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泠



還記得海安與馬蒂在離別前夕的最後一次對話嗎?海安說:



“我不需要,也不想要別人的了解、寬容,或認同。妳也一樣,要開始習慣用自己的價值觀生活。........讓我告訴妳一些事,不管在馬達加斯加,還是在任何一個地方,都不要忘記。........妳要學會對自己坦承,絕對坦承。......如果在世界上的頹廢,可以換來對自己的負責,那我寧願對自己負責。..........這就是我送給妳的禮物。”



海安自已是否徹底實踐了這番話,我們姑且不論。但可以確定的是,對於一個能夠徹底為自己負責的人,挫敗或不圓滿是無法成立的,因為他本不依恃或期待來自任何人的肯定。所謂「無欲則剛」;一般人的自尊心,根本是假的,因為拆穿了,它不過是別人所賦予自己的「自我形象」;顯然,這種自尊根本是決定於別人,而非關自己對自己的肯定;事實上,正是因為人不夠尊敬自己,才會把命交到別人手上,而企望別人施捨對自己的認同。試問,就算別人認同了我們,對於一個希冀別人施捨的乞丐又有何尊嚴可言?這種“自尊”說實了根本只是“他尊”,原非關真正的自信心。一個人若有“真自信”,自會活出一種頂天立地的大氣!現實再巨大,也大不過他涵天蓋地的主體。這,就是海安的自由!他只如其自性地存在著,就已是人間絕美的風姿。這意味了,他的尊嚴在於他之“所是”〈to be〉,而不在於他之“所有”〈to have〉;他生命的意義在於他的“存在”〈to be〉 ,不在於他的“作為”〈to do〉。



也正是在這樣的脈絡下,馬蒂的死,原不必被視為一種缺憾。因為,她的圓滿不在於她“得到”了什麼、“擁有”了什麼,或是“成就”了什麼;重要的是,她已“認出”了她本自圓滿具足的“自性”。是的!生命的意義本不在於從“當下”走向遙遠的“他方”;不在於從過去的缺憾中“出走”,好“成就”那尋覓無蹤的圓滿。



所以,對於已經了悟自性的靈魂,連深埋在意識底層、與尋求自由一樣原始與古老的渴望──流浪,都已顯得多餘!在廣漠無垠的自性之域,你能到哪裡?又需去哪裡?於是不再有緊張,不再有追求,不再有流浪,不再有渴望,你只是自在輕安地存在著,不再野心勃勃地試圖透過無數狂妄的作為或自戀的言語來向別人證明自己的價值。



是的!只是靜靜的存在著,而不浮沉於五濁惡世之貪瞋愛恨,已自是生命的大圓滿。看看佛陀,只是淡然的垂目靜站,那樣千古的深沉,卻是承荷了世間,也放下了世間!他並無一絲的意念要證明自己,但那自然散發出的寧靜與力量又豈是尋常?



當然,對於以檯面上之權力與財力來決定身份、並以此判準為主流價值的資本主義文明,這種不屬人間的寧靜與力量自是被輕忽的!但那又何足道哉?生命是自己的,怎麼活本該由自己決定,像海安或馬蒂這種人,縱令一意孤行而自致孤絕之域,也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的!所以,我們還為他們的結局惋惜個什麼?我們越表惋惜與遺憾,只越突顯我們的無知與渺小。人家的尊嚴是建立在敢於抉擇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們之中許多人卻還在小眉小眼地質疑人家為探尋自由所付出的代價是否值得?對照海安“橫眉冷對千夫指”的氣魄,與馬蒂“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執著,放眼周遭一張張因為“唯利是圖”而落得“唯命是從”的嘴臉,史賓格勒在《西方的沒落》一書中所展示的洞見是教人怵目驚心的──



“.........在「適者生存」的經濟狀態中,生命之流只能計及本身,.........所有的民族,在長期生活的卑瑣腐蝕下,都會失去他們強烈的種族力量。在此,人只「因」某事物而死〈die of something〉,而不是「為」某一事物而死〈die for something〉。政治猶能使人為一項理念而犧牲,但經濟卻只能使人日漸衰耗,無聲無息。在戰爭中,生命因死亡而提升,經常達到不可抗拒的程度……….;但在經濟生活中,飢餓常喚起對生命的恐懼,一種醜陋、卑微而全然非形上的恐懼,在這種狀態之下,文化的高級形式世界,悲慘地趨於瓦解,而人們開始如野獸般的赤裸裸掙扎圖存。.......到了這時候,所謂「飲食男女」乃是生命原動力之類的庸俗言論,恬不知恥地公然出現,而生命不再是工作強度的增加…只求舒適的逸樂,……….而其本身,即代表一種終結。”





為什麼要不憚其繁地把以上的文字整理出來?只因我看到,這一「人間失格」的年代正是“傷心咖啡店”人物的存在背境。捨離這一存在背境,我們便無法深切體會朱少麟自述這部小說之寫作動機所說的:



“當初寫《傷》是在一種非常強烈的傾訴慾望中完成的,........我只想說,非常想說,說出我們這個安詳柔軟的時代中,無處吐訴的憂傷,這本小說看似浪漫,連書名都傾向軟調,但讀過的人應該可以同意,整本書想表達的非關情愛,更不是浪漫,而是生活在現代大都會之中的,面對人生觀與價值觀模糊空洞的,失去方向感之後那種尖銳的憂傷。”



是的!如何面對這一“失去方向感後之尖銳的憂傷”,並自此展開自身之意義追索動向,以安頓生命底層之騷亂,正是主導“傷心”人物命運歷程之共通問題意識。正是在這意義上,馬蒂歷盡一生尋索而在異域之山巔證悟自性的體驗,帶給了燃燒著同樣命運之火焰的我們最深的慰藉與啟示。且回到這一幕在我們心頭停格為永恆意象的畫面吧!在時間感消失的靜謐中,馬蒂終於融解了百劫以來積澱的“自我”假象,前所未有地逼臨了自身最根本的意識本體──



“.........坐在世界的頂端,馬蒂將自己溶化在風中。

......從山下一步步登高走來,在爬上山頂之前,遠望海天的馬蒂陷入了最深的迷惘。生命,來自虛無,終於虛無,那麼中間的這一遭人生,有什麼意義?

坐在山頂的狂風中,精神穿梭於宇宙空幻之間,馬蒂有了全新的體會。

選哪一種生活都好,馬蒂體會了。哪一種生活都有它必須經歷的路途….;經歷過了,收進自己的意識裡,又朝圓滿接近一步。.......死亡是人生中另一種經歷,人把它視為悲傷。在朝向神的虛無之路上,這種悲傷只是心靈被練得晶瑩剔透之前的,自力撕扯出的裂隙。。

馬蒂在強光中睜開了雙眼,山峰凜冽;她抬頭,望見無邊開闊的天空。

這一個抬頭,好像花了馬蒂三十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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