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五顏六色的夢中聲音,會有一個最柔美的音符,傳到暗中聆聽者的耳裡……….”




這是瀕臨瘋狂、幾度投水尋死的浪漫派作曲家舒曼……….
臨死前,為一首名為《廢墟》的曲子所作的題詞………………….
當漫無止境的等待,終於被殘酷地證實,在強烈壓抑的渴望背後,事實上並不存在任何暗中聆聽的知音………..
心境不淪為“廢墟”似的蒼涼,可乎?
我想著,千載以來,所有超邁流俗的秀逸之士,
在他們越世獨行的寂涼意緒裡,何曾便自甘塵隱,沒世以終?
不論是古詩十九首裡的“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抑或老杜筆下的的“百年歌者苦,未見有知音”……..
俯仰天地,對影無人的曠古寂寞,仍是宿命似不可解的天刑…………
或許,主導每個人的本能需求,各各不同………
庶人殉利,烈士殉名,夸夫死權,士大夫殉於道義……………..
我獨獨確認,有一種生來就稟賦著不與世相偕的名士型人格…….
少負道氣,終與俗違………..
進不能執戩掄刀,成驚天動地之絕代事功;退不能沉潛自甘,成繼往開來之聖學宗師………..
於是,只能在寂天寞地的荒寒中,飄搖蒼茫絕域,獨自咀嚼著生命本質四無掛搭的寂涼………
豪傑、聖人、名士,鼎足而三,構成中國幾千年文化史的三大人格典型……
我對豪傑與聖人稽首嘆服,自愧弗能;卻獨對“惟顯逸氣而無所成”的名士型人格,氣類相感,倍覺親切…………..

所以對此型人格寄慨獨深,興感無限………
大概是因為我每從這類形影相似的命運,看到自己深藏的寂寞……….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的身世之感,遂亦如長江大河似地千里流淌,不可遏抑……………
事實上,這也是我寄情詩書的用心所在…………..
張愛玲的好友炎櫻,有一段沁人心扉的語錄:“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
我便是那回來尋找自己前世的鬼魂………..
一卷在手,幽幽品啜著驚知己於千古的快意…………

走筆至此,忽念及我最讚嘆的晚清詩人龔定庵………
此人亦典型的名士型人格,蘊藉劍氣、簫心、佛骨、詩情於一身………..
聲情沉烈,鬱怒清深,千載奇情,一人而已………..
我亦是知命而未能安命的邊界性人格………..
悲願濟世,固非夙願;磅礡立學,愧有未能………..
偶生清冷狷退之思,慨然動出塵想,亦終未能避世幽居、決然捨去……….
遂乃飄搖浮沉於世間世外,萍蹤寄跡,隨緣安住,冷眼應世之餘,終不免蕭索之態。
雖說愧負聖學,惟根性如此,不能相違。孤行靜寄之餘,終不契簫心劍氣之外,更有何境?棲心玄冥,自視不難;真要落實為縱浪大化之實踐,卻每有追躡無蹤之嘆!
似此生命根柢與身俱來之荒寒感,實乃“惟顯逸氣而無所成”之邊界性人格特有之尷尬。

豪傑之士,意氣颯爽,豁達不拘;聖人則應幾無方,淡然自若……….
這兩類人於名士型人格意態之破綻,雖可洞察無隱,卻終未能有存在之感應。
至於我,也不知前世是何因緣,見此人物,輒覺若夙契於心,而不能無歌哭無端之感。惟此意幽微,難為言也,牟宗三筆力老到精嚴,差可盡此不盡之意──

「.........此種“惟顯逸氣而無所成”之名士人格,言之極難,而令人感慨萬端。此是天地之逸氣,亦是天地之棄才。曹雪芹著紅樓夢,著意要鑄造此種人格型態。其贊賈寶玉曰:“汙拙不通庶務,冥頑怕讀文章,富貴不知樂業,貧賤難耐淒涼。”此種四不著邊,任何處掛搭不上之生命即為典型之名士人格。曹雪芹可謂能通生命情性之玄微矣。...........曹雪芹甚能意識及此種生命之本質的意義,故能於文學上開闢一獨特之境界,而成就一偉大之作品。此境界亦即為魏晉名士人格所開闢所代表。

此境界是逸氣與棄才之境界,故令人有無可奈何之慨,有無限之淒涼。所謂感慨萬端者是也。........因為它本是逸氣棄才,而無掛搭處,即有之,他亦不能接受之。此其所以為可悲。它不能己立而立人,安己以安人,因為只是逸氣之一點聲光之寡頭揮洒,四無掛搭,本是不能安住任何事的。此其所以為虛無主義。由此觀之,完全是消極的、病態的。然由其玄思玄智方面說,他亦有積極的作用,它能開出哲學境界,特定地說,它可以作為消融佛教之媒介。總之,其涵義甚複雜,未可拘於一面說。...........」

噫!三覆斯言,宜乎為知言之談。牟宗三橫放桀出之才也!以名士清狂之資,縱論聖賢學問,箇中之尷尬與無奈,我別有契會。謹錄定庵詩四首,以狀此不盡之餘情:

少年哀樂過於人,歌泣無端字字真,既壯周旋雜痴黠,童心來復夢中身。

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誰分蒼涼歸櫂後,萬千哀樂集今朝。

未濟終焉心縹緲,百事翻從闕陷好,吟到夕陽山外山,古今誰免餘情繞。

欲求縹緲反幽深,悔殺前番拂袖心,難學冥鴻不回首,長天飛過又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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