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

可曾聽過蔡藍欽的專輯?
這是他唯一一張專輯,是他短暫的二十三歲生命結束前一個星期,與死神競逐,完成的紀念專輯。
其中一首《逝去》,歌詞前,題了一段文字:

像是永遠不能再戀愛般地
回頭看你
讀著碑石上的字說:
歲月漫漫而明天不再…………

記得有一回,陪鎮華師上和南寺,忽睹一聯:

一回相見一回老
一度風來一度寒

剎時,心頭不覺一凜!
是啊!身命危脆,無常迅速。

假如我生命僅剩一日,我會想跟誰一起度過?

昨兒午后,在鹽寮海濱的瞭望台上,我才問過K:

我看m對你的依戀還是很深的,你們感情到底如何?
K承認,這一刻,若m真決然和別人離去,他不免要很惆悵的……

我於是續問一個自己也在心上惦量的問題:


你每天在安寧病房感受著死亡的氣息,
你自也清楚,沒有誰能預知死亡的腳步,
假如,你確知自己只剩一天可活;
確知,因為只剩一天可活,所以所有的擁有、所有的攀緣、所有對未來的算計與期待都已失去意義,這時你重新審視自己與m的關係,你還會鐵著心強扮冷漠嗎?還是,會油然生出一種遠勝往昔的疼惜與寬容?

假如,你真能夠正視死亡,能夠傾所有之力活在眼前一瞬,
能夠強烈地相信沒有未來可以希冀,也沒有過去可以累積,只眼下一刻就是所有的一切,這時,你還會被百劫業習所凝成的強大我執所挾制,而繼續在對未來的千般計較中,錯失當下可以珍惜的幸福嗎?

K沉默了!

從來不曾這麼清晞的看見──自我在時間的滋養中被誇張地壯大了!時間,根本是自我的存在根基。一旦時間被壓縮到無限小,小到只凝聚於一剎那的現在,而不再有過去與未來〈截斷眾流〉,自我將澈底被粉碎而無法繼續存在;而“自我”讓位後,留下來的正是呼應人類最高自由本性的“無限精神空間”〈涵蓋乾坤〉。

無限小的“時間”中竟蘊藏著無限大的“空間”!我由此找到一條貫通時間、死亡、自我、業力、空間、自由〈隨波逐浪〉..…..的內在線索,並循此思及希臘電影《永遠的一天》中那令人尋味不盡的啟示──


〈二〉永遠

在這彷彿被魔咒封印的人生中,一種最不值得卻又最常被鑄下的悲劇便是:在對“明天”的憧憬與貪婪中,無情地錯過那永遠守候在“今天”等待你並珍惜於你的人。你從來看不見他們,只因為活在“明天”的你,已被懸隔於另一個世界──一個永遠與“今天”擦身而過,而只能在遲來的追悔中令你熱淚盈眶的世界;然而,捨卻“今天”,生命與生命間能有真正的交會嗎?人們就在這麼一段近在咫尺卻永無交會的荒謬距離間,追索著那滿溢著無限狂喜的“永遠的一天”,卻不知,“永遠的一天”不可能存在於那給予無限幸福想像的“明天”,它只存在於每一個平淡無奇的“今天”與“今天”的交會;存在於每一剎那被“全然”經歷而後了無懸念地予以“全然”放下的片刻……….

電影中的主角──詩人,亞歷山大,終不能無悔,而竟至將殘生禁錮在回憶裡,孤零零地咀嚼著那絕望砌成的鄉愁。然而,鄉愁是因為死亡的撕裂造成的天人永隔嗎?不!是因為“今天”〈深愛亞歷山大的妻子\安娜所代表〉與“明天”〈詩人\亞歷山大所代表〉的永不交會;這是詩人宿命的性格裡,即已注定的悲劇──詩人,一如數不盡自命浪漫、實則病態自憐的築夢者,他永遠像個朝聖者般地醉心於來自“明天”的召喚,就彷若,有一個世界,正為他而升起,為他而存在。然而,歲月如流,擲人而去…….在追尋的盡頭,我們看到,自我放逐於“明天”的疆域、在時間中逐日老去的詩人,竟只能獨對著殘破的夢境,在唯美如詩的夢囈中,欲語無人,ㄔ亍踽踽…………

我於此,不能不起一種悲涼的意緒,而悄然自嘆:人生至此,更能何為?是依依憑弔那遍尋不著“完美”的明天裡被犧牲的愛情;是繼續頑強地等待“想像中”可望而不可及的“真實”;抑或,是片中“黎明最後一顆清亮晨星”所帶出的盼望──詩人,因著一路相依為命的流亡小孩,在相擁而泣的離情中,看到了自我救贖的可能?

〈三〉母語

可嘆啊!悔之已晚的詩人…
為何要逼臨“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的絕域,才懂得珍惜“今天”唾手可得的幸福?
為何不及時明白:他念茲在茲在“明天”苦尋的“母語”,只能從象徵故土與母親的妻子身上尋得,而不在他一心歸命的流浪生涯中。
為何不直下體會:“母語”只能是一種“從生命根柢處湧現的語言”,而不應拘限於地域的意識。
為何不能洞見那一直對他隱藏的真實藝術,正是要經由這種“生命的語言”才能開啟。

可惜呀可惜!詩人在自身的藝術追求中,錯失了只存在於“今天”的“生命”;既捨離生命,已別無藝術!因為,藝術者無它,它最高的諦義,正在於它是“生命的語言”──一種生命揭示自身本質的直接性表達。此所以真正偉大的藝術,絕不只是一種揮灑無知想像的抒情,它更是一種直見性命的“啟示”;因為,它是足以引導生命回溯自身的“靈魂密碼”,是唯一能抵達、進而探觸到生命自身的“存在性語言”;至於一切“偽藝術”,則無非只是誘使生命“疏離”自身的“符號遊戲”或“辭藻堆砌”罷了…而“疏離”,正是一切悲劇的起點!


