在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必然宿命………..

在這靈光飄逝的年代,情慾的浪潮已然淹沒一切純真的生命………….

愛情不是淪為滿足戀物癖的拜金交易,便是寂寞驅迫下一徑飛蛾撲火的情慾騷動……………

我偶然在昨日副刊看到梵樂希的一句話:“我們的恐懼遠比希望來得真切。”

這話讓我深思良久…………….

我確信他一定深銳地洞見:人類在愛情的渴望裡所投射出的純淨希祈,說實了,不過是兩個不懂獨處的人逃避寂寞的共同方式……

那無非是意義感蕩盡後的空虛靈魂,驅散深層憂懼的累世制約……………

這樣看來,人倒成了自己的囚徒;不必任何人監禁自己,那渴求透過別人避開自己的頑強本能,早蛛絲結網式地織成一張拘役靈魂的稠密網絡,將自己圈禁其中……



看著生猛活潑的兩岸新世代,競相在幻影般的情慾遊戲裡糟蹋自己的狠勁……

我不得不冷眼諦視著那似已一去不返的歷史事實:

一自訂交,終身不移的淳至性情,難道真成了舊時代斑剝的遺跡與傳說…………

看來,這年頭,若還對這早化為歷史塵埃的舊日風華存有念想,那可真是一肚皮不合時宜,不識時務得緊了!

可無奈,即令“後現代”價值顛覆的虛無氣息甚囂塵上;為著那始終無法自我心頭“解構”的古典癖性,我卻落了個不古不今,須臾放不下這念想的癡人……

這遂宿命地注定,除非奇蹟發生,我似乎只能跟那薰習成今日之我的古典文化同命而共盡了……………..



我太清楚,愛情這回事,是純憑內心深邃處一縷搖蕩性靈的幽微意緒所決定,原不講什麼匹配條件的………

可以就是可以,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半點勉強不得。

我倒不是意指,愛情可以是完全無條件的;我只是認為即使有條件,這決定性的條件也不可能是落在功利層次的錙銖算計;畢竟,身命危脆,無常迅速;自我認同若只能若在這層次….

沒有人能征服時間!

任你“機關算盡太聰明”,在命運的撥弄下,哪怕是擁有再讓人戀慕的美貌、青春、健康、身分、工作、權力、名位、財富……在時間的力量下,都注定會成為過去的……

這道理,紅樓夢判詞裡說得透徹:

“為官的,家業凋零;
富貴的,金銀散盡;
有恩的,死裡逃生;
無情的,分明報應。
欠命的,命已還;
欠淚的,淚已盡。
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
看破的,遁入空門;
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多冷澈的點醒…..

好個“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曹雪芹何等筆力!無怪乎魯迅嘆賞其筆下,悲涼之霧,遍被華林……………

當真是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到底也不過就是這麼個結局………..

只消心下一念警策,又怎能允許自己在死亡逼臨前,卻猶落得只是一個“

擁有”﹝to have﹞太多,卻“存在”﹝to be﹞太少的人?



對我而言,更全然的自由、更深邃的寧靜、更強烈的存在……..

才是評量生命的唯一判準。



所以,我只在乎一種能夠真正超越時間淘洗之上的精神力量;一種敢於凌越一切不安穩的現實憑依而決然皈依永恆價值尋求的意義動向;一種在真正觸及深度人性本質的崇高精神面前由衷敬畏的虔誠與謙卑…………..



這難與世俗相諧的精神嚮往,投射在愛情上,自宿命只能尋覓那高山流水的知音了……..

然而,相交莫逆,何曾多得?



貫華堂古本《水滸傳》前序,對此早有令人嘆絕古今的見地:



“蓋薄暮籬落之下,五更臥被之中,垂首撚帶,睇目觀物之際,皆有所遇矣….”



“…….所發之言不求驚人,人亦不驚;未嘗不欲人解,而人卒亦不能解者,事在性情之際,世人多忙,未曾嘗聞也。”



正是這澈入性情之際的幽隱心思,在我週遭創造了荒蕪的距離……

我只能飄搖於現實的邊緣,在遺世的孤絕中,選擇以永恆的退離,來對峙這世界舖天漫地席捲而來的精神洪荒。我由此益覺透澈,似我這等人,既不至因為精神上的貧乏而軟弱絕望到不想做自己;那麼,除非真遇到千載而下、旦暮一遇的知己,我是根本沒理由走入婚姻的。



惟此番心事,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每念及宋儒程明道所云:“以此思之,天壤間可謂孤立,又將誰告耶?”

輒震懾於其思接千載的顧盼之姿……

寥寥數語,融萬古情愁於寂天寞地………….

正遙契了陳子昂〈登幽州台歌〉那曠古的哀吟: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人非木石,孰能無感?悽愴之極,焉能不茫然頓生蕭條異代之思……



其實,我夙心所願,無非是徜徉靈魂於浩瀚無涯的精神空間。

平居僻性幽獨,浸習詩書;精思力索既久,更早歷練自己為獻身內在信仰的理念型人物。就仗著這分得來不易的自信,我一向是獨來獨往,疎野慣了!除非遇上內孕著無限精神空間的伴侶,或至少讓我在她生命裡看到通往這無限空間的可能性。否則,即令歿身不遇,我也將只是安靜如秋光裡寂寂飄落的山櫻,在孤獨中



就讓那作繭自縛的女子承擔自己選擇的枷鎖吧!她們永遠不會明白,一意孤行的足跡裡,或許少了些許幸福的溫度;卻憑添了“質本潔來還潔去”的明淨與尊嚴……….

後者,難道就更不重要嗎?

我想,我永遠無法打從心底尊敬………….

除了趨附愛情的本能之外,別無更高堅持的女人……………..

誰期,劍氣沉埋,雅志虛負………..

鬱鬱簫心,“竟寂寞而無見,獨悁想以空尋”……………

此生,若猶有未竟的夙願,我只渴望看到一襲四無依傍猶能盈盈獨立的冰清身影………………….

阒寂無人問,紛紛自開謝………………


循上所思,我想,除非互為知己,否則,誰能一方面跟你建立了命運共同體般的深密連結,又絲毫不折損彼此一丁點兒的精神空間呢?

顯然,絕大多數的婚姻並非建立在知己層次的連結,所以,對我而言也無絲毫的神聖性可言;這種婚姻必然以犧牲至少一方的無限精神空間為代價,這豈不讓婚姻一轉而下墮為桎梏靈魂的牢籠?我是寧可安守枯寂,一個人獨自護持內心的神聖空間,也不願做這牢籠的囚徒的!



以上所論,倒不至於是婚姻的虛無主義!

例外總是有的………..

比如,我所讚嘆的賴聲川和丁乃竺;或者,琉璃工坊的張毅和楊惠珊……..

他們夠幸運,得與千古一遇的知己,攜手共組家庭;這等婚姻自有全然孤獨的個人修行所無法企及的飽滿生命。這樣的婚姻,當然也不會異化為枷鎖。它是上帝所可能給予人類最高的祝福。我欽羨都來不及了,哪敢自命清高,一恁孤絕到底?

但這等因緣,談何容易?我既不可能違背內心的神聖召喚,所以,早有充分心理準備,這輩子就以獨行道自任。寂寞一世,就是我為我靈魂深處嚮往的無限精神空間所奉上的獻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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