〈四〉遺忘

假如說,詩人的悲劇,是因著被“明天”拘役而“蹈入虛空”;那麼被迫枯守“今天”的妻子安娜,其悲劇便注定是為了逃脫“今天”的拘役而“對抗遺忘”。

面對飄搖於明日之域的詩人〈雖形存而神離\身近而心遠〉,那等待的寂涼,終將因著無力對抗時間的遺忘,而化為陣陣的輕喟與嘆息.

朱絃一拂遺音在,卻是當年寂寞心

可歎,詩人為安娜的死去而悲不能止,卻不知,他最大的悲劇是──孤零零地陷在時間裡,而與自己疏離,也與安娜疏離。這意味著,詩人從來沒有能力真正了解安娜對他的愛,也從不曾真正探觸到那一直溫柔守候他的靈魂,而自生命根柢處與安娜的命運連結為一。這就讓他的悲劇顯得可鄙復可厭,因為,他不曾在一個真正的意義上完成與妻子的冥合,以至於他甚至談不上失去他所摯愛的──你根本無法“失去”一個你從來沒能真正“交會”的生命;這就讓妻子安娜對他的愛因之而蹈空,復因蹈空而成虛。這豈不比真實的愛過而後真實的失去更可悲?所以,詩人甚至不夠格為安娜的離去而哀傷──他辜負了一位可敬的妻子一心繫念在他身上的愛.

〈同樣的悲劇也發生在《東京愛情故事》裡的完治和麗香身上。只不過,相對於詩人之被“明天”所拘役;完治是被“昨天”所拘役,而逼使麗香為了“對抗遺忘”也無法安住在“今天”。〉


〈五〉放逐

放逐者\永遠的陌生人──


亞歷山大的獨白:

最近,我與世界唯一的聯繫
是對面的陌生人
他以同一首歌回應我
他是誰?是什麼樣的人?
我本想去找他,又打消念頭
與其知道,不如想像
也許,他也很孤單
也許是個小女孩
趁上學前與未知嬉戲
一切都發生得好快
可疑的痛楚
我堅持要知道究竟
然後是黑暗………
周圍的寂靜,寂靜………..
一切都訴說冬天結束前
天光乍現映出船隻迷濛的剪影
戀人於日落時漫步水邊
春天將臨的虛假承諾
一切都訴說冬天結束前…………
安娜,我唯一的遺憾………
是唯一嗎?
就是我一事無成
續詩計劃毫無進展
只有零碎的字句

亞歷山大與母親的告白:

媽,為什麼?
為何世事總是不如意
為什麼?
為何我們必須腐臭
徘徊在痛苦與慾望之間?
為何我一生都在漂泊?
為何當我難得有機會
有幸使用我的母語時
我才有家的感覺
當我仍能從寂靜中
尋回失落或遺忘的話語
我的腳步才會再次迴盪家中?
為什麼?
媽,為什麼………..
我們不懂得如何去愛………..

安娜給亞歷山大的信:

我醒來時,你仍在沉睡
我看著身邊的你
你在作夢嗎?亞歷山大?
你動了動手,彷彿在找我
睫毛微顫,重又睡去
汗珠從你眉間流下
流呀流
寶寶輕輕啜泣,門嘎吱作響
我來到廊上,哭了………
我真想留住這一刻
讓牠像蝴蝶標本無法飛走

我正失魂的躺在海邊
屋裡牛奶溫熱,茉莉芬芳
我想與你溝通
我靠得太近
令你抗拒
我是否威脅到你
但我只是個戀愛的女人


夜晚我看著你,不知你是沉睡或沉默
我怕你心中的念頭
怕我已打破你的沉靜
於是我用身體以僅知的方式
展現我的脆弱
好讓你擔心
我只是個戀愛的女人

我裸身漫步沙灘
有風……..有船開過
你起得晚
睡眠的餘溫猶存
我不敢奢望你夢中有我
喔!亞歷山大
要是我敢,我一定會哭出來……..

我想在兩本書之間綁架你
你活在女兒和我身邊
心卻不在
有一天你會離去
風帶走你的眼光
但是………請給我這一天
就當我倆沒有明天
給我這一天

海洋遼闊,你的島繼續前行
你遺忘的襯衫在廊上飄動
你躺在房間陰暗處
夜晚的聲響搜尋著你
我閉上眼看你
封住耳聽你
合上嘴求你

我在海邊寫信給你
一次又一次
我寫信給你,對你說話
當……….
當你偶爾想起這一天
請記住!
我全神凝望著它
我熱切撫觸著它
我顫抖著在這裡等你
給我這一天!


放逐者的悲歌:

亞歷山大:

我想計劃一下明天…………..
對面的陌生人會放同一首歌
一定有人可以賣我字詞
明天,明天是什麼?
我問過妳,明天會持續多久?
妳說………..

安娜:“比永遠多一天!”

我聽不到!
我聽不到,妳說什麼?

“比永遠多一天!”

亞歷山大:

“安娜………..
安……….
告訴我,明天還會持續多久?”

亞歷山大:

今晚我將前往另一方
再次為妳帶回字句
而妳在這裡

一切都在等待
為了真實
為了真實…………

蔻芙拉………..
放逐者………..
我………..
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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